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論輕功,青年原本也勝卓不凡一籌,隻因他氣力不足,內力不濟,漸漸地被卓不凡趕上。待青年跳到一座屋子的房頂時,卓不凡奮力一跳,已和青年近在咫尺,然後淩空出劍,砍向青年的腦袋,擺出了拚命的架勢。青年出劍抵擋,卻哪裏知道,這一劍本就力道萬鈞,又兼下墜之勢,簡直就是無堅不摧!腳下一軟,陷進屋中。卓不凡跟著跳下。

這是一間空屋,放什麼都會很顯眼,所以青年在落地前就看見角落裏那個衣衫淩亂,昏迷不醒的女子,以及那張雖然已被歲月改變了許多,但仍舊能讓自己眼睛酸澀的麵孔。

他一眼就認出,那個女子,正是自己十年來一直念念不忘的小師妹!

青年全然不顧身側的卓不凡。他一個箭步撲過去,兩手抓住宗飛妍的肩膀拚命地搖動,卻怎麼也無法將自己最最牽掛的人喚醒。十年的離群索居本已讓他口鈍,這時又因為過於激動,更加話不成句,到最後隻剩下“嗯嗯”的低吟,像極了啞巴沉抑的哼唧。

門砰地一聲被人揣開,嚴長卿與宗白衝進空屋,也是一眼就看見衣衫淩亂、昏迷不醒的宗飛妍。二人一呆,隨即轉頭朝卓不凡看去,卻見他也是瞠目結舌,呆立當場。緊接著眾弟子也趕了過來,看見這副情景躁動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驀然青年起身,連人帶劍一起刺向卓不凡。這個時候卓不凡仍在發呆,對這絕殺的一劍渾然不覺,而當他有所察覺時,這一劍已經貫胸而過。一代宗師卓不凡,當場氣絕。

青年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抽劍,負起宗飛妍向上一跳,從房頂上的缺口飛了出去。嚴、宗二人這才恍然大悟,立刻動身追趕。而玄天門的弟子見了這一幕,都忍不住想:“莫非真是我們擄人在先?白師兄真的……”又想:“她衣衫不整,恐怕在師門內也已被……”當下有人默然,有人搖頭,有的跺腳,有人含淚長歎,個個心灰意冷,汗顏無地。更何況掌門在自己眼前斃命,焉不戰意萎靡?故無一人再行追趕。

直追到玄天門的後院,嚴長卿與宗白才終於截住青年。青年抬手一劍,二人趕緊橫劍抵擋,卻覺得有一股無比渾厚強大的內力自劍尖排山倒海般湧來,邪惡中另帶一份霸道與無情!而後胸口一悶,眼前一黑,先後暈死過去。

青年方欲走,身後又有一劍劈來,劍鋒未至,便已劍意恣肆,劍氣激蕩,浩浩然似君臨天下,充滿了王者之風。青年心口一震——這一劍,是他想都沒有想過的境界!饒是他反應迅速,趕忙側身相避,劍氣貼著他的麵門險險擦過,但“王者”的霸氣,卻是不可抵擋的。青年覺得耳邊似有千萬麵銅鑼同時響起,轟然雷鳴,催心奪命,而後腦中大亂,瞬間就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在昏迷前的一刹那,他心中閃過無比明晰的三個字,像鼓點般鏗鏘有力,又像十年前的那場桃花祭一樣刻骨銘心——無塵劍。

青年醒後,發現自己正躺在一片荒無人跡的山野裏。雪霽天晴,幹冷幹冷的。他站起來舉目遠望,但見天高地邈,四野茫茫,自己到底身在何方?呆立片刻,他又環顧四周,發現幾步開外放著自己的劍和水食。青年雖然初涉江湖,但並不是傻瓜,更何況即使是傻瓜,看見這些東西,也能確信自己像一顆安靜無知的棋子那樣被人利用了。他血洗玄天門,手上握著幾百條好手的冤魂和遺恨,又當眾刺斃掌門卓不凡,這個門派,今後怕要一蹶不振了,這不正是手段高超的“借刀殺人”嗎?或許,在背後擺布他的那個人,正是屠他師門的大仇人!想到這裏他趕緊拾起地上的劍,緊緊握住劍柄,手指骨節上突出一片慘淡的白,了無生機的臉孔上閃過一絲猙獰。

青年風卷殘雲般地吃了所有水食,他早就餓得饑不擇食了。而且直覺告訴他,那個人現在還不會下毒,因為他還有利用價值。吃飽喝足後,他在盒子底端看見一封信:

是處乃挽花派後庭。汝欲見師妹乎?挽花大院西廂素蘭房。

他又忍不住顫抖起來。背後的那個操縱者到底想讓他做什麼?苦思良久,雪原中唯聽寒鴉數聲,誰來解答他的疑惑?

