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母這個時候也來了,她忍了這麼久終於抓住了趕走寶梁的機會。她再一次尖著嗓子說,翅膀硬了你就飛呀,別以為我們家少了你就不行。有種你就給我滾出這個家。

接下來便是寶梁摔壞東西的聲音,劈裏啪啦地將房裏的東西扔了一地。

那天,寶梁一宿沒睡,他盯著屋頂想起了那個遙遠的上午,想起玉嬌明亮的眼睛,直到今天他也弄不清楚玉嬌對他究竟是怎樣一種態度,有時候他覺得玉嬌對他很好,有時候覺得玉嬌對他冷若冰霜。事實就是如此奇怪,寶梁被這個問題困擾了一晚上。第二天,他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寶梁收拾了行裝,決定離開楊柳鎮,再也不踏進這個是非之地。

那一天隻有玉嬌來送他,在我們楊柳鎮的碼頭上,搬貨的苦力目睹了寶梁離開的情景。玉嬌擦擦他臉上的汗水,說,去了外麵自己小心些,有事就捎個信。那天傍晚,琥珀色的夕照將整個碼頭塗上了氤氳的光線。寶梁回頭望了一眼這個生活了十八年的楊柳鎮,心裏被巨大的悲愴以及決絕所籠罩,他伸出手撩了一下玉嬌額頭散落的頭發,挪了挪包袱便踏上船板,從此,寶梁的名字消失在了楊柳鎮灰塵滾滾的馬路上。

故事到這裏還沒有結束。我的老祖父在回憶起往事時顯示出了驚人的記憶力。記憶的荒野如此遼闊。我行走在他的回憶裏信馬由韁。

寶梁的失蹤讓王老板憂心忡忡了好幾天,他念念不忘寶梁那強壯的臂膀扛起酒缸時的模樣。他每天撥著算盤計算自己在雇傭夥計時損失的費用然後感歎一聲,如果寶梁在就好了……

楊柳鎮一直是個平靜之地,然而,這個世上沒有永遠平靜的地方,即使世外桃源也曾被人闖進過。楊柳鎮的恐懼要從一個失竊案說起。住在鎮郊外的楊老漢養了一群鵝,楊老漢靠這群鵝養活了一家人。如果你繞過稻田一直向西走,就可以看到一口清澈的魚塘,從前的楊老漢就是在這裏養活了一群白白胖胖的鵝的。楊老漢的鵝是出了名的肥壯。老祖父說,小時候逢年過節就隻吃從楊老漢家買的鵝肉。可是,現在再也吃不到這麼好吃的鵝肉了,在老祖父的感歎聲中,我似乎透過時間的烏煙瘴氣看見了那場黑夜裏進行的竊鵝事件。成群的鵝被趕上了竹籠裏,喧鬧的鵝叫聲打破了郊外的寂靜。但沒有一人醒來,住在郊外的楊老漢一家人被迷煙熏昏了,他們沉睡在夢裏忘了照顧那群白鵝。

第二天,楊老漢哭天搶地的絕望震撼了整個楊柳鎮,鎮上的人們紛紛趕往郊外,此時已不見了那群白鵝的影子,空空的池塘混濁一片,地上淩亂的鵝毛提醒著人們關於老人哭喊的原因。

這群下落不明的鵝到底去了哪裏?又是誰這麼狠心向楊老漢下毒手?關於這個案件的種種猜測混淆了楊柳鎮人的視聽。人們麵麵相覷,但沒有誰可以替楊老漢解答。

這個時候還是祖父的記憶幫我梳理了頭緒。祖父說,接下來的很多天,鎮上接連發生了好幾宗失竊案。被盜的都是雞鴨鵝一類的禽畜。後來連看門的狗也被人給圈走了。楊柳鎮陷入了全民防賊的警戒狀態。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家家戶戶都將門窗緊閉著。南來北往的行人自從知道楊柳鎮的事情之後都紛紛繞道而行,向來喧鬧的楊柳鎮好像一下子成了一個啞巴。福來酒店的生意也因此冷清了許多。

有人說,這是早有預謀的明搶暗偷。我們楊柳鎮注定要毀於一旦。王老板望著日漸冷落的酒店憂心忡忡,他臉上的皺紋開始深陷,眼睛閃爍著頹然的光。隻有玉嬌還整天陪著母親聽戲,好像外麵的風雨都與她們無關。那時候玉嬌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台“長城牌”唱片機。天天放著新潮歌曲和京劇樂此不疲。

王老板說,你們母女還有心思聽戲,天都要塌下來了。

玉嬌說,爹,這外麵遲早會風平浪靜的,您就別操心了。坐下來喝口茶吧。會好的。

玉嬌的話正好應驗了往後發生的事情。沉於水下的秘密終於還是慢慢浮現。那一天,熟睡中的玉嬌被外麵紛亂的馬蹄聲吵醒,酒店這邊很久沒有聽見馬蹄聲了,隱約中還間雜著人的說話聲。玉嬌聽見外麵有人敲門,連忙披著衣服出來。外麵的隊伍把她嚇了一跳,清一色的黑衣服看起來就像是一群蝙蝠。一個長得尖嘴猴腮的矮個子叉著腰說,你們酒店有什麼好吃好喝地都給我們送來!玉嬌看著他盛氣淩人的樣子心裏害怕,趕忙打開店門說,各位客官請進,我馬上叫人炒菜溫酒。

