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在咱村給他找一個不就行了!”
人們恍然大悟,接著又搖起了頭:“明老師不會同意的,人家城裏媳婦天仙一樣的,他絕對不同意,這也是重婚了。”
貴清也搖了搖頭,這句話的確講到了實質。
村長卻說:“就這麼辦!咱是強製的,他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這事要是成了,明老師也算有個把柄在咱手上,想不聽咱的都難。”說完鬆了口氣,還好,豬還是自家的。
隨後,就是誰當這個媳婦的問題,全村人似乎有了默契——麥苗。
明誌國的災難來了嗎?
他當然堅決不同意,可這實在由不得他,村長說:“全村人都在這兒,來,歃血為誓,這件事誰也不傳到城裏去!”於是,每個人都壓迫自己的小手指,將血滴到酒中。包括孩子們,他們的小手指被父母用小刀割開,在哭鬧聲中發下毒誓。麥苗就像舊時為河神進貢的女人,將自己的對愛情婚姻的全部幻想獻給了幸福村。對自己的少女時代說拜拜了。
在一陣吹拉彈唱之後,明誌國的毛衣上了自己“二媳婦”的身,他竟被綁著洞房了,還一定要生出孩子來,要麼就限製自由。明誌國看著這一屋子準婚禮用具,曾經被借來借去的自己的東西這次也是第一次為自己用上了。
翌年,果然有了女兒麥穗。扶貧期滿,村裏也建起了辣椒苗大棚,的確富裕了些。城裏來車接走了明誌國,夢一樣的幸福村在他的視線中消失了。
麥苗開始也結束了她的等待,因為這種等待沒有結果,開始就注定結束。
翌年的翌年,李華生了女兒明小雨。
村長家的豬還是沒保住,因為貴清要結婚,對象是麥苗,因為麥家說了:“村長,你要給俺個說法。”
明誌國沒忘記麥穗,這是否說明他的夢不是噩夢呢?他同李華說,鄉下麥家對他不錯,所以就認了麥穗當幹女兒。
李華說,好呀,有機會接麥穗來城裏住。
轉眼,麥穗四歲了。臘月二十三,村長家收到了明誌國的春節禮物——送麥穗的一件新衣服。當地窮,而過年是萬分講究的,串門子一定穿好衣服,沒有就去借,也不管合不合身,能穿上就行。而借出去的衣服往往有深一塊淺一塊的油漬,汙漬,所以大多數人都不會借。所以麥穗“拉風”的衣服被全村孩子羨慕著,也牽動著全村家長的虛榮。貴清從沒把麥穗的衣服借給任何人,因為麥穗不喜歡那樣,他對麥穗是真好,這可是幸福村的功臣。對麥苗也是真好,麥苗真的漂亮,那嘴唇就是不一般,薄薄的,真好看,比村裏任何一個人都耐看。可是,為什麼她就是不肯為自己生個孩子呢?
是呀,為什麼?麥苗像個女神,在幸福村就是個女神,她是全村人的救命恩人。可隻有她知道,對明誌國,她是真愛。從那句真好看開始,她把明誌國看作恩人,一個改變她命運的貴人。要是沒有明誌國,她不會得到全村人的尊重,她還是如醜小鴨一樣生活,她的薄嘴唇理所應當被所有人孤立,更不會嫁到村長家。她是打定主意為明誌國守節,她,隻能有一個孩子,就是麥穗。
麥苗高興於明誌國新衣服的寄來,她露出了微笑。這刺激了貴清,因為他原本以為麥苗根本就不會笑,是呀,打麥苗來他家,麥苗就沒笑過。原來你麥苗會笑啊,隻是不對我笑,是吧?
麥穗拿出那件新衣服在身上比劃起來,不時轉個圈,臨睡前還看了幾眼。然後帶著明誌國的好,明老師的好,城裏的好進入了夢鄉。那晚麥穗第一次做了噩夢,夢見自己那身新衣服飛了起來,然後砸下來,和自己一起沉入黑洞當中,媽媽在黑洞中叫“麥穗,下來吧。麥穗,下來吧。”她就真的下去啦。
第二天一早,麥穗醒了,完全忘了昨天的夢,隻是睜著醒忪的睡眼。找那身新衣服,找了一圈,咦?怎麼沒有呢?“爸,我衣服呢?媽,我衣服不見啦!”她衝出院子,看見李強嫂正拿著那身衣服比劃著自己閨女。她一下猜到了那衣服的命運,要被那閨女穿著走親戚。她瘋了一樣,拿過李強嫂手中的衣服,卻被貴清打了個耳光。“小妮子!我還管不了你啦!把衣服給你嬸。”
“不,那是新的,我還沒穿過,不。”隨著李強嬸帶著衣服和她閨女迅速地逃跑,院子裏隻剩下麥穗一個人在哭,貴清解恨似地舒了口氣,麥穗也第一次知道這個爸並不是總順著她。在搶衣服的過程中,麥穗百般悔恨著,她應該再用力一些,把那衣服撕壞,誰也不能霸占那身漂亮的新衣服。
麥苗也見識到貴清不為人知的一麵,她開始細數自己的生活。發現了一個事實,明誌國不會回來,自己這一輩子是跟著貴清的。
結果過完年,麥苗懷孕了。
二
爬到第五層,明誌國似乎累了。明誌國想起麥穗來城裏那一年,麥穗正式有了城市戶口,她徹底擺脫了幸福村,那個窮地方。
姚亞剛成為明小雨鄰居,上小學六年級。明小雨有一天和同學吵架了,原因不明,她氣惱著,狠狠地,把一塊小石子踢到了姚亞的腿上,而姚亞卻給明小雨一個微笑,沒心沒肺的那種。明小雨立馬覺得這小子不一般,要麼傻,要麼極難對付。她跑開了。然而,過後的日子,姚亞卻帶來了新生活。他會下所有的棋,進而明小雨也會了;他會所有的球類運動,進而明小雨也會了;他會製作各式各樣的模型,進而明小雨也會了。大明小雨一歲的姚亞是無所不能的,至少明小雨心裏這樣以為。
“姚亞哥哥,咱們下盤棋吧?”明小雨每次都會用這種理由約見姚亞,堂而皇之,又充滿文化味兒。她從未贏過,各種棋類都沒贏過,她不明白為什麼,是不是姚亞哥哥的棋藝真的很高超?後來她知道,自己愛姚亞。自己十二歲的愛戀是不允許自己贏的,贏了自己心愛的人,就失去了一點資本,而在明小雨心裏那不允許,她愛的人要無所不能,至少各方麵比自己強,而姚亞是怎麼想的呢?
