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有傷在身,況且為抗劇毒已消耗大半內力,再沒有先前的身手,絕對不敢在堂堂的落梅山莊造次。他隻想去看看已從“娘家”歸來、擔負照顧公公重任的宗飛妍。隻要看見她平安無事,一切負擔,他都可以放下了。
落梅山莊比他想象的還要大,還要富麗,還要守衛森嚴。第一晚,他沒能找到師妹的居所,第二晚亦如此。第三晚,就在他以為再次徒勞無功、悵然欲返的時候,突然瞥見一個身材魁梧的黑衣人從樓閣後閃身出現,步伐既輕且快,幾乎就是“淩虛禦空”,迅捷無比地“飄”到高牆下,然後“嗖”地一聲躍了過去,消失與出現同樣突然,而他肩上則扛著一個體態豐腴、身材曼妙的女子,隱然便是宗飛妍。青年不及細想,邁開雙腳,緊緊追在後頭。
青年的速度真是快捷,兩旁的梅樹急速後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似乎也在後退,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個黑衣人的輕功竟然比他還好!翻過兩座山後,青年漸漸力不從心了,腹部的傷口也隱隱作痛,而那黑衣人卻依然快如閃電,兩人的間距越拉越長。奔到第五座山山頂的時候,黑衣人連同宗飛妍還是從他的視野裏消失了。然而他並不放棄,仍不顧一切地朝前奔跑。
不知奔了多久,青年覺得自己的體力、呼吸、心跳甚至生命都在從自己的身體裏慢慢流溢出來。就在他快要虛脫的時候,突然在一棵鐵幹虯枝的老梅樹下,看見那張隱藏著黑色洶湧的絕望和悲苦的麵容。他趕忙跑到宗飛妍身邊檢查她的氣息。宗飛妍氣息均勻,僅僅是昏死過去,青年心頭稍寬。就在這時,藏在暗處的黑衣人突然出手,青年隻覺得眼前花了一花便癱倒下去。在他穴道未封之前,他腦中隻來得及閃過兩個字:好快。
黑衣人一腳把青年踢開,然後對著宗飛妍十分淫蕩地笑。青年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明白災難已經迫在眉睫,無奈穴道被封,任他如何努力,始終動彈不得。
黑衣人轉過身來斜睥著青年,眼裏盡是輕蔑,但青年的目光卻絲毫沒有放在這陰沉可怖的眼神上,而是黑衣人腰間的劍。雖然劍在鞘中,但仍能感受得到它攝人心魄的震撼力,帶著一股君臨天下的王者之風,相比之下,四周的梅花似乎都黯淡裏下去。普天之下,有此等神力的劍,絕對絕對,隻有無塵!
“你一定已經猜出接下來會發生的事。”黑衣人的聲音輕柔如絮,帶著某種天生的雍容與華貴,與他臉上陰鬱的表情截然相反。“我會好好享受宗飛妍的身體,然後送你歸西。這樣,江湖上便隻會說一個神秘青年褻瀆了落梅山莊的兒媳,後被莊主嚴天斫伏誅。任何人都不會產生懷疑。”他十分優雅地笑了笑,雖然隔著黑布,青年仍能感覺到他的笑容很好看。“沒錯,我就是落梅山莊的莊主,武功天下第一的嚴天斫!”