他默然坐下運功調息,覺得真氣順暢無比,內力已經恢複了,再看傷口,也已全部被人包紮好。他就那樣坐著,任內息在體內走了一個又一個大周天,直到夜幕降臨,才握劍朝挽花派走去,留給世界一個偏執而桀驁的背影。

愛,可以讓人創造奇跡,也可以讓人萬劫不複。

素蘭房裏亮著一盞燭光,有讓人心醉和向往的安寧與溫馨,他捅破窗紙向裏張望,嚴長卿正躺在榻上昏睡,臉色蒼白,竟不見半點血色,似乎受了很重的內傷;宗飛妍背靠著榻,盯著燭光發呆,眉目間沉澱著很深很濃的憔悴與擔憂。

他的心都要碎了。從小到大,他最不願意看見的就是師妹難過的表情,有時為了完成師妹的小小心願,他寧肯被師傅狠狠地責罰一頓。而現在,他的師妹這樣憔悴,心中到底藏了多少委曲和悲痛呢?可他還能做什麼?還能像兒時那樣安慰她,想盡一切辦法逗她開心嗎?不能了,早就不能了。生命的軌跡從那一天開始分野,十年,僅僅十年,一切的一切都已滄海桑田。他們早就紮根在兩個相互背離的世界裏彼此拒絕。或許仍然有愛,但相互的背離注定他們要用愛來彼此傷害。青年的劍法足以令天地為之變色,但憑一柄劍,可以擊倒橫亙在兩人之間的牆嗎?可以嗎?

半晌,宗飛妍幽幽地歎了口氣,轉身凝視丈夫病懨懨的麵容,神色間盡是焦急、憂慮和心痛,黯然低喚了兩聲“卿哥”,隨即抽泣起來。

青年的心已經汩汩地流血了。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深入毛發肌膚血液骨髓。他隱約記得,十六歲那年,有一次自己因荒廢練劍而被師傅狠狠地鞭笞了一頓,她哭著喊著替自己求饒,聲嘶力竭;別人給自己敷藥的時候,她站在旁邊抽噎,身體不停地哆嗦,小手兒緊緊地纂著衣角;半夜他被痛醒了,可當他看見師妹趴在自己的手臂上睡著了,臉上還有未幹的淚痕時,他突然地就不痛了,一點兒都不痛了……那個時候,她也是用這種充滿關懷與心痛的眼神看著自己,可現在,她把這個眼神給她的丈夫了。

是啊,她都已經身為人妻了,自己為什麼還要來呢?即使師妹對自己仍有情愫,能拋棄丈夫跟兒時的玩伴遠走高飛嗎?她現在貴為挽花派的小姐和落梅山莊的兒媳,平素金枝玉葉、錦衣玉食,而他是什麼?他又能算得上什麼?他能給師妹這樣舒適奢侈的生活嗎?如果師妹跟了自己,勢必風餐露宿,他怎能讓心愛的師妹跟著自己顛沛流離?

他還要報仇嗎?這仇還能報嗎?仇報了,師妹可就成了家破人亡的孤女、喪夫失子的寡婦,一輩子遭人欺辱,受盡人間的折磨。這仇,還可以報嗎?

唉,這十年來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是練成了傲視天下的劍法麼?還是練成了無與倫比的冷酷?

仇……空仇……不如,就這麼算了吧?然後用自己冰冷的血,祭奠師傅師娘和師兄弟們尚未瞑目的亡靈……

可是……可是在自戕之前,他還想再跟他的師妹見一麵,並且把十年前就已經準備好的禮物親手送給她。

還記得十年前少年背回來的那包小玩意嗎?這禮物正是其中之一。那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早遺落在歲月的履曆中,像破碎的時間無法尋找與拚湊。但這件禮物他卻一直留著,似乎穿越了無比漫長的時空通道後隻為了將分野的人生軌跡重新彌合,或許這本身隻是一種固執,但這種固執,等同於愛。

那是一個做工粗糙的發簪,頂端開著一朵小小的桃花,是當年他在路攤上看見後順手牽來的。那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了呢,鑄劍山上桃花開得正豔,層層疊疊的花瓣攢在一起,柔和的粉色堆起滿樹的錦雲。她出神地賞花,他出神地看她。黃昏時,她默默地說,春來也早,眼看桃花開過,梨花就謝了,薔薇的性子最急,等中秋看了桂花,重陽賞了菊花,一年的花色也就盡了,冬天雖然還有梅花,但不免太過冷清了些……當時他就下定決心,總有一天,要送給師妹一朵不敗的桃花。

巧的是,鑄劍山上滿眼是桃花,而落梅山莊則滿眼是梅花,花色竟然不謀而合。這是上天吝嗇的垂青還是命運隱諱的預言?

青年敲了敲窗,宗飛妍從恍惚中驚醒,問聲是誰,他突然就不知該如何回答了。說我是你師哥嗎?他還記得這個師哥嗎?

