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寄宿到一戶村民的家裏,靠著低矮的土牆,枕著異鄉的夜風入睡。

那一夜我連續不斷地走入一個又一個支離破碎的夢境中,我看到有一隻藍色的紙鳶掙脫了身下牽縛它的絲線,然後被灰色的風撕碎,一片一片落入黑色的泥塘。

夢醒時分那輪紅日已經遠遠地脫離了那條朦朧的地平線,我推開古樸的紙窗看到了窗外隨風飄搖的紫色蒲公英,那些綻開翅膀的種子正馭風起飛,一顆一顆,為了尋覓一片可以植根的土地而漂泊。

房屋的主人是質樸而又幹練的男子,那件對襟的短衫總也遮不住他上臂隆起的肌肉。邊遠而又荒僻的村落裏,這樣的身體可以養活一大家人。他們要靠日日年年永不停息的勞作獲得生存的資本。

屋外有纖弱的身影緩緩而來,然後是芙蕊精致的麵容映入房間,一盆反射著燦爛日光的井水被她擺置到了角落裏的木幾上,茅草勾搭而成的屋頂上出現了躍動的光斑。芙蕊善良地微笑,看著我把手伸入水中,洗去臉上因積年的漂泊而沾染的層層浮塵。

芙蕊現在是一個會因為小小的幸福而滿足的年輕妻子,她並非像讖語中一樣瘋狂地執迷於遠方,或許所謂宿命,隻是一種永遠也不會實現的荒唐預言。

房屋外是一座土地潮濕但堅實的院落,正對門庭的田圃裏栽滿了花顏明媚的向日葵,它們的仰望,永遠隻受太陽的牽引。

轉身繞過牆麵幹燥斑駁的茅屋,我看到了爬滿紫藤的後院,那些藤條上隻有零落的葉子,後來有人告訴我,紫藤的花總是開在遠方。然後我看到了井和它裏麵恬謐的水麵,我認為這隻是幻覺,但它是這樣真實。青石圍成的井沿,延伸到牆外的小徑,四下蔓延的紫藤,這一切清晰得毫發畢現。

我俯身靠近水麵,那片黯淡的鏡麵距井口不足一尺,最下麵是黑暗甚至無法判斷它是否真實存在的井底。我的手壓碎了井邊凝結的土塊,我忽然感到深深的恐懼,我害怕會有一隻黑色的手打破水麵的平靜,從井底伸出來抓住我的頭發,然後不顧我的掙紮將我拖到黑暗之中。我害怕它會用死亡禁錮我的靈魂,把我變成匿身於黑暗的井底之蛙,隻能用蒼綠的眼睛穿過死寂的井水,呆滯地坐看太陽每日東升西落。我相信安命於這樣一個荒涼冷寂的葬身之所比在放逐的行程中日漸消瘦以致灰飛煙滅更令人絕望。我回頭,便又看到芙蕊精致麻木的麵容與空洞茫然的眼睛。

芙蕊用做功精致但脫落了漆層的木桶從那口每次回想都令我心驚膽戰的井裏汲水,然後一桶桶地澆到那一叢叢葉片零落的紫藤下。她便是如此不倦地滋養著那些開在遠方的花朵。

一場午後的新雨衝刷而過,我在村落的邊緣裹緊風衣,一遍又一遍地遊蕩。

我隻是想看一下遠方迷霧中的景致。

我用手掌抹去碾盤上最後一窪未幹的雨水,抱緊自己的膝蓋,用自己習慣了漂泊的眼睛一遍遍摩挲那塊有著尖銳棱角的巨大青石。

這是一座曾經挺立過的紀念碑,它在基座的上方被強大的力摧折,帶著尖銳的棱角臥在這裏成為再也不會被人仰視的碾盤。它的支撐和滾石的轉動,養活了一代又一代人。

我無法看清碾盤上的銘跡,但它們確實存在,那些刻畫的線條昭然地浮在石麵上,一靠近卻又變得迷離,仿佛開在水中的紫藤一樣,如此真實,卻又無法觸及。它們給人帶來的隻有撕心裂肺的悵然。

夕陽西下的時候天際那叢血色的煙霞映紅了我的風衣,碾盤上光影閃動,我看到上麵的銘跡如浮在水麵上的蓮花。

這座紀念碑被豎立起來,是為了紀念一座叫做“牢”的村落,千百年,祖先們建立的紀念碑被砸斷,但這村落仍然存在,縱然往昔的繁華早已沒落。

後裔們不再擁有祖先們開天辟地的榮耀,但祖先的誡命永遠流傳。沒有人可以走出這座村子。

於是便有了芙蕊的悲劇,可是,在我看來,芙蕊是一個已經足夠幸福且容易滿足的莊戶女人,除了眼神中那難以解釋的迷茫,她的一切都透著安然。

我的猜測並非完全合乎事實,我低估了那個預言,因為芙蕊的確曾經出走。

那一年,十二歲的芙蕊磨破了女孩纖細的手指翻出了高大的圍牆,她離開村子,向東一直走了上百裏。

走出村子便再也找不到水,她看到天空變得昏黃,然後如失去了頂天柱一樣壓向自己。萬籟俱寂。

出走之後的第二天中午芙蕊昏死在村落之外的沙丘上,後來她被人發現,搬回村子用那口井裏涼冽的水灌醒,關進了祭塔下的祠堂裏。

芙蕊在空蕩無人的祠堂裏守著那些早已開始朽爛的牌位渡過了七天七夜,七日之後,她被人拖回了那座幽深的巷院。

這便是芙蕊昨天的故事,今天的芙蕊已經嫁為人婦,成為村裏眾多安分守己的女子中的一個。她的丈夫有強壯健康的體魄,他會從田地裏搬回一筐又一筐的苞穀,足夠芙蕊溫飽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