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當初她告訴自己的理由是她要趁學習前的時間複習昨天的功課,並且準備當天的內容——她的數學總是慘不忍睹。但是實際上,在上課前的那段時間裏,她發呆的時間遠遠大於功課的時間——而且她也從未對此感到有絲毫愧疚。這是不是說明,她根本在意的不是功課,而她的“想做功課”,隻是讓她中午能待在學校的借口?
“理由”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所謂“理”由,按字麵說,應當是基於理性分析之上的,不同於“借口”包含了情感和欺騙。然而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理性基礎,意即,“理性”並不是一個客觀的存在,而是由每個人各自的主觀所構造的。由於這一點,“理由”便總是能微妙地轉化成“借口”,“借口”也得以堂皇地幻化為“理由”——而中間這薄薄的窗戶紙,是由當時所處的心理情境所構成。若幹年後她回望這個她陷入回憶之羅網的陽光燦爛的午後,她會驚奇地發現,自己當年所尋找的“預兆”,其實都由她自己的手所製造。如果沒有紅綠燈旁的心中一動,理由便永遠是理由,永遠沒有證據來證明那是借口。可是,人的理性,這主觀之上的理性是多麼脆弱!人對事物的詮釋在情感麵前是多麼變化無常!
總之,在多年前的那個時刻,她陷入了“理由”與“借口”的回音壁間,像回聲一樣被兩層壁壘夾來彈去。記憶中微小的波動令人顫抖地湧向那個時刻,從她戰栗的思維間震蕩開,震出臉上一片潮紅。
——突然間上課的鈴聲。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推開琴房的門。德彪西的《阿拉伯風》戛然而止。
“你好。”
“哦,——你好。”鋼琴旁邊的人,表情晃動不定,像一張尚未睡醒的湖泊:想必還是沉浸在剛才的樂曲中。她以窺視的姿態看著他。突然又想到,如果他對剛才的曲目如此沉浸,何以在自己推門的一刹,就停止了手中的動作?
預兆的雪堆上又多了一片六角形。
——那麼她應該怎麼做呢?大腦裏突然亂了一瞬。在無數想法湧上來的混亂中,她捕捉到一個聲音,一瞬間她幾乎有出口的衝動——你是不是喜歡我?
幸好她自詡為一種理性的生物,大腦中的混亂隻是一刹那。對麵的人也不說話,隻是凝著眼睛詢問般地注視著她。她穩住陣腳,語氣平穩地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你的。”
四目相對,兩人同時微笑。他把琴譜翻到第一頁,指給她自己的名字。她用手指在黑色的琴身上畫下自己的。鋼琴光潔,她看見自己年輕的臉。臉的暗影後重疊著他的臉。那張臉有訝異的微笑。太陽光從背後噴灑過來,在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回憶與揣測又一次湧入腦海。她深吸一口氣,正想回過頭去。
“今天怎麼隻有你——你的朋友呢?”她聽見他的聲音,平緩,卻遲疑,小心翼翼。
她的心猛然抽了一下。一抹不好的顏色倏忽擦過她的心裏。突然間剛才就要出口的衝動消失得無影無蹤,相反,一種連帶著失望的懷疑像一張漁網從半空中慢慢飄落下來。
“她今天有點事。”她沒有去看他的眼睛,因為不想看到他失望的眼神。是啊,他一定會失望的,原來事情是這樣,原來被蒙蔽到如此!她慶幸自己克製住了剛才的衝動,沒有把那個愚蠢的問題說出口——否則將成為多大的笑柄!她想想也感到後怕。
傷感和屈辱如那天中午的陽光的網一樣收得緊緊,將她包裹在喘不過氣的悔恨裏。
原來真相是這樣。早點攤頭的經常相遇和他們截然相反的路線,走廊裏羞澀的招呼和他平時的開朗,琴房在她固定散步時傳出的她愛的樂曲,這些曾經她用以佐證他對她的好感的證據,不過是因為她身旁最要好的女伴。哦是的,德彪西是好友的最愛,是好友介紹給她的早點攤,是好友建議的固定散步路線,是好友讓他在相遇時感到緊張。她恨自己,何至於自欺到這個地步,差點鬧成笑話?
她幾乎是怨懟地看著他了。為什麼他在路上不和自己的初中同學反而和她打招呼?她想起來了,是那個女生剛剪去長發,還少見地穿得時髦——連她都差點沒認出來,更何況已幾年不見對方的他?
她想起她推理的開頭,那次數學課前的事件。這是她誤會的起源。然而現在她突然對一切洞明了:他在自己進教室之後突然醒來,是因為自己不小心驚天動地地撞倒了一張椅——不是在等她;他手裏的紙團是一團揉皺的餐巾紙,他麵前的桌上似乎閃過一些亮亮的水漬——原來他的狼狽得紅透的耳根,隻是因為睡覺流了口水而以為被她發現,覺得丟了形象——而不是因為看見了她而緊張;他突然變換姿勢環住整個臉而睡覺,隻是不想讓她看到臉上可能有的口水漬,也防止再次流口水被她看見而已——而不是因為看見了她而臉紅……明白了,一切都很明白。所有的“預兆”都隻是她空自幻想。她潛意識地拋棄了不利於這個論斷的所有因素,把事情編織成如她所願的樣子。這是她自己給自己挖的陷阱——可是當時的她又如何判別?
一時間她簡直要恨麵前的人了。而眼前的臉龐渾然不覺她心裏的翻雲覆雨,快速地咕噥了些什麼,最後說:“……我彈《月光》吧。”說著,自顧自地轉身,向鍵盤,然而卻不知道德彪西柔和的音符在此時,對她,已成為由荊棘構成的巨大的諷刺。
她再也受不了,轉身逃出琴房,隱約感到身後的音樂驚訝地停止。
她試圖忘記的決心再一次敗陣,被他Blog上的一篇日誌。
……她在鋼琴上認真畫下自己的名字。說實話,她的手很適合彈鋼琴。我看著她,然而她沒在看著我。我想告訴她一些事,但我缺少勇氣。說出那些我會感到羞且怕。我所能做的,隻有彈她最喜歡的德彪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