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都以為那出宿命的鬧劇已經終結,芙蕊渡過了劫波,可以平靜地生活一輩子,然後像上一代,上上代人一樣沒有憂愁地入土為安。

一個烈日的中午芙蕊忽然跑來找我,她身上白色的衣裙被汩汩滴落的汗滴打濕,再也無法遮掩那嫵媚的曲線。

她抬頭看我,精致的麵容上寫滿了緊張,盡管我們早已熟識。

她撚動白色的衣角,略帶遲疑地發問,真的有通向村外的路麼?

我無法回答,雖然行程已經至此,但那一瞬間我倏然開始迷惑,我發現自己已經找不到歸途。事實上,自從出發後,我便從未後退一步,起點早已被我遺忘,我已經不再清楚自己來自何方,隻有那座時而隱匿時而浮現的路標,一路指引我的行程。

芙蕊最終帶著失望的眼神和更加麻木的麵容離開,她羸弱的身形消失在我的視野裏,那襲白色的衣裙卻烙在了我的眼睛裏,揮之不去。

我不知道是什麼勾起了她對遠方的又一次渴望,或許,一切本來便都是無端的。

或許這便是宿命難以逆轉的輪盤。

又一個月圓之夜,村落裏的人們在祭塔下燃起了炫目的紅色火焰,舞動的火舌和月光交織,夜色中我看到了塔頂隸藤佝僂的身形。

隸藤用他蒼老的聲音念起古老的祭語,人群開始歡沸。

一陣夜風疾馳而過,我看到祭塔底層木質的窗欞開始泛起火光。

火勢蔓延,紅色的幕障很快沿著木質的塔梯覆蓋了整座祭塔。

所有人都無力挽救,隻能等待翌日的清晨,用悲憫的目光注視那叢坍塌的冒著白煙的焦黑廢墟。

一切重歸平靜,那些關於宿命的讖語已經被所有人遺忘,連同這座村落的名字。

我繞過祭塔的殘跡回到寄居的茅屋,那裏氣氛沉悶如黃昏的墓地,仿佛一夜間,牆壁上便寫滿了無可奈何的悲愴。

我看到茅屋的主人正蹲坐在木質的雕花門檻上,呆滯的瞳仁如一汪死水。

芙蕊終於還是離開了這座村落。

那一瞬間我感到釋然,仿佛被人抽去了扣在心底的鎖。

人們從村落的各個角落湧出來,他們在沙丘的邊緣徘徊,聲音喑啞的鳥破空而啼,所有人四下張望,芙蕊的影子卻再也找不見。

宿命的輪盤終於開始無法阻滯的轉動,所有的抵抗都被它絞碎,發出斷折般的聲響。萬劫不複。

芙蕊逃亡的那個夜裏,那襲白色的衣裙像高山之巔的雪蓮一樣,開滿了夢境的角落。

像是重溫前世的邂逅。

陽光初瀉的時候我避開茅屋主人沒有焦點的眼神踱步到後院,那些紫藤仍在驕縱地四下擴張,隻是那些嬌翠欲滴的葉,更顯零落。

我不知道那些開在遠方的紫藤花是否安好。

然後我看到了那口井,青石堆砌而成的井壁上覆蓋著一層蒼翠的苔蘚,四周是不斷被木桶壓折又不斷將自己伸展平的蒿草。

井底的黑暗再次讓我感到恐懼,那隻幻想中的手仍舊在井下的岩縫中揮舞,內心的怯弱甚至能讓我聽到它的骨節哢嚓作響。

但是,井下仿佛又有著難以抗拒的吸引力,同那座一路指引我漂泊至此的路標一樣。

於是我顫抖著把眼睛貼近水麵。倏然間我發現那井已經換了一副模樣,曾經平靜的井水正汩汩地溢出井沿,潺潺的流水一直彙聚到那些紫藤虯須般的根下,一點一滴滲入泥土的罅隙中。

光線被圍牆上蔓延的荒草絞碎,射入井中,我看到曾經黑暗以致令人窒息的井底,正盛開著一朵白色的蓮花。

我忽然感覺一切變得明朗,黯淡無光的井底,路途無期的遠方,甚至那座已經被夷平焚毀的祭塔,都隻不過是一處葬身的歸所。不同的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向。這一切無法抗拒,因為所有人都會擁有一座由巨大輪盤操縱的路標,冥冥中便已經被絲絲入扣的宿命纏繞。

那個不可知的痛楚彌漫的季節結束的時候芙蕊的丈夫已經離開了那座生養他的古樸村落,他打點了行李,準備到無法預知的異地去尋找他迷失在遠方的妻子。

芙蕊已經成了另一座指引他人行程的路標,如同令她執迷的漂泊一樣,令另一個人傾注全部。

所有人都在尋覓一處歸所。

我不知道他們的去處,沒有人知道。

許多年過去之後,不會再有人記得那些讖語,人們忙於奔波,忽視了一切。祖先的誡命被人遺忘,沒有人再甘於宿命的束縛,但那些巨大的輪盤仍在旋轉,所有人在劫難逃。

最後一個有關那座村落的夢境中我看到了在井水的屏蔽下深眠的女子和那些開在遠方的紫藤花,夢境終結的時候天際已經是晨曦微露。我裹緊風衣,準備踏上另一段行程。

路標開始浮現,啟程的時刻已經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