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塵劍殤

郭 龍

少年輕輕拭了拭額前的汗珠,重新將背上的行李緊了緊,隨後嘴角揚起可愛的弧度,綻放出快慰且自足的笑容。順著山路,再過半天就能抵達師門了。威嚴的師傅,慈愛的師母,和善的師兄弟,還有師傅惟一的女兒、那個自己打小就偷偷喜歡的小師妹,再過半天,就都能見到了。“泥人,不倒翁,還有這個桃花發簪……看到這些小玩意兒,嘿嘿,小師妹保證開心得跟鳥兒一樣。”少年嘴角又浮起一絲淺笑,帶著些許青澀的甜蜜與患得患失,在晨曦的微光中彌散開來,甜美如幼童。

這座山巍峨崢嶸,高險無比,遠遠看去,宛如一柄倒轉劍柄、直刺青天的利劍,令人望而生畏,正是名滿江湖的“鑄劍山”。

山得此名,隻因山上的“鑄劍派”。顧名思義,鑄劍派以鑄劍獨步江湖,所鑄利劍非金非玉,銷鐵如泥。得到鑄劍派之劍乃武林中人共同的夢想,因為那是身份、名望與力量的象征,所以江湖中凡有名氣者,都或明或暗地覬覦,甚至甘冒喪命的危險上山盜劍。然而鑄劍派守衛極為森嚴,對盜劍者一律格殺,因此非正常途徑流入江湖的劍屈指可數。

鑄劍派現任掌門人宗萬劍當真是才能卓越,全心研究鑄劍三十年,竟然找到了鑄造“靈劍”的方法。半年前,宗萬劍召集全體門人宣布了此事,並起名“無塵”,取“濯天下之汙穢,獨收清澈”之意,又命少年和其他幾個門派精英下山尋找“自然精華”,而他則親自去鑄劍山絕頂聚集天地靈氣。五個月後,少年沒打聽到任何消息,正自憂心,忽然接到了師傅的親筆書函,稱靈劍已成,速回慶賀。少年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在這一天的清晨到達鑄劍山腳下。

少年敲響紅木大門的時候已是大日西沉。蒼山如海,殘陽把天穹一角染成血紅。

“瘦猴兒,開門啦!”無人答應。

“瘦……哈哈!陳師弟,開門,我回來啦——”

還是沒有人答應。少年覺得奇怪,伸手一推,二丈高的大門竟然呀地一聲向後傾倒,摔在地上發出震耳欲聾的沉抑聲響。

隨後,少年驚呆了。

過道上滿是殘枝落葉,鴉屎鳥糞,還零星灑著已經泛黑的血!怎會這樣?莫非……少年腦門一涼,一顆心不知沉到了什麼地方。他怪叫一聲衝進大門,奔過前庭,奔過別院,奔過後堂,一直奔到後院,像發了瘋的野獸那樣野蠻而又無助。他驟然加劇的心跳如鼓點般鏗鏘有力,而他渾濁的呼吸,像極了瀕死之人發出的絕望呻吟,仿佛是對人世的叩問與聲討。

昔日整齊別致、花草相映的庭院早就狼藉不堪。師兄弟們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著,連全屍都屬少見,已經開始腐爛,師傅與師娘的屍體更是被糟蹋得殘不忍睹。師傅血肉模糊、唇角盡裂,師娘雙眼被挖、表情扭曲,二人死前所受的折磨與痛苦可見一斑。

少年癱倒在地,咬住手掌嗚咽起來,聲似夢囈,低若遊絲。不多時,鮮血便順著唇角流下,墜落在地,一滴,兩滴,像淩空盛開的詭異紅花。

少年突然猛竄而起。他還沒有看見他的小師妹宗飛妍!他張口大呼,奔前奔後,仍是沒有找到。一瞬間他竟分不清自己是悲是喜。

當然,一起消失的,還有那柄剛剛鑄就、名為“無塵”的靈劍。

富麗堂皇的殿堂到處充斥著屍臭。濃烈的血腥味讓少年覺得分外惡心,腹中劇動猶勝翻江倒海,喉嚨一甜,終於忍耐不住,穢物自口洶湧而出。

少年掘坑將師傅師娘,以及師兄弟們埋葬。此時正值仲春,桃花本應開得正豔,卻不知為何,漫山遍野的桃花一起飄零而下,紛落如雨,蓋住了這上百座新墳,濃墨重彩地點綴了他們的死亡,似乎在印證著生命的無常與善變。少年緩緩抽劍,在臂上清清楚楚地刻下“報仇”兩個字。鮮血汩汩而流,觸目驚心。

