正文 我見到了卡紮菲(1 / 3)

Δ新華社記者獨得簽證

我真不願將好朋友“斷腿巴利”扔在開羅,自己去闖利比亞,這與我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信條不符。利比亞駐開羅使館幾次警告我離美帝遠點兒,我上司也嚴令我不要再惹是生非。當我懷揣利比亞入境簽證,與分社英文記者潤哥爬上開往利比亞的長途汽車時,我還在為沒能幫“斷腿巴利”弄到利比亞簽證而自責。

我第一次聽說“斷腿巴利”還是海灣戰爭正酣之際,當時我正單槍匹馬地從“飛毛腿”橫飛的以色列繞道塞浦路斯、埃及、約旦重返巴格達。我的北大老校友、中國駐伊拉克大使鄭達庸一見麵就交給我一封信,還關照道:“這可是美國來的!”能在烽火連天的巴格達看到扔炸彈的美國人的來信,本身就挺幽默。信是美國攝影家、因拍攝艾滋病而成為世界新聞攝影大賽金牌得主的阿龍·瑞寧格寄來的,他對我“剛在紐約出版了熊貓畫冊就半途而廢地參加海灣戰爭”大為不滿。阿龍在信中列數戰爭的幾大罪惡,勸我離戰爭越遠越好。知道我為人固執,他還連篇累牘地舉了一大堆例子,其中就有他的好友——《時代》周刊攝影記者巴利,在貝魯特被打斷了一條腿。阿龍力誡我要珍惜小命,最好還是回秦嶺去尋找大熊貓,或是重返可可西裏探險隊繼續我的世界屋脊探險,可就是別碰該死的戰爭。最後,他托我有機會路過開羅時,千萬別忘去看一眼“可憐的斷腿巴利”。

可足足拖到1992年4月8日,在開羅采訪阿盟外長緊急會議,我才碰上胸口別著Time徽章、頭戴牛仔帽、一瘸一拐的“斷腿巴利”。我走過去說:“打擾了,我猜你就是斷腿巴利,我是新華社的攝影記者,阿龍的朋友。”巴利斜起眼睛用西部片中才有的姿勢神態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之後,才猛拍了一下我的左肩,用中文說:“知道,阿龍說你總穿紅色的。”我正驚訝他怎麼會中文,他竟像我為我的北大自豪一樣,炫耀道:“我在哈佛學過中文。”

年石油收入上百億美元的利比亞處於阿拉伯世界核心位置,國土麵積遼闊,比三個法國還大。可由於人口不到400萬,政治上無法與東鄰埃及相比。卡紮菲上台後主張阿拉伯團結統一,為此他先與薩達特的埃及聯合,接著同敘利亞、蘇丹聯合,可都告失敗。此後他轉向馬格裏布非洲,先後同突尼斯、阿爾及利亞、摩洛哥簽訂條約,可實際上仍是一紙空文。由此卡紮菲對聯合阿拉伯國家感到失望,把伊斯蘭前途放到黑非洲的薩赫勒國家身上,企圖建立乍得、尼日爾、馬裏、毛裏塔尼亞和利比亞的聯合合眾國。

怨恨西方霸權國家的同時,卡紮菲更對阿拉伯國家的長期分裂十分惱火,同時世界上許多國家都覺得自己有理由對利比亞表示不滿。1984年、1986年裏根兩次派空軍襲擊利比亞首都的黎波裏,殃及許多平民,但世界上站出來為卡紮菲說句公道話的國家不多。現在,英、美、法等西方國家借口1988年在蘇格蘭洛克比墜毀的一架泛美航空公司飛機是利比亞特務做了手腳,命令卡紮菲交出涉嫌的有關人員,卡紮菲置之不理。聯合國安理會為此通過了748號決議案,由於卡紮菲拒不執行聯合國決議,聯合國從1992年4月15日起對利比亞實行空中封鎖。連利比亞的鄰國突尼斯、埃及也準備加入對卡紮菲的製裁,這令自視為民族解放運動領袖的卡紮菲大惑不解,萬分沮喪。根據這位大漠英雄的一貫表現,我堅信他一定會不失時機地宣示立場,他不僅擁有無可抑製的表現欲望,而且具有這方麵的天賦。

隨著4月15日安理會製裁利比亞的748號決議生效日的迫近,各國記者紛紛躍躍欲試,伺機進入利比亞,可利比亞卻遲遲不肯給外國記者入境簽證,引得各國記者成群結隊地圍著利比亞駐開羅使館打轉,還彼此猜忌著,生怕對手搶了先。斷腿巴利拖著那條在貝魯特被打斷的右腿,開著“79”式美軍吉普,一日三次地往利比亞使館跑。由於空中封鎖,民航中斷,即使有簽證,也很難穿越幾千公裏的撒哈拉沙漠,到達利比亞。為此,斷腿巴利正組織一支吉普車隊,準備結夥遠征。由於有阿龍·瑞寧格的推薦,我開著我的“三菱山貓”加入了巴利一夥。巴利用力拍著我的三菱,大喊:“瞧!鴨子有輛好車,這車可得過“巴黎-達喀爾”拉力賽第一名。我們要一直開到的黎波裏!”

可直到4月12日中午,利比亞駐開羅使館卻隻給新華社一家發了簽證,饞得幾十名老外大眼瞪小眼。斷腿巴利可憐巴巴地擠在人群裏,竭力裝出一副瀟灑樣,可話到嘴邊卻帶了哭腔:“鴨子,一個人當心點!”

