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未古

張 曉

我在沼澤與沙漠交替出現的荒原中跋涉。

冒著妖冶氣泡的幽深泥潭和野獸幹枯的屍骨一次又一次地出現。我無法躲閃,無法回避。這是宿命畫下的巨大輪盤,上麵有讖語般無法抹去的浮繪。

這是生命中黑色的剪影,揮之不去。

我看到一座座廢棄的村落和雜草叢生的墳塋,還有倒坍的紀念碑和被風雪磨去銘跡的祭塔,不變的是那些陰鬱的風,一遍遍地環繞著荒原流浪,從日出到日落。

夜晚我便靠在某個角落做短暫的憩息,我把身子靠在枯葉落盡的白楊或風化的牆壁上,荒原的夜風總能從某個縫隙裏闖進來吹起我灌滿塵沙的風衣,直到我埋下頭,避開那叢詭異的夜色,沉沉睡去。

一個落寞的霜晨我踏入了一條幹涸的河床,瘋長的蒿草將那一連串的卵石封蓋,延伸的荒蕪如舒展的白綃。

然後我看到河畔破敗不堪的殘垣斷壁和蒙朧中升起的炊煙。

荒草河畔的陌生村落。

村口是一麵殘破的牆。灰漿從上麵一層層地剝落,不斷露出新鮮的泥坯,凹凸不平的牆麵上寫滿了斑駁。

這是一麵在泥土中站立起來的土牆,那些泥土被從原本平緩坦蕩的地窪裏掘出來,堆積在一起,然後一遍遍地被風雨衝刷,由方整變為圓滑,直到坍塌。經年之後,那曾經與眾不同高出大地的土泥終於再次摔進了爛泥裏,與那些平凡的塵灰混為一片荒蕪。

可是,它們畢竟經曆了歲月,挺立了幾十乃至上百年。雖然存在的痕跡被歲月的風雨徹底消磨殆淨,但淪落的牆與遺失的記憶一樣,它們都曾真實的存在,它們可以給人以觸感。灰飛煙滅之後,泥土與泥土在陽光下重逢。

這個世間存在和存在過的一切,其實也是如此。

繞過村口的殘垣和幾座麥草堆成的柴垛,我看到村子裏有一片廣闊的打穀場。地麵堅實平整,中央有青石的碾盤。那碾盤石質光滑,因為天幕的陰沉而泛起潮濕,上麵零星的斑點使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座被放倒的紀念碑。

事實上,那碾盤本來就是一座被攔腰砸斷的石質紀念碑。

我倚在碾盤的基座上,看太陽掙脫陰雲後散射出的光暈,那些絢爛的光讓我昏厥。於是我垂下頭,看自己映在地上的剪影。

光影變換產生的迷離感令我不堪,我感到有東西不斷從我的身體裏流失,然後不動聲色地滲入地下,了然無痕。

不遠處有一群羞怯的孩子正緊張地望著我。他們不敢向前。我能感受他們的恐懼。這是他們平靜的村落,某天一個落拓的男子流落到這裏,侵占了他們用來嬉戲的碾盤。男子沾滿塵沙的風衣垂在光滑的石質上,留下了令他們排斥的痕跡。

孩子們不會原諒一個陌生男子的冒昧,因為他們隻是孩子。世間萬物的繁華與沒落,永遠與孩子的世界無關。

長久的對峙之後我看到了不遠處身體羸弱的女子,她羞赧而又緊張地看著我,然後將木桶中靈動的水傾灑到打穀場外鮮綠的麥莖上。

女子麵容精致卻又麻木,她找不到焦點的瞳仁上寫滿了茫然。目光交織的一瞬我的心底忽然不再平靜。

或許前世的夢境中我們曾經有過一次擦肩而過的邂逅。

很快開始有人不斷地從村落中低矮的房屋中走出來,零落,然後熙攘。貧薄的村落,質樸的居民。

最後走出來的是隸藤,村落中的祭司,每個月圓的深夜,他都會站在祭塔的頂端占星,為村落裏的人們祈福。

隸藤說,他們願意用他們勞作而來的雞黍,招待一個來自遠方的陌生人,他們願意分出一杯茶羹,聽漂泊至此的異鄉人講一講村落外的故事。

他們曾經以為村落外的世界隻是傳說,他們說沒有人可以走出那個村子,那是祖先的誡命。

我為他們講述一切,遠方城市閃爍的霓虹,街道旁常綠的香樟,山峰一側孑立的鐵塔和塵世的種種紛爭。所有人都虔誠地聆聽,多少年來我所經曆的一切,儼然成了一個個神話。

後來我又看到了那位羸弱女子精致的麵容,她讓我感到熟悉,如同重溫刻骨銘心的舊事。

有人告訴我,她是一個被宿命縛住了手腳的孩子,因為不願意屈從,所以她總是為自己招來痛苦,她更像是一隻一出世便失去了翅翼的雨蝶。

芙蕊,她有一個美好的名字,卻包藏了一顆注定招致災難的禍心。

芙蕊出生在漫天辰星的夏夜,可是,她是一個被宿命玩弄了的孩子,她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彌漫著黑色的憂傷。

隸藤在二十四年前的那個夏夜告訴初為人父的男子,他的女兒擁有一個被莫名暈環牽引的星象,她注定會因為執著於漂泊而死。這便是宿命,翻雲覆雨,無以抵抗。

所以芙蕊一出生便被關入了幽深的巷院之中,她隻能一直蹲坐在青石板上,用纖細的手托起童稚的臉,透過高大院牆的四角看那叢蔚藍的天空。沒有自由,找不到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