望著桃花,少年怔怔地想,這些豔麗不可方物的小精靈,還不及她可愛……

少年大哭一場。此後,他的雙眸幹涸了。

他仔細尋查每一個角落,意欲找到一些仇人的蛛絲馬跡。皇天不負有心人,十天後,他終於瞥到一枚嵌入柱子的暗器。此暗器呈梅花狀,栩栩如真,幾片嬌柔的嫩瓣姍姍可愛,細蕊尤其動人心魄,其毒性卻是見血封喉——這是持江湖牛耳的落梅山莊獨有的暗器。

天邊的一抹血紅,格外嫵媚。

這一年,少年十七歲。

鑄劍派慘遭滅門一事不脛而走,震驚了整個武林。人們為神劍盡歿深感惋惜的同時,卻沒想到,一個少年在這場浩劫裏逃出升天,正在鑄劍山絕頂發瘋一般地練劍,不分晝夜,不懼寒暑。原來少年在整理師傅遺物時發現了一本劍譜,世人隻知鑄劍派以鑄劍聞名遐邇,冠絕宇內,卻不知其門中另有一套世代相傳、天地為之變色的可怕劍法。隻因修習此劍法極易迷魂失心,變成名副其實的“殺人機器”,創派伊始即有門規嚴禁修煉,由掌門親自保管。然而少年身負血海深仇,他沒有選擇的餘地,隻能把諸多事端拋於腦後。

少年拚命地練劍,卻要在夜裏忍受噩夢的煎熬。起初,他夢見的是自己的師兄弟。他們個個五官糜爛,四肢不全,麵目猙獰地撲上來,在他身上撕咬。即使在夢裏,他也嚇得幾乎窒息。雖然他手中有劍,但他又怎麼忍心向自己的師兄弟們出手?但終於有一天,他不再感到不忍與痛心了。他心無波瀾地出劍,看著師兄弟們粉身碎骨。血肉橫飛的一瞬間,他竟然有種酣暢淋漓的快感。

後來夢見的是自己的師傅與師娘。他們維持著死前的模樣,把他綁在燒紅的鐵柱上,用隻剩枯骨的手掐他的脖子,掏他的心肺,恐怖至極。少年很小的時候就死了父母,是師傅師娘收養了他。十幾年來,他們一直對少年視如己出,而少年也一直把他們當作自己的親生父母。這世上,還有誰比自己的爹娘更親?然而,漸漸地,漸漸地,他連向師傅師娘出手都沒有絲毫遲疑了。

再後來,他每次練劍,都能看見自己的師傅師娘和師兄弟。他們向他和善地笑,一如從前,他卻能在他們驚愕、詫異、悲痛、絕望的眼神中閃電般出劍。雖然刺的是幻影,但和親手殺死他們,又有什麼區別?

再到後來,少年連自己是誰都忘了。這套劍法竟然可以洗去練劍者練劍初衷以外的一切意識!也好,人若無名,便可專心練劍。

少年的心越來越硬,血越來越冷,眼神也越來越冷漠,蛇般犀利,鱷般無情,狼般凶殘。惟一不變的,卻是左手臂上那觸目驚心的“報仇”。它們就像一個吞噬理智與本性的魔鬼,在那一天悄然入駐他的內心,盤根錯節,久而彌堅。

但仍有一個人讓他夢縈魂牽,午夜時自記憶最深處悄悄複蘇。朦朧中宗飛妍的臉美得如同翡翠染霜。她什麼都不說,隻是默默地看著他,眼神裏有痛惜,有幽怨,也有責備。他害怕與她對視,但不論他如何努力如何掙紮,始終無法把目光移開。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噩夢。

