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安雅

周麗晶

17時31分。

這個小小的十字路口旁的一個歐式電話亭裏的女子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永生無法忘懷那個電話亭,盡管在上海,這種英國式的仿佛紅頂屋子的電話亭早已普遍。

電話亭裏的女子背對著我,穿著和我一樣款式的黑色風衣。我看不見她的臉,但她那熟悉的聲音讓我心碎。

女子大聲叫囂著:“揚,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我?!你如果再不和上官安分手,你就再也別出現在我麵前!”

我幾乎可以想象她憤怒的麵容。女子撂下電話,終於轉過身來。

一時我們彼此都愣住了,時光微微凝固了。

她清瘦的臉龐在一身黑衣的映襯下尤為蒼白,她修長的手指上,那泛著寒光的尾戒已經銷聲匿跡。

頓時兩人的眼淚都淌了下來。

在我的手心裏,是她的手機。

是她對我說,她要去一次英國;是她對我說,她會馬上回來。

可是,她並沒有離開上海半步,是她,欺騙了我。

我猛地從睡夢中驚醒,難道,一切隻是我做的夢……

認識上官雅是在冰凍三尺的一月,新年伊始,到如今,也有十年了。

我以為認識她我會有新的開端,我以為我們都姓上官是機緣的巧合,我以為我們的相識是種注定的緣分。

都是我以為。

上官雅是我的朋友,她可以是我眾多朋友中極為普通的一個,但她對我而言注定不平凡。近20年我一直都以我獨特的窒息般的方式過活,我過得很壓抑,很陰鬱。我幾乎沒有朋友。阿雅是我惟一的太陽,她是我的尼采。

阿雅,我好怕,我怕我會活不過25歲……我的意誌支撐著我活了20年,但它太脆弱,華麗而不實,我怕我還沒活到25歲的時候,它就會全部坍塌。

阿雅攬著我,用她的雙手緊握我的雙手,讓她的力量過渡到我身上,她的手很精致,指節修長,尾指上永遠帶著一枚象征單身的泛著寒光的尾戒。

她的手心冰冷,可格外有力,讓我感到安實。

我說,阿雅,我要怎麼辦?你告訴我……我好怕啊我怕我會瘋掉……

有時阿雅會抱著我哭,淚水劃過她蒼白而美麗的容顏。她說,安安乖,在你的抑鬱症治好之前你不能垮,你還有揚,你不可以讓他失望。

我一戰栗,渾身冰冷。

是,我還有我的揚,那個帥氣得英俊逼人的男孩子,如此明媚而憂傷。曾經的我是那樣迷戀他的文字,他文字中那種流嵐般的霧氣使我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我的情緒很不穩定,阿雅安頓我睡下後便悄悄離開了我的臥室。當我快進入朦朧的睡眠狀態時,我忽然格外清晰地聽聞阿雅在房外打電話的聲音:“揚,我想約你出來談談……安安最近的狀況越發不容樂觀……”須臾間她有意無意放低聲音道:“揚,你知道嗎,安安說她怕自己活不過25歲,我一直不相信,可是現在我都沒有這樣的把握了……因為我昨天在安安的房門口看見她就披著件黑色風衣呆若木雞地坐在那裏,手裏還捏著把美工刀,不停地哭……她不是太脆弱,不是無病呻吟,隻是她的抑鬱症太重了,在她的病治好之前我根本說不準她會不會出事……”

我心下一驚悸。

門外響起細碎的鎖門聲,我明了阿雅要去見揚,我的揚。

我不懂那代表些什麼,我隻知道在安眠藥的作用下我會很快昏睡過去,不會永遠沉寂,這世界不得安寧。

揚是我的第一任男友。

不可否認的,他實在是個過分出色的男生,甚至過於完美主義,完美得有些許失真。

這個長相英俊瀟灑的男生內心遠沒有他表麵上的那麼明朗簡單。這點除卻他自己,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

