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說不清玉嬌在那晚遭遇了什麼樣的蹂躪。前所未有的恐懼占據了她的心,她那含苞欲放的身體第一次被男人強行占領。少女時期的那些粉紅色的夢此刻變成了一片陰霾,在苦痛和悔恨中,她除了拚命掙紮守護自己的貞潔之外別無他法。

寶梁的到來就像是平地驚雷,他重演了十年前的那一幕,但與十年前不同的是,寶梁看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寶梁看到金爺把頭埋在玉嬌高聳的胸脯裏,樣子就像是一隻貪婪的野狗。而玉嬌已經無力再去抵抗,散亂的頭發一縷一縷地貼著額頭,恐懼和屈辱流露於她的臉上。寶梁的憤怒早已經鬱積一身,他握緊了手裏的尖刀心想他媽的金占輝,老子今天非把你給宰了。

寶梁的出現讓幾近失聲的玉嬌終於尖叫了起來,她好似使勁了渾身的氣力才喊出這麼一聲,那聲音劃破了黑夜的寂靜,震醒了沉睡中的楊柳鎮。

金爺早已經預知到了即將到來的生死搏鬥。寶梁的逼近並沒有讓他害怕。他從身後摸出了一把槍,對準了寶梁。

金爺威脅到,來呀,看你的刀快還是我的槍快!

寶梁此刻才意識到自己的衝動是如此愚蠢,像金爺這樣的聰明人不可能不隨身帶槍。他盯著金爺那張光滑俊俏的臉突然間感到無比惡心。裹在被子裏的玉嬌此刻已經嚇得渾身顫抖。她的杏仁眼直勾勾地盯著寶梁,像是盯著一個陌生人。屈辱的淚水就這麼順著臉頰無聲流下,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是以這樣一種方式見到他。

寶梁知道縱使自己負隅頑抗也無濟於事,他慢慢地閉上眼睛,忍住不讓淚水流出來。

手上的尖刀在寒冷的月光下,像一塊冰,刺得玉嬌心裏發冷。

祖父說,這是寶梁生命裏的第二次恐懼。寶梁心想這次真的必死無疑了。但金爺並沒有對他下毒手。金爺說,我早就料到你會來。你妹子我這次是要定了。

事實就是如此,金爺現在成了玉嬌名義上的丈夫,他每天梳著油光的頭發出入於福來酒店之中。夜裏來了興致就走到玉嬌房裏尋歡作樂。玉嬌迫於他的淫威,忍辱負重,每一次被金爺壓在身下的時候她總是咬著嘴唇一聲不發。好幾次她想到了死,可是,她若死了自己的父母怎麼辦?現在幾乎全鎮的人都知道她成了金爺的禦用妓女,她想嫁人也沒個指望了。在金爺三番四次的軟硬兼施下,她終於也死了自尋短見的心。王老板對這個土匪頭目敢怒不敢言。他的生命似乎在反複的氣憤中失去了反抗的力量,玉嬌母親也已經病入膏肓,每當玉嬌的房裏傳來打碎東西的聲音時,她總會用手捶自己的胸口,似哭非哭地說一聲,冤孽啊!

金爺並沒有處置寶梁。金爺說,你好好看管這批槍支,將功贖罪。於是寶梁重新回到了福來酒店。寶梁的出現著實讓養父養母大吃一驚,而更讓他們吃驚的事情還在後頭,當他們得知寶梁已當了土匪之後,養父怒氣攻心,暈了過去。養母卻躺在床上無聲歎息。

楊柳鎮的馬路上再次揚起了灰塵。寶梁的身影重新浮現在飛揚的灰塵裏。

隻是,這次,再也沒有誰敢對他說三道四了。寶梁帶著草帽行走在寬大的馬路上。他的光頭伏在草帽底下。他側著耳朵仔細傾聽,卻再也聽不到任何一絲有關他的新聞。寶梁走進了市集裏,市集的人見到寶梁都閉上嘴巴,悄悄走開了。寶梁站在市集中央大聲喊道,說啊,你們為什麼不說了?你們不是很喜歡拿我開玩笑嗎?今天誰要是不說老子我就斃了誰!說完從腰帶上取下一支駁殼槍。市集上的人見此情景,嚇得鴉雀無聲。寂靜的市集裏隻有寶梁的聲音空蕩蕩地回想。腳下那些混著魚血的髒水靜靜地流淌著。