這套劍法,名叫“玉碎”。

一轉眼就是十年。他由當初的少年長成挺拔偉岸的青年。玉樹臨風,氣宇軒昂。

玉碎劍法共分七層,前六層少年均以習得,隻是修煉第七層需要靈劍相輔,可無塵劍十年前就已失蹤,所以他最終無法抵達玉碎劍法第七層“劍心通明”的化境。

但青年有絕對的自信,憑自己今日的劍術造詣,即使大功未成,也已天下無敵。

是夜,青年在鑄劍山絕頂獨立良久,而後解劍亂舞,劍氣縱橫馳騁,大開大合,將地上的積雪激蕩得滿天飛舞,一如十年前飄零而落的桃花瓣。

清晨,青年負劍下山。大風飛揚,將他的衣袂吹得獵獵作響,聲如裂帛。

青年馬不停蹄,徑直向落梅山莊趕去。他的目的很簡單:報仇,奪劍,以及打探小師妹宗飛妍的下落。他曾經發過誓,要血洗落梅山莊,雞犬不留。

“十年生死兩茫茫。十年過去了,她如果還活著,也是日日夜夜想著自己的師兄,渴望他快些來救自己吧?”

青年獨自一人坐在客棧的角落裏飲茶,暗暗緬懷。

日子多想這杯中的清茶啊,那樣的單調,那樣的乏味,卻隻能一杯一杯地喝下去,無法停止。師傅師娘和師兄弟們早在他的記憶中覆滅,惟一念念不忘的就是至今下落不明的小師妹。他在心中不知默念了多少遍,即使碎屍萬段,也要找到自己心中這最後的守望。

想到宗飛妍,他不禁看了一眼放在桌子上的劍。

而此時,客棧裏的其他客官早已跑開,甚至連店小二都不知跑到了哪裏。

沒有人敢在挽花派和玄天門火並的現場逗留片刻。

除了落梅山莊,挽花派和玄天門是江湖中勢力最大的兩個門派,十年前便堪與鑄劍派比權量力。自鑄劍派覆滅以來,他們少了一個強勁的對手,更加緊壯大自己的羽翼,勢力隻增不減。兩個門派都忌憚對方三分,幾十年來雖無過厚的交情,卻也一直相安無事。最近雙方卻結下了不能和解的梁子,每次見麵,都要拚個你死我活方始罷休。這一日,兩派中的幾個好手在這家客棧偶遇,還沒打過照麵便已破口大罵,隨即紛紛拔劍抽刀,廝鬥起來。

但聞刀劍相擊聲叮當不絕,震人耳膜,足見雙方的內力修為皆是不凡。拚鬥中斷斷續續有人喝罵:

“玄天門的弟子行事向來光明磊落,怎會染指宗姑娘?”

“放你娘的屁!白冠傑平素在江湖上行俠仗義,落了一身美名,不想竟是沽名釣譽之徒,真是死有餘辜!”

“哼!隻憑幾句片麵之辭就害死了大師兄,玄天門遲早要血洗挽花派!”

“誇口!我們已經聯合了落梅山莊,到時候打上你們的老巢,救出宗小姐。在如山的鐵證麵前,看你們如何狡辯!”

…………

正所謂“刀劍無眼”。兩派火並,鬧哄哄的,下手哪有準頭?一個華服男子奮力揮刀,被對手劍氣一帶,偏了方向,徑直砍向青年的腦袋。眼看青年就要死於非命,驀地裏青年伸出左手二指一夾,先前開山裂石的刀勢居然立刻土崩瓦解!白晃晃的刀停在半空,任憑那華服男子如何用力,竟始終掙不開這兩根手指,而青年的右手,兀自端起粗碗,將清茶緩緩送入口中。

這個時候,他在想九歲那年,自己和小師妹偷偷跑出師門,結果迷了路,在山野間共度了一夜……

一幹人等不由地停了下來。沒有人想到,這個一直坐在角落裏的青年竟有如此神技!再細看他的容貌,但見劍眉斜飛入鬢,臉孔刀削斧砍般輪廓分明,宛如海岸線,的確英姿颯爽;然而眼神空洞,表情僵死,渾身散發出濃烈的死寂與晦暗,和行屍走肉幾無二致。數十個好手一起打了個冷噤。

