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的時候我們走在下山惟一的小道上,我望了一眼寺廟,廟遮住初生起的太陽的一半,就像有了一層佛光,怪不得師傅老讓那些上山拜佛的人起早,原來不是因為心誠則靈,而是為了給他們造成這種假象。寺廟在太陽下隱隱約約,遊離的像海市蜃樓一般不可捉摸。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是住在那裏麵的,或者是因為我走出了寺廟才使得它熠熠生輝?那我是個什麼東西呢?這是我有意識以來第一次踏出寺廟,而且不止半步,心潮澎湃。渡糧師兄在前麵推車,衝我大喊:“還有一天的路要趕,快走。”寺廟馬上消失在第一個拐彎處,我回頭望它,這時太陽已經升高,佛光不在,但輪廓清晰。
寺廟消失在第一個拐彎處。
臨近中午,我和師兄走到有人煙的小鎮,時近午飯,各家各戶有人有煙有人煙。小鎮很小,第一戶人家的老奶奶已經備好清水等我們。師兄說這個老太太並不信佛,但和師傅是故交,所以給我們備水是不看佛麵看僧麵。渡糧師兄輕車熟路,對她行個佛禮後拿起碗一飲而進。我也拿起碗,慢慢喝著。
老奶奶對師兄說:“我琢磨著,你們寺又快沒糧,你也又該下來。所以備好茶水在這等你。”
師兄對老奶奶表示感謝,而後起身帶我徑直去往糧鋪。糧食很快裝上車,糧鋪老板又給我們一些幹糧作為午飯,我和師兄道謝後出發,我在前麵拉,師兄在後麵推。
在這之後師傅常常讓我和渡糧師兄一起下山采購,有糧食,也有一些日常用品。有時師傅還會親自帶我去收租——我們寺廟有一些祖傳的山下田地,和尚下山種糧在師傅看來是稀鬆平常的事,可是在我幾個師叔看來簡直不可饒恕,說這是對佛祖的大不敬。一群光著膀子的和尚插秧的景象在我腦中總揮散不去,就像某種圖騰一樣讓那個年齡的我膜拜不已,我問師傅,難道佛祖就不吃飯嗎?師傅對我說,很多事你一個人幹就是自力更生生生不息,一群人幹就是貪圖利益利益熏心。所以我們把田地交給山下的農戶打理,每年收取一點租金或者糧食。這樣半年之後就有了傳言,說是師傅想把住持的位置傳給我,因為我長得最帥,又值得信賴,慈眉善目總讓人容易做慈善。我想,這是一個很讓人無法相信的理由,可在寺廟裏卻越傳越真實,這說明和尚真是一群不可理喻的人。無論如何,謠言總是不好的,我去找師傅。
師傅說:“你懼怕謠言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想了想,說:“都不怕。”
師傅說:“那你今天來找我的原因是?”
我說:“今晚的月亮好圓。”
從第二天起,寺裏再也沒有關於我要當住持的傳言。師傅作為男人,真是讓我覺得強悍無比,崇拜不已。
日子繼續平靜著。我們吃齋、念佛、習武——關於習武,老百姓對我們有著太多的誤解,他們總覺得我們金剛不壞,每個都身懷絕技。有一次我和師傅下山辦事,有幾個好事之徒想讓我表演口吐蓮花,我對他們說,口吃蓮子我倒是會。然後他們就取笑我不是和尚,我要上前理論,師傅一把將我拉走。
路上我餘怒未息,問師傅:“師傅,到底是誰到處胡說八道天下武功出少林的?”師傅說:“是我們自己。”我驚訝地看著師傅,師傅歎口氣說:“這也是我的師傅告訴我的。當年少林寺剛成立的時候,規模還很小,作為和尚總是被人欺負。雖然我們有著強大的精神信念,但對百姓而言,精神太過飄渺,強大在他們眼中隻是在金錢或者武力。很不幸,在這個時代的這個世界,你隻有先在物質上強大,才能去強大精神,否則在大多數人看來,你不是精神強大,而是神經強大。所以那個時候少林寺召集各個寺廟的主持,商議如何讓我們在老百姓心目中強大一把。後來商量來商量去,發現最好的辦法就是,吹牛,”師傅說這話時我的嘴巴已成圓形,“於是大家就想出這樣一句口號,天下武功出少林。其實當時大家的想法隻是自勉,可沒想到,這話一出便惹來江湖上很多人的惡意吹捧,真是不怕惡人就怕閑人,不怕菜鹹就怕人閑。這之後就不停有人去少林挑戰,你知道少林在嵩山之巔,那些挑戰者爬到山頂已累個半死,少林寺的僧眾怕自己牛皮吹破終被滅門,隻好趁著他們勞累下手。我們和尚原先為了自衛,是用鐵製兵器的,後來想這過於殘忍——他們本來就已快累死,我們還用刀劍,未免過於混蛋,所以少林寺首創了木棍。後來坊間便有了傳說,說和尚隻用木棍就可退敵無數,從此美名天下傳。而我們也怕被發現破綻,隻好勤加習武。原本習武隻是強身健體,在和尚一天時間中隻占一個時辰不到,後來越變越多,到最後甚至衍生出了武僧,專以研究武學為業。”師傅的這番話讓我明白,原來很多的誤解,是因為矯枉過正。除了這三項我們和尚該做的本份,我們有時還纏著師傅講故事,可師傅總說哪有故事,一個和尚,吃齋念佛就是一生,道行高點兼懷天下,道行低點獨善其身,有故事對和尚而言真是可恥。後來我才明白,師傅說沒有故事,是不想被過去牽絆,人總要往前看,和尚也不例外。所以師傅在告訴我們身世的時候,總像在講一個大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