青年全身肌肉都在顫抖,一顆心怦怦亂跳。他實在想不到,名滿江湖的嚴天斫竟會奸汙自己的兒媳婦!自己死不足惜,可是師妹今後該如何做人?更何況……更何況今晚過後,她可能就永遠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你一定有許多疑問吧?在你死前,也不妨告訴你。”嚴天斫折下一枝梅花,放在鼻前輕嗅,梅花淡淡的幽香立刻沁入心肺,人的精神也覺得更加舒暢。
“那是幾個月以前的事了。當時玄天門的首徒白冠傑和其他兩個弟子,以及挽花派大弟子宗白來到落梅山莊,同其他門派一起參加武林大會。晚上,我和白冠傑單獨對酌,在他的酒裏加了點能讓他獸性大發的材料,等到藥力發作的時候,我便出手點了他的昏睡穴,把他帶到這片梅林,然後呢再把已經吸過迷煙的宗飛妍帶來,扒光她的衣服——當然,路上還要露點馬腳以便讓宗白有所察覺——就和今天一樣。失去理性的白冠傑醒來後,看見這麼個赤條條的玉人兒,還不和饑餓的狼似的?嘿嘿……宗飛妍雖然往死裏掙紮,但不諳武功的她,又怎是白冠傑的對手?等到宗白他們趕到的時候,這對狗男女還在梅樹下翻江倒海呢!宗白親眼見到自己的妹妹在天下英雄麵前被人淩辱,二話不說,抬手就是一劍,姓白的當場就一命嗚呼。同來的玄天門弟子說這裏麵有蹊蹺,恨宗白下手太快,而宗白一肚子的火還沒撒夠,又和這些弟子打了起來。兩派由此結下了這無法善罷的梁子,往後的幾個月兩派一直互相爭鬥,各自的實力都大大削弱。”嚴天斫很抒情地笑了笑,接著說:“這件事本來也是不容易辦成的,多虧宗飛妍的丈夫,也就是嚴長卿那幾日不在落梅山莊,要不然,把這女人擄來也是件十分棘手的事……”
青年的全身一直都在顫抖。聽嚴天斫如此說,竟是全然不在乎自己兒子和兒媳婦的死活。他想不明白,一個人為了滿足自己的野心,可以不要良知,不要人性,連兒子和兒媳婦都不要了,即使有朝一日達到了目的,又會有什麼快樂?
卻聽嚴天斫又說:“你不必這麼驚訝,嚴長卿不是我的親兒子,和你一樣,隻是我的一顆棋子罷了。我再蠢,也不會蠢到算計自己的兒子。”
不知為何,聽了這話,青年突然覺得自己心裏好受一點。
“我的的確確利用了你。”嚴天斫笑吟吟地說,“以我的身份,不便直接向玄天門和挽花派出手,而你則剛好替我完成了這項大任務。嘿嘿,這兩個門派名存實亡,落梅山莊一統江湖的日子指日可待了!至於在玄天門後庭將你擊昏,把你帶到挽花派,又給你療傷供你水食,以及對嚴長卿下手的人,自然也是區區在下。”
果然是落梅山莊奪走了無塵劍,更滅了鑄劍派!他好恨,恨眼前這個為了野心可以不惜一切的禽獸,也恨自己為何這麼容易就被不共戴天的大仇人牽著鼻子走?然而憎恨的同時,他又不由地心生詫異:自己從滅頂之災中逃出升天,這人竟會知道嗎?這人有意利用自己,莫非他早就知道鑄劍派有一套橫掃江湖的“玉碎劍法”嗎?玉碎劍法是門派絕秘,隻有曆代掌門才會知曉,他又如何得知?
而且有一點最讓青年想不通:既然此人甘願自漏身份,又何必黑布遮顏,不以真麵目示人?
嚴天斫轉身凝望著宗飛妍。皓月當空,清輝柔柔地瀉下來,和梅瓣一起撒在宗飛妍的發上、臉上、身上,竟然顯得如此地晶瑩剔透,輕盈得似乎一陣風就能將她吹走。“她真是個尤物!”嚴天斫悠悠地說,話中帶著無限的回味。“我想你應該猜到,這女人為何會突然出現在玄天門了吧。哼哼,自然是我的手筆,普天之下除了我也沒人有如此能耐。那件事發生半個月後,我又將宗飛妍帶到落梅山莊的禁地裏,給她用了點藥,讓她整日昏昏沉沉毫無理智,對外呢,則宣稱她突然失蹤,江湖上自會有流言蜚語。然後啊,就是每晚來享受她的身體。哈哈哈哈,臭小子,你根本想象不到,她是個多麼完美的女人!”
