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髒又一次近乎驟停。為什麼這麼像?她注視並撫摩著自己修長的手指,想起一位來她家做客的鋼琴老師惋惜的目光:“這孩子不學鋼琴,浪費了。”
在說要彈《月光》之前,他似乎確實有些欲言又止。
不,我不能再一次掉到陷阱裏去。她以異樣的堅決壓製著。她不想再經曆一次那種發現自己誤讀了全部事實的屈辱。
……但一個大大咧咧的男生,會介意被人看見睡覺流口水麼?一個輕聲的疑問又堅決地浮出思維的海麵。
……某日中午來到教室,看見一群人頭都向著一個方向,並且左拉右扯地邀人去看,而看的人都吃吃地竊笑。她好奇,同樣探頭——看見趴在桌子上睡覺的他,口水積聚成一片壯觀的湖泊。而當他被好事者叫醒,看到自己造就的湖泊,也一樣隨著人群哈哈大笑,然後若無其事地擦去。
——是的,確實有這樣一件事。那麼為什麼,被人群圍觀都不在意,反而對她的存在在意?
屏幕上令人心慌的字符在眼前閃爍著。
她真的誤讀了全部事實?
他沒有跟初中同學打招呼而是選擇了她,難道是因為他沒認出昔日同窗?不,這不可能。那個女生那天穿了短袖,而她的手臂上,有一片暗褐色的顯眼胎記,從背後就可以認出。
他在琴房裏問起好友為什麼不在時的遲疑,難道不可能是生怕會有人來打擾,所以先確認她是一個人來的事實?她有點後悔沒有看他之後的表情,也許上麵並不是失望,而是隱藏的喜悅。人是一種奇妙的生物,也許他的鎮定是故作鎮定——就像她自己,也許他的平淡是隱藏緊張。
那首《月光》,也是為自己彈的嗎?是的,這是德彪西最著名的曲子。
她真想衝過去告訴他說,她最喜歡的是《阿拉伯風》。
——可是,又不對。《阿拉伯風》不是一首著名的曲子,但在她路過的時候,卻總是聽到《阿拉伯風》。他會選擇《阿拉伯風》,肯定是因為他的曲子所獻予的對象最愛這一首。
——好友也最喜歡這一首。
她的心又一次慢慢黯淡下來。那篇文章描述的真是自己嗎?她的眼前突然閃過一個表情,他臉上訝異的微笑——那是她在鋼琴上描下自己名字時所捕捉到的——他的驚訝,是不是因為好友也曾像她這樣做過,因此他為她們之間的默契而驚訝微笑?
不管怎麼說,他在琴房裏和她獨處時,是冷淡而鎮定的。沒錯,這是一個大大咧咧的男生,他怎麼可能偽裝得如此之好,把熱情偽裝成鎮定,把緊張隱藏成冷淡?平素一直鎮定處事、性情平穩的她尚且難以做到——比如在他麵前差點失態——性格外露的他怎麼可能做得到?她咬著嘴唇,又是一陣傷感。這麼說冷淡是真的了,這麼說他描寫的的確應該是好友,而不是她。這麼說她又一次掉入了自作多情的陷阱。
尤其令她憤怒的是,在這自作多情、反複揣測的過程中,她發現自己喜歡上了他。一開始的揣測和推理,隻是出於本能的好奇,然而當她想得越深,猛然一回頭,卻發現好奇心已經蕩然無存,剩下的隻是對真相——“他究竟是否喜歡自己”——的熱切。她緊張,卻又感到可怕,因為她無法解釋自己的感情。現在她陷入了一個更大的陷阱。她絕望地發現,自己一次次所掉進的陷阱,不過是大陷阱裏一個個小洞罷了。
她甚至想不明白,一切究竟因何而生。
她呆坐在電腦前直至電話鈴響起:是好友。
“我不在你是不是很寂寞啊?嗬嗬。”電話那頭調侃的語氣,溫暖可愛。
“啊,是耶,都沒有人陪我。”她勉強作著平常的語氣。
“沒人陪你吃飯、做作業、去圖書館、去散步……哈哈,別這麼萎嘛,我明天就回來了啦。”好友是去外地參加一個比賽了。電話那邊開始滔滔不絕地描述起旅行及比賽的見聞來。
她突然心裏一動,打斷了說:“喂,昨天好像是第一次你沒陪我散步耶。”
電話那頭頓了一頓:“對啊,是啦。是不是你昨天萎得沒去散步,連‘阿拉伯男’彈琴都沒去聽啊?”他被她們戲稱為“阿拉伯男”,因為他總是持續地在練習《阿拉伯風》——也難怪,這是十級的曲子,難度極高。
她的心裏突然一片敞亮,好像午後的陽光又一次照進。是的,琴房是個偏僻的地方。是的,她們功課很忙,除了散步就沒有別的戶外活動。是的,他也隻有中午才有空彈琴。是的,她們幾乎每天粘在一起,好友何以有時間中午單獨去琴房!她真想大笑,笑自己的多疑,並且為此而羞慚。她真想直接衝過去告訴他說,我知道你Blog裏寫的是誰,你想對她說什麼,你現在可以說了——這種衝動是如此強烈,她幾欲笑出聲來。
匆匆掛斷好友的電話,她又坐到電腦前,想在給他打電話之前再看一遍那篇Blog。
然而她忽然呆住了。
那篇文章的標題是——“轉載一篇網上看的小說”。
若幹年後,她若有所思地對我說,她那時其實並非完全絕望。因為她知道有那樣的伎倆——因為羞於讓別人看穿心事而把自己寫的文章說成是網上的轉載。然而她是真的害怕了,這種恐懼讓她決定再也不要見他,也不想去探究她一度熱切無比的真相。她固執地改變了散步路線,在食堂吃早飯,並且再也不去琴房。
因此她再也沒有正麵見到過他,也終究沒有明了他究竟是否喜歡自己。後來聽說他轉學了,於是,他們順理成章地從彼此的生活中徹底消失。
現在她已經結婚,我見過她丈夫,他平穩而溫和。偶爾她也會回憶起那些少年時的午後,淡然地看那時候一次次的天旋地轉,並且對我說,她已不再想探求真相。她說:
“我們尋找真相。但是,沒人能判定什麼是真相。真相如流沙,人如旋轉的沙漏,永遠也不知道沙正流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