那一個冬天清晨,福來酒店開始了有史以來規模最為宏大的營業。酒店裏重現了昔日的熱鬧非凡,觥籌交錯中呈現出盛世的繁華。王老板膽戰心驚地端著酒來到一個留著絡腮胡子的男人麵前,絡腮胡子看到王老板的手在發抖。突然間就哈哈大笑起來。王老板說,這位大爺,您是頭吧,來,喝杯酒。絡腮胡子說,我不是頭,這位才是。王老板隨著他的手指頭望去,卻看見靠窗一桌坐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與身邊這群粗魯的爺們顯得格格不入。王老板心裏一咯噔,心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正想著的時候,酒櫃那裏響起了玉嬌的尖叫聲。一個小廝正抓著玉嬌的手不放。

王老板見形勢不妙,於是跪下來求饒,這位大爺,求求您放過我家小女,呃,這頓酒飯,免費,免費……

靠窗的年輕人大喝一聲,酒店裏立刻噤若寒蟬。他的聲音並不洪亮,卻有種震懾人的力量。年輕人站起來走到王老板身邊,看著他顫顫巍巍的身體說,我金爺從來不吃霸王餐。我有的是錢。

玉嬌盯著年輕人梳得光滑的頭發,陷入了與父親同樣的疑問中。眼前的年輕人讓她想起了小的時候,住在自家附近的一個男孩子,那時候的他也梳著這樣油光的頭發,玉嬌的眼睛穿過了時間的灰塵然後看到了自己依靠在門梁上的樣子,想象著成年後出嫁的模樣,她要嫁給楊柳鎮上最標致的男子。

夢中出現的那個人終於被現實一點一點拚湊,玉嬌的臉在一瞬間紅了起來。

金爺大概也注意到了酒櫃後邊這位生的嬌俏伶俐的姑娘,他走到玉嬌身邊,問道,敢問姑娘芳名?

玉嬌在這個時候顯示出了女人的嬌羞,她低著頭不敢看他,我,我叫玉嬌。

呀?不光人長得美。連名字也這麼好聽。玉嬌此時才敢抬起頭來看他。玉嬌注意到了他的眼睛,深邃得就像一潭湖水。玉嬌還看到他右手中指上戴著一隻玉指環,通體綠色的指環顯得格外突兀。

金爺的眼睛裏透出讓人不可抗拒的溫柔,他俯身趴在玉嬌耳邊輕聲說:你真美,我還會再來的。

說完大手一揮,一隊人馬就整裝待發了。臨走時金爺從腰包裏掏出一條金條,扔給了跪在地上忘了起來的王老板。

第二天,關於土匪占領了楊柳鎮的消息就傳開了,先前的種種謎團也就因此揭開。原來這群土匪打北方而來,原先是一支國民黨軍,金爺原名金占輝,是個國民黨司令,無奈遭人陷害,被開除黨籍。於是金爺一怒之下號召手下一支部隊跟著他逃亡,手下的士兵很快就從戎馬生涯轉入劫富濟貧,但中國能有多少富家可以打劫?到後來完全演變成了殺人放火的土匪。金爺說,當土匪跟當兵沒啥兩樣,一樣扛槍殺人。後來在金爺的帶領下他們一路南下,輾轉來到了楊柳鎮。鎮上失竊案便是這群土匪所為。但浮出水麵的事實並沒有讓楊柳鎮人輕鬆多少,在恍然大悟的同時,人們陷入了恐懼之中。一整個冬天,楊柳鎮被一片陰雲籠罩著。

玉嬌一家人心有餘悸,王老板抱著金條找不到地方可以藏起來。老板娘卻聽著戲忍不住哭了起來。

玉嬌想起了那個叫金爺的年輕人,想起了他深邃的眼睛,想起他手指上那枚綠色的玉指環,以及他那句“你好美,我還會再來的。”玉嬌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這個土匪頭目念念不忘。隻是一眼,卻好似盼了許久,在楊柳鎮生活了二十幾年,也不是沒有人上門說過媒,隻是每次玉嬌不是嫌對方這樣就是嫌對方那樣。久而久之,王老板夫婦也對女兒的婚事聽之任之了。如今,玉嬌似乎看到了自己渴望的那個人,所謂“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可為什麼他偏偏是個土匪頭目呢?而自己,居然會喜歡上一個土匪頭目。她害怕金爺的到來,但似乎又渴望他的到來。玉嬌覺得,他身上有著不可抗拒的神奇力量。想到這裏,她的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感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臉上一陣一陣發燙,趕忙到井邊打了一桶水洗了把臉。

我開始在祖父的口述中追尋寶梁的下落,自此,寶梁已經在楊柳鎮消失了十年。如果你夠細心,你可以發現祖父在講述故事的過程中故意遺漏了寶梁的下落,事實就是如此,如同聰明的你所猜想的一樣,寶梁成了這群土匪中的一員。至於為什麼寶梁沒有第一時間出現在酒店裏,我想是出於對自家人的仁慈吧,畢竟讓這個將他養大成人的老人知道他成為土匪,也是一件殘忍的事情。