青年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沸騰了,真氣自丹田一波一波地洶湧而出,如黃河決口,似長江泛濫,然而不論內力多麼澎湃,走至任督二脈便突然中斷,像狂風遇到高牆那樣頃刻間消散於無形。這兩處正是嚴天斫封鎖的穴道,隻要推倒這兩堵高牆,他就能衝上去和嚴天斫大拚一場。
然而嚴天斫卻已經開始當著他的麵脫宗飛妍的衣服了。先是外衫、紗裙,然後是夾襖,最後隻剩下一層薄如蟬翼的紗衣了,羊脂般的冰肌玉骨隱約可見,在朦朧的月光下簡直美得像一場華麗的夢。
普通的大風確實對高牆束手無策,但颶風呢,龍卷風呢?排山倒海的內力像噴發的火山一般衝破一切阻礙,不僅是那道牆,就連他的身體都差點被這股力量扯碎!當嚴天斫將手伸向那個易碎的夢時,青年突然彈簧般一躍而起,用整個身體朝嚴天斫死命地撞了過去!不是“衝”,不是“撲”,而是“撞”,不顧一切的“撞”。
嚴天斫也沒有想到青年會衝破穴道,所以青年的劍差一點就在他的身上刺了個大窟窿,然而最終還是被他躲了過去。青年快,嚴天斫更快!青年第一劍還未刺完,嚴天斫已經兩易身形。青年連下殺招,第一劍的劍勢尚未消散,第四劍都已刺了出去,而嚴天斫卻在這風火雷電的一瞬間九易身形,將這四劍十九式八十一種變化統統躲了過去。然而當第五劍刺出時,青年的劍似乎已不受人的控製而自己飛了起來,這是玉碎劍法僅次於“劍心通明”的“人劍分立”境界,人攻人招,劍攻劍招,雖一人一劍,其威力卻堪比兩個一等高手同時出招。嚴天斫也是吃了一驚,知道後麵還有更厲害的殺招,僅僅躲避已經無法應付,於是一聲清嘯抽出一柄劍,一柄通體純黑、名叫無塵的劍。兩劍相交,一點聲音都沒發出,青年的劍便碎成了兩截,正好飛落在昏睡的宗飛妍身邊。青年的身體又向後“撞”去,咚地一聲撞在一棵梅樹上,滿樹的梅花繽紛而落。
青年完全呆住了,說不出是驚訝還是恐懼。那一劍,方才的那一劍,竟然完全無跡可尋,似乎劍已融入了整個自然。對方手上持的是劍,即使劍法再精粹,也總有極限,但對方手上持的若是“自然”,或者說你麵對的敵人就是“自然”,那麼你怎麼鬥,怎麼贏?融入自然,不正是“劍心通明”的境界嗎?莫非嚴天斫也會玉碎劍法,而且還練到了最高境界?
但更讓青年驚訝和恐懼的還在後麵,因為剛才他的劍氣在被純黑的靈劍無塵擊潰前,已經劈開了嚴天斫蒙在臉上的黑布。雖然事隔多年,而且他臉上的皺紋也明顯增多了,但有些人是會深深烙印在生命的軌跡中的,所以青年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嚴天斫”,正是自己的師傅,鑄劍派的掌門宗萬劍!
“是他!”這是青年腦中閃過的第一句話。
“竟然是他!”這是青年腦中閃過的第二句話。
青年不是傻子,一瞬間他終於明白,為何“嚴天斫”會知曉自己練成了玉碎劍法,會清楚自己下山的時間,會抵達玉碎劍法的最高境界。他怎麼可能不心知肚明,這一切都是他一手安排的——鑄劍派的覆滅,自己逃出升天、找到梅花殺、練成玉碎劍法,陰差陽錯地滅了玄天門和挽花派,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他甚至,甚至奸汙了自己的女兒,世上竟然……
青年完全呆住了,似乎連呼吸都已忘記、身體裏的每一根神經都被人瞬間抽離。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自己不惜一切代價報複的仇敵,正是促使你報仇的親人,你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嚴天斫的臉上閃過一絲無地自容,但很快就恢複了狂傲自負、不可一世的表情。“沒錯,我就是你的師傅,宗萬劍!”
青年的臉孔一片慘白,那一刹,對他而言所有生的理由都沒有了,他真想用那柄斷劍親吻自己的喉嚨。但很快他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想死,而且很可能死,但在死之前,他一定要問清事情的來龍去脈。然而不論他的喉結如何鼓動,堵塞的咽喉、麻木的舌頭和顫抖的雙唇始終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我知道你想問為什麼,我可以告訴你,統統都告訴你。”不愧是把他養大的師傅啊,真了解他。
“我是為了報仇!”嚴天斫用力地喊出這句話。這時的他似乎也成了一個充滿憎恨與暴戾的亡命之徒,而不是方才那個工於心計、運籌帷幄的野心家。
報仇?也是為了報仇嗎?和他一樣,為了報這樣一個荒唐可笑的空仇?