“宗姑娘是誰。”青年的聲音也是一片死寂,毫無波瀾,讓人不寒而栗,又因為十年來一直寡言少語,聽起來更顯含糊難懂。

眾人一怔,都不知如何是好。默然半晌,一個魁梧的漢子首先開口,卻隻來得及說出“閣下是”三個字就一命嗚呼了。臨死前,他隻看到眼前白影一晃,而後喉間一涼,跟著便渾身軟綿綿的使不出力氣,意識隨之消失。其他人見他出手快如鬼魅,一個個嚇得丟心喪膽,腳底生了跟似的動彈不得,連逃跑都忘了。

“宗姑娘是誰。”

眾人開始發抖。

“宗……宗姑娘是我們挽花派掌門的女兒,也是……落梅山莊少莊主的妻子。”

“芳名。”

“宗……宗……飛……飛妍。”

因練玉碎劍法,青年心中早就一片死寂,這時卻也忍不住微微一顫。眾人見他忽然間心神恍惚,周身破綻大開,正尋思下手,青年卻在這雷鳴電閃的一瞬恢複如常。眾人想到自己的性命仍然隻在彈指之間,又是心驚,又是懊惱。

“她在哪裏。”

“被關在玄天門。她被玄天門的大弟子白冠傑染指,後被擄走……我們已經殺了白冠傑為她報了仇。”說這話的,顯然是挽花派的弟子。

“胡說!你……你血口噴人!”玄天門的弟子情急之下,紛紛呼喝,卻連一個粗字都不敢講。誰不怕這詭秘的青年相信了對方所述,來尋自己的晦氣?眾人不約而同地朝角落瞥了一眼,卻驚訝地發現,青年已經沒了蹤影。

他們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就聽到接連不斷的慘呼聲突然響起。他們趕緊抽刀拔劍,卻在還沒握穩兵器的時候,就十分不情願地倒了下去。

彈指間,數十個好手盡歿於此。而他們的屍體,有的穿心,有的貫肺,有的眉間多了一點殷紅,有的後腦裂開一條細縫,竟無一人死因相同。

青年卻又飛回角落,緩緩飲下最後一杯清茶。

青年縱馬趕往玄天門時,罡風北渡,天下起鵝毛大雪,碎玉流銀,美不勝收。奔馬疲憊已極,累死途中,青年棄馬,莽蒼踏雪行。

抵達玄天門的時候正值深夜。遠遠望去,黑暗中亮著幾粒燈光,讓人心中禁不住地泛起一縷溫馨,惑得人心癢。十年來青年一直過著幽閉的生活,長期的與世隔絕教會他用怨恨養活自己,但心中那片最最柔軟的地方,卻是不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的。看見這萬丈黑暗中的一點光明,青年不禁心中一動,記憶似雨後的筍寸寸拔節,緊跟著他匆匆的腳步一路疾奔。曾幾何時,他也擁有過這樣的生活,和小師妹安靜而無知地成長,卻被那場突來的變故捏得支離破碎……

心是顫抖的。安寧的生活排斥他的同時,也被他以另一種更加絕望的方式排斥著,所以雙方一直無法相互理解和原諒,隻能用強烈的抗拒彼此折磨。

青年打破了這裏的安寧。

他本打算在玄天門裏細細查探一番,卻沒有想到,玄天門上上下下都已劍拔弩張,似乎知道他會到來,提前做好應戰準備一樣。雖然他劍法通神,但畢竟初曆江湖,於世道人心、陰謀詭計全然不懂,無意中闖進了對手設下的陷阱。

黑暗中突然跳出三個人,一個字不說便挺劍刺來。這三人身手矯健,出招精準,顯然是門派中的精英,但青年劍光一閃,他們立刻就變成了無驚無懼的死人。

青年知道自己的行蹤已經暴露,正要隱遁,黑暗中又跳出五人與他拚鬥。這五人的身手較前三人更強,青年出了七招才將他們殺盡,但這個時候,大批玄天門的弟子已經從四麵八方潮水般湧來,他青年團團圍住。

“果然不出掌門所料!”混亂中不知是誰高呼一句,而後眾人同時喝罵,聲勢浩大,甚是驚人。

“你是什麼人?是落梅山莊的還是挽花的?”“為什麼平白無故殺我門人!”“說!否則亂劍把你砍成肉泥!”……

一幹人等兀自喝罵,青年卻始終不動聲色。喝罵了一陣,見他並不回答,甚至連看都不看自己,簡直就是對自己的蔑視,眾人心中都甚為惱怒。但聽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壓低聲音說:“殺!”眾人接到了命令,高呼狂嘯著聚攏而來。