Δ穿越撒哈拉的兩天兩夜

聯合國安理會關於空中封鎖利比亞的748號決議令我和英文記者潤哥吃盡苦頭。由於沒有航班,我們不得不從陸路輾轉到邊界,再假道托布魯克、班加西,緊貼著撒哈拉沙漠的邊緣一直向西。分社社長斷然拒絕了我駕車穿越撒哈拉的計劃,因為同行的潤哥不諳駕駛,我一人在沙漠中連續開車缺乏安全保障。

嗅著沙漠的氣息,我仿佛又回到海灣戰爭中的伊拉克,正夥同巴格達使館的弟兄們驅車橫穿伊拉克沙漠。可眼前是幾十人擠在臭烘烘的公共汽車裏,既無昔日轟炸的刺激,也沒有自己開吉普隨心所欲的浪漫,一想到要熬過48小時才能到目的地,我恨不得一口氣憋死。我這人嗜吉普車如命,當年我在駕校學的是吉普,秦嶺林海追熊貓坐的是吉普,青藏高原探險開的是吉普,海灣戰爭中往返巴格達-安曼的還是吉普。我喜歡開吉普探尋無人涉足的小徑,體會妙不可言的冒險樂趣,在幹涸的河道的浮沙上露宿,讓滾燙的流沙埋過赤裸的軀體,洗去長途駕駛的疲憊,隻有令人窒息的喀新風(沙漠熱風)才能使我體會母親懷抱的溫馨。

出亞曆山大西行113公裏,即著名的阿拉曼戰役舊址。50年前的這個季節,德國最年輕的陸軍元帥隆美爾從利比亞向東直線推進2000公裏,進逼蘇伊士運河,與英軍大戰於阿拉曼。我們的大巴士正沿著當年隆美爾且戰且退的海岸公路行進,路兩側成群的無名戰士墓沉重肅穆,令我從槍口的冷鋼得出無限遐想,冥冥寒夜中隱約聽到隆美爾北非軍團的熄燈號聲。

終於熬到彤雲散盡、旭日東升,大巴士在蛇腹形鐵絲網間穿行,不知不覺正通過邊境。留下潤哥“看堆”,我一人肩扛手提相機、放大機、傳真機去報關,看到兩位長官無休止地下國際象棋,我忍不住建議中校用皇後去吃對方的馬,由此引發一場魚死網破的廝殺,了卻殘局。

進入利比亞境內,並未遇到海關、邊防站之類的任何阻攔,因為利比亞民眾國把所有阿拉伯國家視為自己兄弟,故無國界。沿海濱公路西行,碧波萬頃、彩霞滿天,連綿不斷的橄欖林、金黃的草場、白頂的農舍、蜿蜒其間的水渠和一望無際的紫花地丁,宛若列賓油畫中的俄羅斯。唯有每逢路口,高高豎立的利比亞領導人卡紮菲的畫像才提醒你眼前就是利比亞。路旁的路標和交通標牌已被白油漆塗抹得看不出所以然,據說是防備以色列特種部隊和美國入侵。中午,我和潤哥鑽進撒哈拉沙漠邊緣一家無名小店,徒手吃了隻比野麻雀大不了多少的阿拉伯烤雞,連吃兩大盤鹽水煮蠶豆,總算填滿了肚子。

下午2點半,大巴士緩緩駛入班加西,乘客奉命在一處遍布垃圾的廣場下車。我和潤哥以及另外5位要去的黎波裏的乘客被集中起來,一位穿皮夾克的大漢收走了我們的護照和車錢,答應為我們7人安排一輛小車繼續走完剩下的1100公裏路程。可3個小時過去了,我們還蹲在大垃圾堆旁望著往來車輛揚起遮天蔽日的塵埃。

終於盼來一個長著一雙爛桃般火眼、穿著件髒得無法辨認本色的長袍的胖子,他自稱是內務部管查驗簽證的。胖子端起我們的護照瞪著火眼琢磨良久,又緊貼到我們臉前,逐一辨認我們的麵孔,逼視得我跟著他一起迎風流淚。

我們被塞進一輛豐田工具車,原說隻坐7個人,可此時竟塞進來17個。我那條因受傷萎縮了的右腿不得不蜷到粗壯的左腿下尋求保護,膝上摞著傳真機和裝了尼康F-3及6個鏡頭的器材包,由此開始了下一段1000多公裏的旅程。

夜幕降臨沙漠,汽車又莫名其妙地沒油了,沿途所有加油站全關了門,以紀念美國轟炸利比亞6周年。1986年4月15日,美國空襲阿齊齊亞兵營,致使包括卡紮菲養女在內的41名利比亞人喪生。從此,每年4月15日,利比亞全國海陸空交通、通訊全部關閉以示悼念。

雖然剛晚上9點,可撒哈拉大沙漠的夜風已如利刃刺骨。我隻穿了條單褲和一件紅背心,白天挺風光,可此時真羨慕阿拉伯兄弟的長袍和裹在身上的羊毛毯。與另外16名乘客同車共濟,我絞盡腦汁變換著大腿小腿的位置,調整坐姿,將身體倚靠到別人身上,以爭取盡量大一點的生存空間,從腥膻汗臭的毛毯上分享一絲一毫的溫暖。潤哥耐不住性子,持護照找到加油站,聲稱自己是卡紮菲上校的客人,可人家連眼皮都沒抬:“那讓卡紮菲接你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