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我繼續吃齋、念佛……以及習武——花更多的時間習武。轉眼間,就到了二十歲。這天,師傅命我帶一個年滿十五的小師弟下山買糧——渡糧師兄榮任寺中大廚,而我也比五年前沉穩許多,帶小師弟出去見見世麵已綽綽有餘。第二天一早,我和小師弟便從寺廟向山下出發,在第一個拐角處,我習慣性的回頭望,這天是陰天,所以沒有見到旭日包裹下的寺廟。小師弟問我怎麼,我說沒事,我們要加緊趕路,還有一天的路要走。
一切都和五年來一模一樣:在鎮口的老奶奶家喝水,去鎮上的糧鋪買糧,吃糧鋪老板給的幹糧,然後推著糧車回山。回去的路上我看了一眼小師弟——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想的事和我五年前想的一樣嗎?
在拐過通往寺廟的最後一個彎後,一副仿佛從地上燒到天上的景象出現在我們麵前。寺廟上空火光四濺,再上一點黑煙騰騰,因為火勢過猛,寺廟邊上的樹木也開始著火,我耳朵裏都是嗶嗶啵啵的聲音,接著燃燒產生的熱量朝我和師弟撲麵而來,把我倆的臉燙得發熱。我們愣在那裏,就像在看一場巨大的洗禮,而我們隻是旁觀者,眼前的一切與我們毫無關係。這時我的手臂感到一絲涼意——我已遲緩得像個年逾古稀的老人,大腦停滯,手臂感到涼意,手臂給我知覺。我抬頭望著天,說:“雨。”
大概一個時辰後,大火被雨澆滅,雨也很識時務地在撲滅最後一串火苗後停下。整個山頂都彌漫著燒焦的味道。我知道,整個寺廟的人都已死光,而且已經火化。這可能是我們這個朝代人死後最迅速的一次集體火化。我和師弟衝進被水火蹂躪得已分不清廟裏廟外的廟中,周圍很安靜,隻有我們踏著灰的聲音,以及師弟不知是被雨淋還是被眼前一切嚇得的發抖聲,他在盡力克製,可發抖的聲音依然清晰進入我的耳裏,一點都沒有逃掉。我們從佛堂偏聽飯廳一路尋找,直到師傅的臥房,都沒有發現一個人。這讓我和師弟都鬆了口氣,也許師傅看到寺廟著火,且無力撲滅,已經帶著大家下山——可是,他們是從哪下的山呢?我竭力不讓自己去思考,腳越走越快,因為我們還有最後的地方要去尋找:菜地。
從那天後,寺廟開始重建,一方麵朝廷有些補助,另一方麵周圍的寺廟也給了力所能及的幫助,當然,還有一些來自民間的捐助——我們答應等寺廟修繕完後,在門口刻上他們的名字。
也在那天後,我的身上長久帶著兩封書信,一封是那天我們在菜地眾多屍體中,在被亂刀捅死的師傅遺體上找到的,信封信紙都已泛黃,師傅沒有寫時間,但年代久遠。師傅在信中說,他早已知道會有這天,筆觸甚至略帶期盼意味,師傅還說他不信報應,但信因果,說許多嚴肅的事情骨子裏卻是個大笑話,所以如果我們其中有人能避過此劫,他要我們答應不許報仇,還要把寺廟重建。我們都知道師傅的願望是什麼,就像掛在他房間牆上那幅不對稱的對聯一樣:安得寺廟千萬間,大庇天下孩子俱歡顏。另一封是我自己寫的,我始終做不到師傅那麼灑脫,不去記敘任何,可到最後,我所能記起的,也隻有師傅的一顰一笑,還有那些師傅帶著怪怪腔調說出來的話。以後,我想我也會給弟子們講述什麼叫大器晚成,如何應付謠言,還有為什麼百姓對我們總有誤解。至於故事?有過嗎?我不記得了。我所記得的隻有自我記事開始,就在一個山上,山上有個廟,廟裏有一群和尚,我有個師傅,師傅對我說過一些話。
後來朝廷說抓到了血洗寺廟的凶手,我曾在他臨刑前去獄中看過他。他見到我,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見過你。”
我說:“是的,那年我們八歲。”
他笑了笑,很冷,比監獄裏長年積累的陰冷還要冷。
我說:“師傅最大的願望就是,世間沒有瘟疫,沒有兵亂,沒有父母離異。你說,師傅期待的那一天在哪裏?”
他說:“師傅……”
我確信,這兩個在他心裏默念過無數遍的字,在他終於說出口的時候,這兩個字,是帶著淚水的。
我走出監獄,望天:師傅,你樂開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