青年頭都不抬。劍出。人落。

眾人萬萬想不到青年有如此通神的劍法,不由地一驚,但隨即想起自己的同門死於非命,立起同仇敵愾之心,更恃多無恐,瘋狂地圍殲起來。

青年的劍飛舞起來。好一場驚心動魄的殺戮。

當那顆頭顱高高飛起的時候,青年突然心生詫異。那一日,他已經將客棧裏的人殺盡了,絕不會有人可以先他之前趕回玄天門報信,那麼今日夜探,怎會遇到這麼多整裝待戰的弟子?更何況,宗飛妍分明是鑄劍派掌門宗萬劍的獨生女兒,怎麼成了挽花派的小姐,又怎麼成了落梅山莊的兒媳婦?

思緒微微一亂,玉碎劍法的光芒立刻減弱了幾分,圍殲的玄天門弟子當即把握住這雷鳴電閃的一瞬,招招進逼,混亂中竟然刺傷了青年的左臂。

而青年卻絲毫不予理會。他眼前晃蕩的,腦裏浮現的都是他的師妹宗飛妍的身影。在趕來的路上他也曾想到過,或許這個名叫宗飛妍的女子並不是自己念念不忘的師妹,隻不過是個巧合,姓名相同罷了,但他仍然無法停下自己趕往玄天門的腳步。即便隻剩下一絲希望,他也絕不會放棄。

“我還要救師妹。”

青年的劍意突然大盛,宛如火炬發出了萬道光芒,刺來的數十柄劍被衝騰的火舌瞬間吞噬,然後火舌繼續擴張蔓延,把持劍者的身體扯得支離破碎。青年用力一跳,從眾人頭頂上麵飛過,竄上屋頂,無數柄劍朝他身上招呼,都被熾熱的劍光消融得無影無蹤。

他站在屋頂,抬眼四顧,黑暗之中影影綽綽的盡是房屋,少說也有數百間。藏匿師妹的地方自然是絕對隱蔽,自己孑然一身,又受人圍殲,想找到她,簡直就是癡人說夢!舉首眺望,但見夜空渺遠,飛雪驟落,心中不禁一片寂然。

這座大屋足有四丈多高,在場的玄天門弟子無人有這麼高的輕功修為,隻能站在地上連聲喝罵。

“站得那麼高,是害怕了嗎?”

“兀那王八,快快下來受死!”

“你到底是挽花派的還是落梅山莊的?說什麼‘玄天門擄走了宗姑娘’,一派胡言!”

“你殺了我們近百個兄弟,定要你血債血償!”

“你能將這麼多人殺盡嗎?不如自戕了痛快……”

…………

青年突然覺得手中的劍好沉,眼皮也好沉。如果不是為了尋找師妹,他真想躺下來好好睡上一覺!十年來,為了練成絕世劍法,他每一天都起早貪黑,把自己當作一部機器,從來沒有覺得累過,而此刻,他竟然覺得累了。

正在這時,先前下逐殺令的男子和兩個少年同時起跳,男子在上,少年在下,待一躍之勢將盡時,男子正好踏在了兩個少年的肩上,而後雙足使力,借二躍之勢,才終於躍上了屋頂。

男子剛剛站穩,立刻就挺劍殺來。青年的劍徒然又慢了下去,而且隻守不攻,竟讓那男子連攻三十招。眾弟子不明就裏,紛紛喝彩。

黑暗中男子無法看見,青年的眼神渙散而迷離。

然而很快又恢複成先前的空洞。想找師妹,先探玄天門;想探玄天門,先殺光這些礙手礙腳的廢物!十年前,鑄劍派不也慘遭過這樣的塗炭麼?那個時候,凶手為何不像他這樣心生猶豫?為了報仇,為了找師妹,他還有什麼是不肯做的?他這條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他一劍將那男子攔腰劈成兩截,然後跳入人群,全身心投入到殺戮之中。慘叫聲連成樂章,他沒有停下來;殘臂斷腿四處橫飛,他也沒有停下來。不知過了多久,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沾染血汙,活像一個噬血的魔獸。

北風正緊,似乎也在說:殺!殺!殺!

