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
王 玉
引子
麥穗做夢也沒想到雨會下那麼大。她漫無目的地走著,想起姚亞還等著自己呢!該死,差點忘了。她撐起傘,傘隨著她的跑一動一動的,背後濺起了一層層水花。嗬,她那一身水哦。
姚亞也等著急了,往麥穗宿舍撥了個電話,電話那頭“嘟嘟”兩聲就會就有一個小女生接。
“喂,你好,找一下麥穗。”
“麥穗是誰呀,不認識。”
“別鬧了,我是姚亞。”
“姚亞是誰呀,不認識。”
“行啦,你們別鬧啦,她在不在?”
“好啦,不在,飛出去找一個叫姚亞的啦。”
“叭。”那邊掛了電話。姚亞一吐一吐的呼著氣,心裏早冒了幾個泡!這幫丫頭!到底在不在?
宿舍那邊開了鍋。“這個姚亞,找麥穗找得倒急!”笑聲又飄起來……明小雨從上鋪爬下來,倒了杯水。聽到這兒,灑了一桌子。不知誰扯著嗓子喊:“人家麥穗就是好,討人喜歡,這點呀,有些人一輩子也比不上。所以王子不隻會看上灰姑娘。”又有人接口道:“反正不知道誰爸爸在鄉下做了什麼事,活該被辭職!”
明小雨後來哭了,宿舍的中午變得分外吵,兩個人嘴裏還是不消停:“不正經的老爸……”她的哭也沒讓宿舍消停,總之,宿舍的中午是沒救啦,幸好麥穗不在。
其實,明小雨挺希望麥穗在的。
一
明誌國走出了教務處的門,正式被通知下崗,其實,自己老早就想辭職了吧?老婆李華天天給他鬧,家裏,辦公室,課堂,他的醜聞人盡皆知,女兒明小雨最近也變得暴躁起來。明誌國真的活膩了,他一步步向樓頂爬去,頂樓有七層吧?明誌國心想。
剛爬了一層。明誌國想起了麥穗。
她的眼神一跳一跳地,睫毛輕輕地抖動著,她的嘴唇薄薄的,很漂亮。她的存在就是一種諷刺,對他明誌國,就是一種諷刺。
呃,那嘴唇也恰如其分地長在麥苗的嘴上,因為這嘴唇,她才有機會為明誌國完成自己的諷刺。
麥苗是幸福的,她是幸福村最美的,這一點是公認的,美就美在那薄薄的嘴唇上。起初,幸福村的女人都有兩片厚厚的嘴唇,並以之為美,那唇有些泛白,一說話會露出全部牙齒,牙齒上部是半翻的唇,這有多有福氣!可是,麥苗出現了,她有兩片薄薄的唇,並用這唇為幸福村帶來了幸福。
明誌國是為救窮來到幸福村的,貌似有一個扶貧的詞更加貼切,貼切到村長想留下明誌國,這更是公開的秘密。明誌國不同意,打從他第一次來幸福村,他就不樂意。他記得很清楚,他帶著李華新織的圍巾,白色,胖胖的,就是透著一股熱乎勁兒。村長親自在村口迎接,兩隻眼睛盯著他的白圍巾,黑色的瞳孔在一瞬增大又減小著,在一張一合之間有些光芒放出了它特有的光澤,這也許就是傳說中的兩眼放光。起初,他並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後來明白了。村長帶領全村都沒見過這種叫羊毛圍巾的東西,隻見過一種叫做圍脖的布,是種貌似於布頭的東西,他們都在納悶:這白乎乎軟綿綿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怎就這麼神奇的擁有了暖和光?