土匪們開始占領楊柳鎮。鎮長早已嚇得落荒而逃。土匪們搬進了鎮長的府邸入駐。楊柳鎮人心渙散。但奇怪的是,土匪們來了這麼久,諸如燒殺擄掠的事情一樣都沒有發生。鎮上的人們在膽戰心驚了幾天之後又恢複了往日的正常生活。馬路上的灰塵還是一天一天被行人的腳步踏得飛揚。

福來酒店恢複了往常的營業,但誰也沒有發覺玉嬌的異常。許多個清晨,玉嬌總是第一個起來打開店門。她想象著金爺踏步而來的樣子。不斷地回味著他那句“我還會再來的”,心裏溢滿了甜蜜的感傷。

寶梁跟著金爺闖南走北這麼多年,幹過無數殺人越貨的事情,但金爺這次的舉動讓寶梁感到可疑。寶梁說,這個狗娘養的鎮子曾經讓我吃夠了苦頭。我要把他夷為平地。

金爺說,慢著,等我辦完喜事再來。

寶梁不解,金爺要在此地辦喜事?

金爺笑了笑說,沒錯,我要娶福來酒店的玉嬌當壓寨夫人。

金爺的話像是針一樣刺在寶梁身上,寶梁說,玉嬌可是我妹。

是你妹又怎樣?我把我妹柳月嫁給你,你再把你妹嫁給我,這不親上加親嘛?哈哈。

可是……

沒有可是,金爺的語氣明顯硬了。寶梁隻得閉嘴。

金爺說,徐老板的船今晚就要到了,你去碼頭接應下。運來的這批槍支你叫人送到福來酒店,那裏的酒窖是個藏東西的好地方。

寶梁按照金爺的吩咐帶著一夥弟兄出發了。碼頭的寒風吹著寶梁的光頭,十年來他的光頭形象一直沒變,寶梁站在碼頭上回憶起十年前的那個下午,玉嬌的臉變得清晰了又模糊。十年闊別如同夢一場。

徐老板的船隻在午夜時分到來。滿滿一船槍支彈藥全是搶劫日本人的。寶梁站在搖搖晃晃的船艙裏,眼前的新式機關槍以及各種鋥亮的手槍讓他差點暈了眼。他一把把撫摸著,想起金爺今晚所說的話,突然拍了自己的腦門,大喊一聲“不好”。便吩咐幾個手下將貨押往酒店,自己騎上快馬,先趕去了。

福來酒店依然像往常一樣靜默,這個時候隻有玉嬌房裏的燈還亮著。玉嬌伏案桌前,算盤打得劈裏啪啦,她要幫父親將今天的帳算好。父親老了,賬也經常算糊塗。

房間裏的窗戶就是在這個時候被人撬開的。玉嬌警醒地操起桌上一把剪刀,喊道:誰?

別動手,是我,金爺。

玉嬌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握著剪刀的手一直哆嗦。

金爺從窗戶裏爬上來,理了理自己的長袍,順手便關上了窗戶,頭發依舊梳得油光,看上去心情很好。玉嬌說,怎麼是你?你來做什麼?!金爺笑笑,嘿嘿……你明知故問嘛!金爺的話讓她如夢初醒,先前所做的一切幻想此刻就像被澆了一盆冷水,玉嬌知道這金爺就算如何風度翩翩也隻是個土匪罷了,自己怎麼能對一個土匪抱有幻想呢?這麼想著,她把剪刀舉到了金爺跟前,狠狠說道,不要過來。聽得出她的聲音在顫抖。金爺直勾勾地盯著玉嬌,眼睛在燭光下閃著陰冷的光,他冷笑一聲,看來你也不是省油的燈,要是我偏要過來呢。說完金爺就向前走了過去,玉嬌已經無路可退,她的身子抵在雕花羅漢床的床沿上,因為恐懼,她渾身瑟瑟發抖。她張大嘴要喊起來,誰料金爺一個箭步衝過去,一把奪下了剪刀,另一隻手迅速地捂住了她的嘴巴。金爺的雙手如此堅實有力,像鐵箍一樣將她緊緊地鎖住了。任她怎麼拚命地踢他,錘他,咬他,金爺就是不肯鬆手,在這個經驗豐富的男人麵前,玉嬌所做的一切掙紮就像是下意識的挑逗,他的欲望已經被眼前這個嬌嫩欲滴的女孩子所激起了,再也無法控製。金爺說,你敢叫的話我就叫人把你全家給燒了!他的話起到了震懾的作用,玉嬌的身子漸漸癱軟,她已經沒有力氣去喊叫了,她的杏仁眼看起來大得嚇人,此刻,金爺的臉如此猙獰,他的手在她身上四處遊離著,撫摸著。不管玉嬌如何去拚命遮攔,金爺還是幹淨利索地褪去了她的衣褲,玉嬌光潔白皙的身體第一次暴露在男人眼前。她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