東方既白。玄天門折了千餘人,而青年也早已筋疲力盡。大雪雖然止住了,但酷寒仍能讓剛流出的血瞬間凝固。

不知為什麼,青年突然想起途中那匹被活活累死的馬。臨死前,它也一定很想停下來休息休息,哪怕隻是喘一口氣,但作為馬,它隻能被人驅趕,沒有選擇的權力。或許在氣絕的一瞬間,它是知足的。寧肯痛痛快快地死,不願追追趕趕地活。

那麼他呢?青年手裏的劍,又徒然變得沉重。

而玄天門的弟子除了憤怒卻沒有絲毫的疲憊。玄天門一派弟子幾千人,隻用車輪戰就足以把眼前的敵人碎屍萬段了。而拚殺到現在,仍然有膽去圍殲的都是門派精英高手,與夜裏良莠不齊之況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青年的處境凶險至極,雖然依舊不斷有玄天門的弟子倒下,可他自己的性命,其實也在彈指之間。

驀地裏一人高呼道:“統統給我住手!”聲音高亢綿長,不絕如縷,內功修為較弱的弟子竟被這聲大喝震得頭昏腦脹,足見此人的內力深厚而純正,造詣極高。圍殲的弟子立刻住手,齊齊向後退了幾步,但仍然將青年圍在中心。而青年竟也被這喝聲震懾住,不由得停了下來,持劍而立。

大喝的是個老者,一身青衫,鶴發童顏。身後站著一個虎背熊腰、唇闊口方的漢子和一個身材頎長、麵容俊美的公子。

玄天門的弟子齊聲道:“見過掌門!”隻因大敵當前,未行叩拜之禮。那青衫老者見到這屍堆如山、血流成河的慘相,不禁氣得渾身顫抖、眼圈發黑、雙唇泛紫,哼地冷笑一聲,恨恨道:“你們台麵上跟老夫和解,說什麼‘恐有誤會’,暗地裏卻派人趁我離開之際屠我師門,好一招‘調虎離山’!”

這一席話老者是對身後的漢子和公子說的,但他的雙眼卻始終盯著青年,目射精光,竟灼得他臉頰微微泛痛。

漢子與公子大驚失色,張口欲言,卻在老者突然向青年出手前隻來得及喊出一聲“卓掌門”。兩人相視一眼,同時拔劍殺來。

這老者乃是玄天門的掌門人,名叫卓不凡。漢子名叫宗白,是挽花派大弟子,掌門宗天惟一的兒子,宗飛妍的大哥。而那翩翩公子,正是落梅山莊的少莊主,宗飛妍的丈夫,嚴長卿。宗天認定自己的女兒被玄天門擄了去,而卓不凡也痛恨挽花派平白無辜殺死自己最傑出的弟子白冠傑,兩派連爭數次,大打出手,關係徹底破裂。隻因宗飛妍是落梅山莊的兒媳,宗天便親寫書函一封,派人交給落梅山莊莊主嚴天斫,欲聯合兩派之力,同上玄天門,強行將自己的女兒救出來。嚴天斫反複思量,恐其中另有蹊蹺,遂同邀宗天與卓不凡上落梅山莊闡明前因後果以求和解。卓不凡不敢有違,硬著頭皮去了,臨行前吩咐弟子好生戒備,以防別人偷襲,是以青年前來夜探正中了他們的埋伏。然而在落梅山莊,卓不凡又和宗白冷戰了一場,幾乎動起手來,他見形勢於己十分不利,無奈之下,為洗刷嫌疑,答應讓落梅山莊和挽花派的人前來搜查,看已經失蹤多日的宗飛妍到底在不在玄天門內,嚴長卿和宗白遂各帶領門派弟子與卓不凡一同前來,卻不想正好趕上這場慘絕人寰的殺戮。為避免誤會,二人隻好助卓不凡圍殲這個神秘的青年。

青年的劍法本勝過卓不凡,但他此刻已經筋疲力盡,動起手來,隻能與卓不凡勉強打個平手,再家上嚴長卿和宗白這兩個一等一的高手,十招一過便現出敗相。五十回合後,青年實在支撐不住,朝劍法稍弱的宗白猛刺幾劍,拚著性命衝開了一個缺口,突圍而逃。卓不凡怒喝一聲“哪裏跑”,緊跟其後,嚴、宗二人與眾弟子隨即追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