幸好,村長還不是他頂討厭的,因為村長有一點好,就是他隻停留在狐疑階段,並沒有付諸實踐。真正付諸實踐的是村裏的女人。她們毫不顧及對那白圍巾的喜愛,用一雙紅裏透黑的手去愛那耀眼的白,撫摸著,逗弄著,寵著,像是抱著嬰兒,她們迫不及待地去碰觸圍巾那粉嘟嘟的臉蛋,這圍巾此刻就是可人兒,就是一切,就是所有美的事物的集合,就是她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稀世珍寶,就是夢吧?她們探究著,一直認為這是條有魔力的圍巾,中了美麗的毒。
圍巾就在她們的探究中飛上了每個女人的脖子,飛出了黑色,在瞬間鉚足了勁跳出了美麗的定義,與髒的合葬滿足了一幫女人對美麗的追求,應該算是永垂不朽了吧?明誌國卻不這樣認為,他隻覺對不起李華。
隨後,是全村人對不起他了。
首先,村裏人結婚,拿他的衣服披在身上。他的毛衣總屬於新娘,因為是紅色。至於外套屬於新郎,那土黃在這黃土地上竟也是流行的,就因為有拉鎖,就因為有村裏人見都沒見過的拉鎖,這也是神奇的玩意兒。被子呢?也拿去新房擺著,他抗議過說:“那我晚上怎麼睡?”村裏人也不含糊,拿自己家的被子來——黑裏透紅。村裏沒有原色的東西,隻有新砍的木柴是木原色,可轉眼又是黑灰,變成了一種叫無機鹽的東西。此外,他的手表,牙缸,杯子……這再私人不過的東西,轉眼也成了公物。
而這並不足以讓明誌國憤怒,隻是生氣又無奈。因為村裏人還算樸實。村長還特意派麥苗家照顧明誌國。明誌國作為一個奇怪存在,包括他的審美觀。
一天,明誌國的飯菜照樣由麥苗姐端上。明誌國不想吃飯,因為難吃。高粱難以下咽,再加上麥苗姐泛白的嘴唇,這讓明誌國一點食欲都沒有,他就那樣看著,麥苗姐也看著,開始著急,她記得村長說過,決不能怠慢了明老師,明老師就是咱們全村的希望!可是,不吃怎麼辦?麥苗姐進了裏屋,她召集全家人商量。結果是由麥苗做她最拿手的烙餅。
後來,果然,明誌國吃了,他說:麥苗哦,你的嘴真好看。
這讓麥苗成了美女,在一夜之間,幸福村的人說,知道吧,城裏來的明老師說了,咱村就麥苗好看,那嘴唇,有福氣……
村裏來了郵差。這簡直是節日,也簡直讓明誌國憤怒,更簡直讓幸福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先說節日。過年也不過如此吧。人山人海,都湧到了村口,他們是要看看傳說中的郵遞員。
再說明誌國。他的信並沒交到他的手上,被團團圍住的郵遞員傻傻地愣在中間,一封明誌國的家信被眾人圍搶著,直到李華兩個字分了家,信,被扯碎了。
最後說代價。明誌國提出回去,什麼!他要離開幸福村!
村長同意嗎?村長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當夜,一場幸福村的關於明誌國老師要回家的檢討加拯救大會在村長家勝利召開。首先幾個始作俑者被帶上桌子,他們親手扯碎了明誌國老師的家信,也要接受懲罰,首當其衝。可後來,錯誤一檢討完,大家大眼瞪小眼了,怎樣留住明誌國?全村人犯了愁。
黎明,一致決定先讓村長探探口風。
明誌國也一夜沒睡,他也著急,自己總不能說回去就回去,來這兒扶貧是政策要求,不是他說了算的。可不回去他又實在受不了,自己半點隱私都沒有,現在更是升級到連家信都不能看的地步,那簡直是一個憋屈。他的李華呀,是真想李華了。那也是必然,他走時,兩人是新婚,要不是為了單位分房,他才不來這窮山溝扶什麼貧!犯不著放著好日子不過!想到李華,明誌國腦子突然冒了一個泡,對啦,就說李華懷孕,必須回去。
村長耷拉著腦袋結束了和明誌國的談話,人家老婆懷孕,你總不能攔著吧?你想攔也攔不住呀。
入夜,幸福村的關於明誌國老師要回家的檢討加拯救的一屆二次會議在村長家召開。村長先做了發言:
“明誌國老師要回家,那是必然了。因為人家老婆要生了,我們就不能攔著。明老師是有學問的,他的後代更是優秀的有學問的一代,我們決不能阻止一代有學問的人出生,一旦阻止就是極其錯誤的,所以堅決不能犯!”
大家鼓掌。
村長接著說:
“但是,我們村是要進步的。社會主義就是要求我們進步,因為明老師家原來工作的地方都進步了,而我們還處於長期的退步之中。這是什麼?這是拉社會主義後腿!是搞破壞的人!是受子孫千千萬萬代唾棄的,是不被原諒的一代人!我們都是罪人啊!”
大家都低下了頭。
村長喝了口水,接著說:
“這並不代表我們無法補救,明老師不是來了嗎?我們是有希望的!但問題的關鍵是我們的明老師要走!這可怎麼辦?
誰,今天要是誰想出辦法,村裏惟一的一口豬就屬於他!”
話音剛落,人們沸騰了!大家都不自覺地舔了一下嘴唇。幸福村的厚嘴唇們一起亮了相,集體訴說著對豬肉的向往;孩子們則流出了口水,眼巴巴地看著大人們,充滿乞求;村長老婆哇的一聲哭了,並伴有長號,像死了爹一樣,真的哭了,那豬可是她家的……可是,又似乎誰也沒有好辦法:有人說,給明老師錢。可現在村裏最有錢的就是明老師。又有人說,那就扣住明老師,死活不讓他走!這倒是個好辦法,可是,明老師要是再也不教給咱們技術了,那扣住人也沒用!還有人說,給明老師跪下。可明老師吃這一套嗎?萬一不行,人家更是非走不可,這也不是萬全之策……
最著急的是村長兒子貴清,那豬可是和他有感情的,他做夢也不想讓豬被人吃了。急中生智,貴清說:“有了!”
大家摒住了呼吸。貴清說:“要是明老師的孩子在幸福村出生呢?”
大家嘩然。村長第一個笑了:“瞧你這孩子說的,他能讓自己老婆跋山涉水來這生孩子?就是咱想,咱去城裏接人家去,人家也不肯來,萬一流產怎麼辦?你以為他老婆在幸福村呢?”
貴清說:“爹,要當真從幸福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