轉眼就是春天了,這天玉嬌起床後就感到不適。喉嚨裏一陣陣幹嘔。

是不是有了?玉嬌問自己,我好像已經很久沒來了。在這個春光明媚的早晨,玉嬌坐在床上自問自答,最後她給自己下了一個肯定的回答,是的,我有了。懷孕給玉嬌帶來了將為人母的興奮,但同時也讓她感到無比擔憂,她想把孩子打掉,可是,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她還是橫不下這條心。

這次,玉嬌決定親自去找金爺。

這是玉嬌第一次來到鎮長的府邸。楊柳鎮的人總說鎮長在任時期收刮民脂民膏。這府邸裝修得真叫一個金碧輝煌。看門的小廝攔下玉嬌。玉嬌說,我找金爺。小廝說,金爺今天不見客。

玉嬌一聽就來氣,她的尖嗓子再一次發揮了功能,她叉著腰站在大門口喊道,姓金的,你給我出來。

金爺的出現是伴隨著一副陰鬱的表情的。玉嬌頭一次沒有看到他梳得油光的頭發。玉嬌問,你剛睡醒?

金爺伸了一個懶腰,嗯。然後玉嬌就看見金爺的身後出現了一個嘴唇塗得鮮紅的女人花枝招展地走了過來。女人看了一眼玉嬌,說,這不是玉嬌姐麼?

玉嬌睜大眼睛盯著那個風騷女人,瞬間明白了什麼似的說道,金占輝,我不管你在外麵有多少女人,今天我是來告訴你的,我有身孕了。你要對我負責。

沒有預想中的回答,金爺說,我金爺睡過的女人多著呢,難道我要一個個都娶過來?

接著便是身後女人的嬉笑聲。玉嬌再一次瞪大了杏仁眼,我這是怎麼了?自取其辱嗎?

她朝著金爺臉上啐了一口。然後捂著臉跑開了。

寶梁已經好幾天沒有見著玉嬌了。妻子柳月隔三岔五就過酒店來找寶梁。柳月把大汗淋漓的寶梁從酒窖中拖出來。柳月說,你啥時候要回家?

寶梁說,等這批貨轉手後。

你不要找借口了?你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不就惦念著你這個妹麼?沒有出息的家夥!

寶梁一聲不吭,似乎從小時候起,他就習慣了麵對指責的時候一聲不吭。

柳月來氣了,你倒是吭一聲啊?啞巴啦?

寶梁依然靜默地像一尊雕像。這個時候女人的一哭二鬧全給發揮地淋漓盡致了。柳月當著酒店來來往往的客人哇地大聲哭起來。她坐在地上撒潑,順手抓起地上的沙土和草根,扔到寶梁身上,嘴裏含糊地罵著什麼。女人的哭聲很快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酒店的夥計也停下手中的活,站在台階上往下看,可是沒有一個人敢過來插手。他們像看戲一樣看著這對夫妻。

柳月的哭聲透過窗戶,傳到了玉嬌耳朵裏。自從見過金爺後,玉嬌就整日以淚洗麵。柳月的哭喊聲更讓她觸景傷情。玉嬌用手絹抹幹淚痕,自言自語道,唉,做女人的命都一樣。

春天即將過去。玉嬌看著日漸隆起的肚子憂心忡忡。王老板對女兒的事情早已經置之不理。隻有寶梁,還天天過來看望玉嬌。

這天,寶梁提著自己頓好的豬蹄子來到福來酒店。房間裏透過來的光線照射在玉嬌蒼白的臉上。玉嬌對寶梁的到來已經習以為常。玉嬌說,哥,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寶梁說,不要問了,快把湯給了喝了,對你身子對孩子都有好處的。

玉嬌不再開口,乖乖地喝下寶梁喂的湯,她忍不住伸出手撫摸寶梁光滑的頭頂,寶梁警覺性地躲開,但隨即又俯下身子,玉嬌嘴角浮出一絲淺淺的笑,這是闊別十年後她第一次如此細致地打量起寶梁,寶梁的眼角已經出現了魚尾紋,原來時間可以如此潛移默化地讓一個人衰老。她想起了那個遙遠的清晨,兩個人坐在屋頂的情景,那時候的天那麼藍,寶梁和玉嬌還隻是乳臭未幹的小孩子,這樣的回憶讓她心疼。那時候寶梁也曾這樣問過玉嬌,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同樣的問題,卻是不一樣的回答。時間的流逝讓這對名義上的兄妹有了各自的世界,他們彼此行走在親情的邊緣,如履薄冰。