“你根本無法想象我的過去!”嚴天斫臉上狂傲自負、不可一世的神情也不知不覺地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悲愴與怨恨,讓人看了既生恐懼,又生同情。“我原本就是落梅山莊的人,而且是新莊主的既定人選。三十年前,落梅山莊在江湖上還隻是一個小門派,可我嚴某人已經有了不小的名氣,人人都說落梅山莊會在我手上發揚光大。當時三足鼎立的鑄劍派、玄天門和挽花派害怕落梅山莊會搶去他們江湖霸主的地位,於是串通好來毒害我。他們的武功與招式在我看來不過螻蟻,想用武力勝過我絕無可能,他們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就從我最心愛的女人下手……”
嚴天斫的聲音竟然有了些須嗚咽。“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愛上的女人啊,沒想到她本身就是一個誘我上鉤的餌!那一晚,卓不凡與宗天,以及當時鑄劍派的掌門朱七來殺我,每一劍卻都刺向她的要害,我自然不顧一切地保護她,可她竟然在我全神應敵之際捅了我一劍……我被卓不凡與宗天這兩個王八蛋囚禁起來,他們穿了我的琵琶骨,折磨我的手段無所不用其極……這些痛苦,你能感受得到嗎?
“三年後,有人把我從暗無天日的地牢裏救了出來。重見天日的那一刻我就發誓,將來一定要把他們用在我身上的手段,十倍百倍地還回去!”
青年默默地聽他把話說完,雖然表情仍舊僵死,心中的波瀾卻是不可遏製。他知道,嚴天斫從地牢裏逃了出來,卻又走進另一間更大的牢獄,仇人沒能鎖住他的琵琶骨,卻鎖住了他的心。
嚴天斫繼續說道:“救我的人是我的一個侍女,她很早就愛上了我,所以隻有她甘冒九死一生的危險前來救我。她真是個單純而天真的女子,不懂江湖的紛爭與恩怨,隻知道全心全意地愛我,所以後來她跟我一起投在了鑄劍派門下,日後成了你的師娘。
“那晚,我中劍後,拚著最後一絲力氣將朱七殺死,鑄劍派的新掌門並不認識我,而我又極力隱藏我的鋒芒,所以沒人認出我的真實身份。這群瘋狗為了尋找我走遍了大江南北,卻沒想到我就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我甚至暗中統領落梅山莊,他們隻顧找人,竟也沒有察覺落梅山莊的崛起。
“七年後,我接任掌門一職,得知了鑄造靈劍的秘密。那個時候我就知道複仇的機會來了。”
“可……可是,你即使報……報仇,也不能這樣對待你的親生女兒。”青年很艱難地把這句話說完,聲音依然木訥,卻也掩不住心中的激動。
嚴天斫緩緩搖了搖頭,“你師妹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你眼前的這個宗飛妍也不是你的師妹。”
青年不禁又是一愣。卻聽嚴天斫繼續說:“騙我的那個女人後來嫁給了宗天,我從地牢裏逃出後聽說她生了對孿生女兒,於是我便背著你師娘把其中一個偷抱了出來,再告訴她這是個棄嬰,你師娘就認她作了女兒。我想說不定這丫頭將來會有大大的用處,於是就大著膽子給她起了和她姐妹一樣的名字——宗飛妍。為了掩人耳目,我也易名為宗萬劍。我一直不讓你師妹下山,就是害怕秘密泄漏。”
“師妹現在在哪?”青年迫不及待地問。
嚴天斫用略帶黯然又略帶驕傲的口吻說:“她不在了,十年前她就死了。”
