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小雨結婚那天問過姚亞。她在他懷裏是什麼樣子?姚亞隻是笑,說像小豬。明小雨沒有反駁。在她心裏豬永遠是幸福的,豬又怎麼會不幸福,那樣的隻需吃睡的幸福。一如明小雨住院的日子吃、睡,睡醒了睜眼看看微亮的天,判斷不了是白天還是晚上,會罵自己好幾遍這樣的日子裏,什麼也不能做,比死還難受,會做夢,裏麵有姚亞那張不自在的臉,看著那張臉說:“我去給你巧克力。”那是多麼幸福,永遠惦著那張臉就這樣睡下去。像豬一樣生活多好。

明小雨還是出院了。出院那天麥穗來接她。她問:“小雨姐,你好點沒有?”明小雨說:“好些了。”這些客套話現在聽來無趣的很,無關真心,隻有關人類的第二張臉,為那些八杆子打不著的真心喝彩。麥穗扶著明小雨回了家。在家的明小雨仍然不方便下床,麥穗就來伺候著,也許就是這時她發現明小雨的一切吧?麥穗本來想上演一出偶像劇裏卑鄙的第二女主角的戲,比如《愛上女主播》裏的金度妍。可後來發現不用那麼麻煩,她太了解小雨了,明小雨眼中明誌國就是一個神,一個主宰明小雨,被明小雨崇拜的神。這一點深深刺激著麥穗,麥穗是那麼理直氣壯地告訴明小雨明誌國是她親爸的,這一下瓦解了明小雨,也讓麥穗見到了明小雨眼中被她“瓦解”出的痛苦。

明小雨卻不甘心,第二天一大早,她在黑板上寫:麥穗是私生子。

麥穗被一群起哄聲包圍了。

明小雨被麥穗的眼光震住了。起哄聲又響起來:“你是誰生的?”

麥穗喊:“麥苗!”

“呀呀,那你爸爸呢?”

“貴清!”

“你怎麼跟媽姓?你就是沒爸爸!”

“……”麥穗說不出話,腦子翻騰著:爸爸……爸爸……是明誌國……所以她說:“明誌國!”

“那是你養父!哈哈!”全班笑作一團。

麥穗氣急了,說:“我媽說,我親爸就是明誌國!就是!就是!”

所有人都不笑了,明小雨後悔了,她不該這樣,她第一次發現自己很壞,父母怎麼辦?如此壞的自己根本不配得到姚亞的愛吧?怎麼補救?她回去後輕輕地對姚亞說,去愛麥穗,姚亞說,好。他從來都是這麼答應明小雨的。

麥穗也做出了自己的承諾,她給所有人說:昨天,我撒謊,我就是私生子。

她說這話時笑了,姚亞就握著她的手呢!隨即又哭了,她想起了母親麥苗。她覺得自己該回趟老家了。

你見過落湯雞嗎?我見過,而且我很見過,麥穗她母親麥苗淋濕時,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絕望,我幫不了她。麥穗也幫不了她,麥穗似乎也知道,她母親搶救辣椒苗去啦,她母親回來的時候叫了聲:“開門。”麥穗就去了,戰戰兢兢地開了門,像等待母親的訓斥,她表麵多麼鎮定,她就是不去搶救辣椒苗,因為憑什麼?憑什麼,她麥穗就該去做那些累活,書上不是說要平等嗎?他和明小雨都是明誌國的女兒!那麼現在呢?她不去,仿佛那辣椒苗天生和她就沒關係,而這無關貧窮的優越感在占領麥穗喜悅的同時,也轉了方向,變成母親那一身濕搭搭。打我吧,打我吧,麥穗在心裏喊了千萬遍,母親打了她,能讓她心裏舒服一些,而事實並非如此。母親伸手遞給她一個玉米,“穗,你說的對,娘沒讓你吃上好東西,這是我偷來的。唉,娘竟給不了你一個玉米。”麥穗沒接那個玉米,她突然覺得挨了打,這種打讓她不舒服,似乎她和母親是一種人,都和偷有關係。

濕搭搭。水順著玉米滴下來,麥穗伸了手,接著那水。她發現母親老了,皺著的衣服,她還記得鏡櫃上母親的結婚照,平整的,粉紅的新衣服。而眼前,母親的長辮子沒有了,因為要做活,沒時間常打理,幹脆剪成了短發,短發上充滿了油,沒時間洗,油加上雨水,那是種什麼顏色呢?黑得絕望?而身上的粉紅色早已變成了灰,外有件西服,是撿的,男式的,母親穿在身上整整大了一號,麥穗想起明小雨訂了本叫《女刊》的雜誌,上麵寫:秋冬流行,炭灰色小洋裝七千三百二十元。麥穗打心裏笑了起來,同樣炭灰色,嗬嗬,母親身上的炭灰色。母親似乎也意識到了麥穗的不接,她沒多想,把玉米往裏推了推:“拿著,你肯定愛吃。”水順著母親的褲管流了一地,麥穗回憶起第一次去明誌國家的那個下午,怎麼著來?對啦,她沒換鞋,結果李華拿著托把尾隨她,在她後麵拖著,她那時沒感覺自己被歧視,反倒覺得自己是個公主,被李華侍候著。