我們都是從城市裏成長起來的“憤青”。

我想起揚坐在冰冷台階上的身影,垂首,且聽風呤,沉默不語。

他的手中永遠陪伴著一罐又一罐的可樂。揚嗜好可樂幾乎像是吸毒般上癮。

一個個易拉罐裏隱藏著一個個不同的世界,它們確實是獨立的空間。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這樣的似易拉罐大小的世界中,抬眼遠望,罐口透著些許迷人的光芒,我們活在罐底,坐井觀天。可是出口太高了,誰都攀不出去。

誰都逃不掉,誰都不會想去逃。

變的隻是我們,這群傻孩子。當我們明白一克拉的鑽石比一隻玻璃彈球要值錢得多時,我們就已經悲慘地長大。開始的時刻誰都不懂其中價值的差異,有一天,或許隻是那麼一瞬間,明白了價值間真實的間隙,我們就開始無止境地退化。

我們因為悲慘而愚蠢,因為愚蠢而絕望,因為絕望而悲慘,我們來來回回走著相同的路徑,繞著大家都走不出的圈。

揚的文字我隻能用流嵐來形容。每每讀他的文字,就仿佛置身山中,周遭被散不去的大片煙霧所束縛,格外朦朧,不知其境。他筆下的文字,模糊,淡定,安然而慘烈。

想來,興許當初真的是因為揚的文字能引起我內心深處的共鳴我才如此不計後果地喜歡上他,如此而已。

揚對我說的每一個易拉罐的命運我都銘記於心,他囈語般的聲音使我喪失了言語。

有人說,頭上有三尺希望,但我跳不起來就永遠抓不到,我不懂。

我用手比劃兩下,從罐底到拉環口,我的世界高得遙不可及,遠不止三尺。我自知沒有能力跳那麼高,我抓不住希望。

我深知,所以我節哀。

我20歲生日到了。

家裏養的那株水仙不知為何忽然謝了,在陽光明媚的窗台前,謝了。

心中慌張了下,家裏混亂如初,這也是我不得不離開的原故。

我回到家中頓感一片淒涼,家中淩亂不堪。每次吵架爸媽都會摔東西,摔到一塌糊塗為止。我站在剛經過大戰洗劫的家中,須臾間意識到,自己是多餘的了。

視線不遠處的茶幾上有份文件。我捧起來翻了一下,是離婚協議書。

有那麼一秒的衝動,我有種想立刻送它進廢紙簍的衝動。

可是我最終卻沒有下手,我想起媽媽淚水縱橫的臉,她沒有必要再硬撐下去了,我不忍,真的不忍。

也許我的出生真的是上帝巨大的失誤,很小的時候我就沒有同齡人那樣正常的童年。十五歲那年,媽終於告訴我家裏一直爭吵不休的原因。她說,她剛嫁入上官家不久爸爸就有了外遇,在我出生後不久媽就察覺了這件事,接著家裏就再沒太平過。媽告訴我,那個以第三者身份出現的女人也生了一個孩子,那孩子跟我同年但比我大一些。我問過媽那個和我同父異母的姐姐叫什麼,媽說她從沒見過那個孩子,也不知道她叫什麼,更何況,她們如今真的是杳無音訊。媽媽不想我一出生就生活在單親家庭裏,因此沒有離婚。然而大人間數十年如一日的爭吵摧毀了我的性格,17歲的時候我被查出了重度抑鬱症,即使在醫生的建議下我搬離了那樣的環境,病情依舊沒有好轉。十幾年根深蒂固的吵架已經徹底毀了我,閉上眼,一切都會帶上那樣的影子,一輩子掙脫不了的枷鎖。

成全了一個女人必定要犧牲另一個。爸給了那對母女一筆錢,送她們去了法國。

媽媽教會了我恨,恨那些帶給我不幸的一切因素,恨那個女人,恨我那個姐姐。她們可以遠走高飛,可是我卻必須留下來承擔痛苦,我的心中二十年來一直深埋著這樣恨意的種子,這種恨意幾乎將我吞噬。

我看著年華從我媽臉上逝去,為了我她犧牲了自己。我明白我爸不是個有責任心的人,我媽需要的也不是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