呂秀才這天起得特別早。按照往常的習慣,他照例要去碼頭轉轉。呂秀才已經不在私塾教書了,他成了金爺的管家,呂秀才撚著下巴那幾根突兀的胡須大搖大擺地走在通往碼頭的路上。這天的碼頭跟往常沒有什麼不同,工人們扛著貨物走在搖搖晃晃的甲板上。起伏的浪潮衝刷著碼頭亙古不變的幾根石柱。

呂秀才站在碼頭眯著眼睛眺望大海。片刻後他的眼睛突然睜大。他像一尊大理石像一樣站在原地。

如果你那時候剛好路過碼頭並且站在呂秀才身邊,你可以看到不遠處駛來的那艘鳴著汽笛的船,接著你便可以看到船桅上飄蕩的那隻“膏藥旗”。船越來越近,碼頭上突然響起了槍聲,有人應聲倒下。原本井然有序的碼頭霎時間亂成一片,呂秀才這時候才意識到情況的嚴重,他大喊一聲,鬼子來啦!然後便像喪家犬一樣撒腿就跑。

當氣喘籲籲的呂秀才將鬼子到來的消息告訴金爺時,金爺狠狠地罵了一聲,混蛋,還是讓他們發現了,沒想到日本人的鼻子那麼靈。幾乎是在半個時辰內,金爺便帶著手下一幫人開始了逃亡。柳月被金爺塞進馬車裏,她哭著要帶上寶梁,但被金爺刮了一巴掌,嘴角滲出了血絲。

王老板急得就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他指著寶梁說,都是因為你,你這個畜生,還不快把槍支運走?!要是讓鬼子發現了,我們小命就不保啦!寶梁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說,要逃你們逃吧。大不了就一死。

整個楊柳鎮已經成了空城,男人們攜妻帶子,逃的逃,藏的藏,鍋碗盆瓢散落一地,昔日的楊柳鎮被一片恐懼的陰鬱籠罩著。這是比土匪到來更加讓人戰栗的事情。

日本人的隊伍已經來到了鎮上。寶梁坐在玉嬌的床頭,外麵火光映紅了他的臉。這個時候的玉嬌已經生下了一個男嬰,玉嬌說,我想抱抱孩子。寶梁說,好的。可出乎寶梁意料的是孩子已經不見了。寶梁不敢跟玉嬌說,他說孩子睡著了。玉嬌冷笑了一聲,不要騙我了,他們抱走了孩子,我是知道的。玉嬌的聲音聽起來如若遊絲。兩行淚水從她眼角無聲地流淌下來。

玉嬌說,過來,抱緊我。

是那樣緊緊的擁抱,寶梁好像用盡了一生的力氣。

玉嬌說,你還要我嗎?寶梁此刻已經泣不成聲了。他點了點頭,但隨即又搖了搖頭,就像那個遙遠的清晨,寶梁想起了兩個人坐在屋頂上,迎著清晨的陽光,像兩隻單薄的剪影。

誰也無法說清在那個火光映照的夜晚。寶梁和玉嬌怎樣在死亡的陰影下上演了一場末日婚禮。沒有鳳冠霞帔,沒有大紅花轎,但這是一場多麼美妙的婚禮,在喝下交杯酒的那一刻,玉嬌的臉上浮現出滿足的笑容。當寶梁褪下玉嬌身上的衣服時,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具曆經時光磨煉的女人胴體。她的肌膚已經不像昔日那樣光滑,她的乳房失去了年輕時候的豐滿,而她那火紅的嘴唇,現在顯得如此蒼白。

玉嬌操著氣若遊絲的聲音說,我終於也當了一回新娘……

…………

祖父的回憶在這裏終止。楊柳鎮的往事也因此塵埃落定,像一場戛然而止的電影。時間的鉸鏈不斷纏繞。楊柳鎮在祖父的記憶裏興衰成敗,曆經風雨,那些在時間長河裏閃爍著陰鬱光芒的故事超出了我的語言所能描述的範圍,我閉上眼睛,再一次看到了那個行走在綠色稻田裏的年輕人。我看到他的光頭在太陽底下閃爍著琥珀色的光。

我甚至不知道在我和祖父、以及寶梁中,誰寫下了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