她接過了玉米,咬了一口,有些甜。這和學校裏吃得多不一樣,嗬嗬,那是熟的,母親這才放心去換衣服,濕搭搭。躺在床上的父親開了口:“孩她媽,你快換衣服,感冒了,花錢。”

到了頂層,明誌國感覺到來自天台的風,他跳下去,風拍著他的臉,他臉接觸雨水時有輕輕的抽動,他回憶起第一次見李華時,李華那張帶著紅暈的臉,嗬嗬,真好看。

明誌國沒死,全校沸騰了,這簡直不可思議。明誌國躺在病床上,殘疾是肯定的。他一直後悔那一跳,昏迷中,他的腦細胞仍不忘來回跳動,跳來跳去,他隻記得在落地時麥穗的臉清楚起來,他從沒仔細回味過那張臉,好漂亮,還帶著紅暈,像極了李華那張臉。

很多年後,明小雨結婚那天,明誌國坐著輪椅,抹了幾滴淚在女兒的嫁衣上,他淡淡地說:“我對不起麥穗。”

麥穗感覺到變化了。明誌國自殺,讓在圖書館門口的姚亞朝事發地點奔來,明誌國成了一切的焦點。每個人都在哭,她像透明了一樣沒人理,宿舍裏被她拉攏的對象也改了方向。舍友們每天拉著明小雨的手安慰她,連姚亞也不理她,打到宿舍的電話一準找明小雨。她是被拋棄了,她把自己在姚亞那裏得到的一切不公給每個相熟的人說,沒有人理,她強烈地想知道怎麼了?怎麼會平白無故受到所有人的孤立?難道隻因為明誌國的自殺?

明誌國住院的第三天,麥穗去了醫院,明誌國醒了,說胡話時就老惦記著麥穗。現在醒了,麥穗自然去看他,麥穗扯著嗓門數落明誌國,說這幾日受到的不公,她要問問明誌國“究竟怎麼了就孤立她?她質問著,來往的護士用恐怖的眼神看著明誌國,麥穗也盯著明誌國。她覺得自己特有派,在醫院裏大聲喧嘩,卻有個冠冕的理由——質問。明誌國隻是說:“麥穗,我對不起你。”麥穗呆立著,聽明誌國一遍遍重複,她不情願卻又高興著,接受道歉總歸是好事。明誌國發瘋般的道歉很快被護士們製止,打了安定劑。麥穗走出了病房,因為發現有幾個護士已在不時地瞄她,一副想殺人的表情,她馬上逃出了病房。

回到學校,麥穗情緒不好,看了眼課程表,下午要上《美學》。去還是不去?想了想,不去了吧?同宿舍的人又不理我,占位也沒我的份。可轉念又想,不理我?我還不理你們呢?去!她找了個座位坐下。這門課不算好,一個中年婦男在上麵講“美”或“不美”的東西,偏執,無理,卻不得不聽下去。他還記仇,你一次不給他麵子,他記你一輩子。

婦男老師開始大講行為藝術,說有個行為藝術家當眾殺了頭牛,然後將牛內髒剖出來,自己鑽進牛肚子裏,呆個五分鍾再出來,滿身鮮血。敘述完這讓人作嘔的行為藝術,婦男老師開始提問“這個行為表現了什麼呀?”大家默不作聲,婦男老師抓起幾個同學問,沒人做答。站到麥穗跟前時,麥穗主動起立說:“就是表現了一頭死牛,神經,有什麼好說的。”麥穗故意用反常的腔調說,期待能得到大家的回應,哪怕是哄堂大笑或是鄙夷的聲音都比不理她好,結果她再次被孤立了,沒人出聲,這太可怕了。婦男老師也不對她給出的答案評點,反而叫了前排的明小雨。這讓她難受極了,她拍了下桌子,走出了教室。婦男老師再次用沉默打碎了她被人注意的夢,婦男老師說:“明小雨,你回答。”

麥穗現在希望自己是那頭被割開的牛,至少被別人討論著。

又一個噩耗,明小雨和姚亞好上了。宿舍裏又一輪緋聞傳播開始了,而且對她——麥穗毫不避諱。仿佛明小雨和姚亞早該好上了,現在好是晚了,是因為她麥穗的從中作梗耽誤了。花前月下,明小雨和姚亞毫不避諱地在一起。麥穗一氣之下不去宿舍住了。

明誌國不久出院了。麥穗卻認為他精神不太正常,每天晚上都會抱著麥苗的遺照念叨幾句,開頭是“麥苗呀,我對不起你。”每聽到這,麥穗都會躲出去,關於自己母親的醜事,她一點兒也不想知道。那是她的另一種痛。李華的變化讓她欣喜不已,李華竟默許這種神經質,有時甚至陪明誌國一起念叨。

麥穗終於決定要自殺。她認為明誌國是用自殺換來的大逆轉,不就是自殺嘛?我麥穗也行!她要割腕卻怎麼也割不破,她罵那把刀的鈍。此時,明誌國在客廳抱著麥苗的遺像嘮叨“麥苗,我對不起你!”

明誌國的淚落下來,他說:“我跳樓時沒想到樓下有人,也沒想到正好砸在咱們的麥穗身上,我對不起你!”

“麥穗是被我砸死的……”

窗外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