青年宛如遭受五雷轟頂,身上的劍創尖銳地疼痛起來,而腹部那個梅花殺留下的細小傷口更是劇痛難耐。可這些痛,和他心中莫大的悲哀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
“鑄劍派常有名劍利劍寶劍鑄成,卻從未鑄成靈劍,你可知道是何緣故?因為欲鑄靈劍,需要天秉靈性的人以身殉劍,休說這種人百年難得一見,就是願意自我犧牲的普通人,恐怕也不容易找到。但巧的是宗天的小女兒正有這異乎尋常的靈性,所以嘛……哼哼。我隻是在水井裏加了點蒙汗藥,趁著眾人昏迷之際把他們統統給宰了,再給自己製造點皮外傷,第二天那丫頭醒來後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說仇家尋上了門,隻有鑄成無塵劍才能夠抵禦強敵,再隱隱約約給她點暗示,故意漏一次嘴,她就乖乖地跳進了鑄劍爐,成就了這柄指天天開、劃地地裂的絕世神劍。
“後來真相被你師娘知道了,她說自己……有眼無珠,竟然自挖雙目,然後橫劍自刎。至於你看到的那具‘宗萬劍’的屍體,隻不過是一個穿了我的衣服,又被我弄得麵目全非的鑄劍派弟子罷了。”
嚴天斫說這些話時,青年雙眼直直地盯著無塵劍,臉上充滿了哀愁與落拓。對於一個“石頭”而言,這已經是很豐富的表情了。而嚴天斫卻絲毫沒有注意,隻是滔滔不絕地說著,說不清是在宣泄還是在炫耀。
“你能夠活到現在,真的得感謝你師妹。我之所以選中你,也是因為她已經對你有了真感情。隻有兩情相悅、而且正處於熱戀中的人才會為了情不惜一切。你也別怪我利用你,怪隻怪你自己太笨!堂堂落梅山莊怎會留下這麼顯眼的痕跡?江湖中人對鑄劍派的劍覬覦已久,門派雖滅,難道就沒有一個人上山尋劍嗎,你又怎能安靜的練劍?鑄劍派若真有秘傳劍譜,又怎會讓你一個無名小卒輕易找到?哼,什麼玉碎劍法,根本就是我的杜撰,至於你心性大變,也僅僅因為我隻留劍譜未留心法,你練劍時走火入魔罷了!”
嚴天斫又偏頭看了看宗飛妍,邪邪一笑,惡狠狠地說:“當年你這樣害我,如今我害你的女兒,可也怨不得我!隻可惜你命短,看不見今日的好戲了。”又抽出無塵劍,斜睥青年道:“得趕快解決了你,否則就沒有多少時間享受這個女人了。”
青年忽然身體一縱撲上前去,隻是他撲的不是嚴天斫,而是他手中那柄已經舉起、劍尖指向自己胸口的無塵劍。他的雙手緊緊地握住劍鋒,然後雙臂一攏,順勢將無塵劍攬進懷裏。這柄指天天開、劃地地裂的神劍,在青年雙手的大力擠壓下,竟然連他的一層皮都沒有割破!
“無塵劍”又怎會傷害自己的師兄——自己的如意郎君呢?
此刻最恐懼的並不是隨時可能死在劍下的青年,而是握劍的嚴天斫,因為無論他如何用力,劍都停在空中紋絲不動,似乎劍有意與他的意誌相抗拒。他又想用空出的左手將青年擊斃,可是每當他發功時,真氣就自動地從丹田裏泄出,不知流到了什麼地方。他甚至打算用最笨的方法——用手將青年推開,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連動都動不了了。當然,他完全可以棄劍,然而對於一個被仇恨和欲望扭曲畸形的人來說,又怎會放棄這柄象征勝利、地位與權力的神劍?
而青年此刻感受到的卻是說不盡的幸福與快慰,因為他握住摟住的不是一柄劍,而是他朝思暮想的師妹。
“師妹,我……我真……真想你啊……一轉眼咱們都闊別十年了。這十年來你一定很寂寞吧,從今以後,我來陪你,好麼?