很多年後,明小雨和姚亞結婚那天,我問過姚亞。姚亞笑笑。他坦言自己在被石子踢中的同時愛上了明小雨。他並不天生愛笑,可看見明小雨那張臉,是哀怨嗎?痛苦?他不知道,就是想保護她,一個小女生的眼神怎麼會那麼複雜呢?他能做的隻有笑,用笑讓那眼神中帶著點恐懼的哀怨少一點,然而,他的小天使卻跑開了。可幸福的是,他倆是鄰居。姚亞熱衷於教會他的小天使任何本領,這成了他接近自己天使的機會,所以在學校,他向各科老師請教著,仿佛一旦沒有什麼可教,自己就要失去小天使了。他還高興於小天使的笑,喜歡聽那來自窗外的天籟:“姚亞哥哥,咱們下盤棋吧?”小天使的“笨”使他每次都在心跳中贏了棋,而這種贏是下次“約會”的保證。
後來,麥穗來了並發現了姚亞——無所不能的姚亞。那天他們糾集院裏的一幫孩子玩,踢足球。姚亞充當教練和裁判,外加運動員。明小雨總能進一個球,麥穗著急了,她是多麼想在姚亞麵前露一手,這個有淺淺酒窩的可愛男孩,可事與願違,沒踢過足球的麥穗笨拙地東倒西歪,球總是跟她過不去。姚亞過來做個指導,可麥穗就是不行,按年齡臨時分的隊伍,出現一邊倒的態勢,姚亞和明小雨那一隊已“五比零”大勝麥穗隊。麥穗強烈要求和明小雨交換隊伍。麥穗畢竟是客人,明小雨總要盡一下地主之宜,兩人交換了隊伍。
不知道這算不算早期的“眉來眼去”,明小雨和姚亞的“眉來眼去”變成了麥穗的委屈,兩人正經八百地吵起來,隨後是集體哭泣。
後來呢?明小雨挨了明誌國一巴掌,明誌國還說:“你就不能讓著她啊?”明小雨委屈極了,因為自己明明比麥穗小一歲,她確定。
明小雨就讓著麥穗吧,給自己說,謙讓是種美德。
李華也是這樣教育明小雨的,教育明小雨要給麥穗更多的愛。明小雨給了,甚至連姚亞也給了。她,麥穗,姚亞,這三個人,每天膩在一起。表麵相安無事,內裏卻是倆個人對麥穗一個人的謙讓,所有好的東西都是麥穗的。再也沒有孩子在過年時搶穿麥穗的衣服,她麥穗就是一切的主宰。包括主宰明小雨的十六歲。
十六歲的明小雨有披肩的長發,她愛著姚亞,姚亞也愛她。兩個人就是暗渡沉倉。麥穗似乎也知道,她用和姚亞看明小雨一樣的眼神看姚亞,姚亞卻用明小雨看她一樣的眼神看自己,她知道,姚亞的心似乎好像確定屬於明小雨了。可兩人還沒挑破,這沒挑破太關鍵了,沒挑破意味著無數的可能,猶如期末考試沒交上的試卷,有著可修改甚至重做的權利。
麥穗不舒服著。
學校運動會,姚亞從一早就照顧著明小雨,告訴她跑八百米時注意的事項,麥穗嘟了嘴:“姚亞哥哥,你就這麼關心小雨呀!”姚亞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高興的不自在,這不自在也引紅了明小雨的臉,他頓了頓說:“這,我,我不是關心運動員嘛,小雨今天有項目……嗬嗬,小雨,我去給你買巧克力吧。”說著出了門,麥穗一臉不高興。到了運動場,麥穗熱情起來,帶著明小雨做準備活動,明小雨跳起來,伸伸腿,遠遠看到,姚亞拿著巧克力往這跑,趁明小雨不注意,麥穗將一塊石塊踢到明小雨的腳下,明小雨踩上,然後是眩暈般的滑倒。明小雨的腿劇烈地疼痛著,姚亞和班主任跑了過來,“怎麼樣?小雨,你怎麼樣?”明小雨暈了過去。
八百米比賽馬上要開始了,班主任對麥穗說:“去,你替明小雨跑。”麥穗欣然前往,她注視著“運動員指導”姚亞說:“姚亞哥哥,你給我說說注意事項。”姚亞沒理她,他的眼裏隻有受傷的明小雨,明小雨,你怎麼樣了?明小雨,你醒醒。明小雨被送入醫院,姚亞緊緊地隨著受傷的明小雨,明小雨倒在姚亞的懷裏,她夢見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