“師妹,你怎麼……你別難過……你不要怪我修煉那種滅絕人性的劍法。人這一輩子啊,有些仇是你明知不值得,自己也不願意,卻也不得不報的。隻是我沒想到,到頭來真正的仇人竟然是……是他!唉,他的仇永遠也報不成了,即使他殺光了所有的仇人也是報不成的,因為仇恨已經徹底地改變了他,他真正的仇人其實就是他自己。這世上沒有誰真的和他過不去,即使有,這個人也絕對就是他自己……然而我自己又何嚐不是這樣……這十年來,我不也是……
“你說的很對,用暴力是不能解決問題的,如果凡事都可以用暴力解決,這世上也就不存在所謂的江湖了。
“好啦師妹,我們說點開心的吧!我這次回來給你帶了好多好玩意兒,有泥人,有不倒翁,還有一個桃花發簪呢,你一定會喜歡的!後山有個山洞,洞口有一汪清泉,那是我們的秘密基地,待會兒咱們過去,我就在那兒給你插上發簪……哎,師妹你幹嗎哭呀,我不是回來了麼,你不開心嗎……”
嚴天斫見青年的表情如癡如醉,越發心驚膽顫,無奈任何“有用”的事都做不了。
正在這時,一直昏迷著的宗飛妍轉醒過來,見自己衣不蔽體,嚇得花容失色,趕緊攬衣起身,瞥見插在自己身旁的斷劍和遠處拚鬥的兩人,一瞬間全“明白”了:這賊人欲對我非禮,虧得公公及時出現救了我。想到自己受的侮辱,以及丈夫、父親、兄長的慘死,再善良的女人也會變得心狠手辣。她毫不猶豫地拔出斷劍,瘋狂地衝過去,用盡全身力氣把劍刺進青年的後背,貫胸而出。這一劍何其突然!青年一聲慘叫,嚴天斫一聲驚呼,連“無塵劍”都心神一蕩,自控力減弱,嚴天斫趁機將“她”抽了回去。
青年哇地吐出一口鮮血,然後緩緩地轉過身。這一回,宗飛妍看見的不再是那張陰沉死氣、行屍走肉一般的臉孔,而是掛滿淚水、卻洋溢著無限幸福的眼神。宗飛妍頗覺意外,不禁退了一步。彌留之際,青年已分不清眼前的這個女子,到底是夢縈魂牽的師妹,還是與自己毫無瓜葛的宗飛妍。他右手伸入懷中,掏出一件物品,赫然便是那個已被這奪命一劍刺成兩截的桃花發簪,“桃花”經過鮮血的渲染顯得更加嬌豔。青年癡癡地把手伸出去,似乎想把它交給宗飛妍,或者說小師妹,隻是手才伸了一半,發簪就滑落下去,和青年的身體一起摔在地上,發出沉抑的聲響。
嚴天斫見青年終於氣絕,長長地舒了口氣。舉目四望,他突然發現這裏的夜色竟是那麼令人心曠神怡!他為自己以前沒有發現而感到深深的自責。他有如此劍法,又有如此神劍,何況玄天門與挽花派已經滅亡,現在連這個頗難對付的徒弟都死了,統一武林的日子還不指日可待?很快,很快,整個武林、整個天地都是他嚴天斫的了!
他不經意地笑了,笑得很狂傲,很自豪,也很滿足,全然不顧身旁目瞪口呆的宗飛妍。
突然,無塵劍“嘣”地一聲斷成兩截,劍尖竟然自行飛起,嚴天斫還未有所反應便被洞穿了心髒。他死於一生中最誌得意滿的時刻,在死前的一瞬間,他才想起一件極為重要、卻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事情:劍之靈性,即殉劍者之靈性!今晚他說出了真相,不但青年得知,“劍”也得知了!“劍”又怎麼會放過他?
指天天開、劃地地裂的無塵靈劍,自此而殤。
在劍斷的一瞬間,無數道強光從斷裂處射出,將方圓五丈的梅林照耀得亮如白晝。原來,無塵劍的表麵雖是純黑,裏麵卻是純白,而且是可以帶來光明的純白!所謂“無塵”的真諦,並非是不沾汙穢,不近邪惡,而是可以在黑暗之下留住光明。隻是,若劍不斷,又有誰能夠得知?有些世俗眼中很壞很壞的人,是否也和這劍一樣?
望著眼前突發的一切,宗飛妍忽然產生了一個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感覺。對於嚴天斫的死,她雖然震驚,但沒有絲毫難過,可對於這柄劍的斷裂,她卻感到很深很深的悲痛,竟然和得知丈夫、兄長、父親死時的悲痛別無二致,似乎劍也是她的親人!
於是宗飛妍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