宗飛妍起身開窗,然後就看見那張陰沉死氣、毫無生機的臉孔,和那雙空洞僵直、望而可怖的眼睛。她不由自主地連退幾步,尖叫道:“鬼啊——鬼啊——”青年完全愣住了,可他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他怔怔地想,我是一個鬼,在師妹眼中,我是一個鬼……

尖叫聲吵醒了臥榻的嚴長卿。他看見是青年,不禁大驚失色,掙紮著站起來,抓起桌子上的劍擋在宗飛妍身前,夫妻兩人靠在一起簡直就像一座堅固不摧的堡壘,縱是雷鳴電閃都無法介入。

青年心中又止不住一陣愁苦。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個中苦澀,又有幾人真正識得?

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想是宗飛妍的那聲尖叫驚動了挽花派的弟子。青年不願另生枝節,身體一竄閃進屋來,雙手齊伸,分別點中二人的穴道,二人腦子一沉,昏死過去。青年趕緊負起宗飛妍,翻窗而去。

青年負著宗飛妍,一直奔到十餘裏外的山野方始停下。他解了宗飛妍的穴道,宗飛妍卻沒有立時醒來,他也沒有喚她,隻是默默地注視著這張溫婉的臉孔。有多久了呢,自己沒有看她熟睡的樣子了?

等她醒來後,自己該說些什麼呢?說我是你師哥?說丫頭好久不見?說咱們的師門慘遭塗炭……到底說什麼呢?唉,怪隻怪他幽居十年,口齒比鏽了一百年的斧頭還鈍!然而,即使是最能說會道的少年,在自己心愛的姑娘麵前,不也是一樣的口齒不靈麼?

過不多久,宗飛妍轉醒過來,青年精神為之一震,心裏也越發緊張。他踏上兩步想扶師妹起來,沒想到宗飛妍一驚之後快速站起,使出全身力氣扇了他一巴掌,他身體一顫,不由地腳下趔趄,退後三步,伸出的手在空中獨自搖晃,而宗飛妍也立刻後退,靠在一棵大樹上,臉孔煞白,全神戒備。

“你這賊人,為何將我丈夫擊成重傷!”

青年又是一愣。在玄天門後院,自己確實用內力將他震暈,但絕不至於傷他這樣重啊!

他口齒一滯,正不知如何回答,宗飛妍卻又開口說話了,隻不過語氣已從憤怒變為驚恐。“你……你把我擄來想幹什麼?”

青年艱難地啟齒,語氣還是那麼了無生機,簡直就像一汪沉悶的死水,“我”了半天,才終於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完整的話:“我是你師哥。”

可是宗飛妍沒有表現出應該有的釋然和久別重逢的喜悅,反而像遭受了莫大的輕薄而羞憤難當。“你這賊人……我哪裏有什麼師哥!”

這一回青年完全愣住了,心底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仿佛被一座墳墓瞬間吞噬,隻剩下絕望在血肉潰爛後與時間彼此糾纏。

他守侯了她十年啊!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苦練玉碎劍法的日子裏,他在夢中殺死了師傅師娘和師兄弟,惟獨沒有對她下過手。

他為了她日夜兼程,風餐露宿,甚至血洗玄天門,九死一生……

他為了她甘願放棄血海深仇,要找一個遠離人跡的地方自戕以謝師門……

而她,竟如此輕易地把他忘了?青年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而渾濁,宗飛妍沒想到他會如此,嚇得心驚膽顫,轉身拚命似的朝回奔跑。

心緒一蕩,他回過了神,但沒有去追。為什麼要追呢?她都把自己忘了,即使追上,又能怎樣呢?

但宗飛妍奔跑的背影,卻是世上最凜冽的劍招,即便他的劍法再高出十倍,也無法抵擋下來。

青年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似乎想把她的一切刻入眼睛,但偏偏,偏偏,她還是隱入了黑暗中。

忽聽遠處有人說:“在那裏!”尋聲望去,隱約看見一群人正朝青年奔來,黑夜中不辨是誰,待宗飛妍喚了聲“大哥”,他才知道來的人是宗白。

宗飛妍看見青年的時候大聲尖叫,驚動了挽花派的許多弟子,但青年的動作何其迅速?所以當他們趕來時,隻看見倒在地上的嚴長卿。不久後掌門人宗天也趕到了,吩咐挽花派弟子全體出動尋找宗飛妍。宗白自帶了十餘名弟子正好朝青年奔出的方向趕來,一路尋找查看,直到此時才終於遇到倉皇而逃的妹妹。

由於來的人個個手舉火把,青年遠遠看見他們兄妹相擁在了一起,並且隱約聽見宗飛妍說話的語氣雖然仍舊充滿驚恐,但已大為安心。沒了師哥,卻多了一個親哥哥,對她而言,或許會更好吧?

宗白對宗飛妍低聲說了幾句話,宗飛妍渾身一顫,立刻昏死過去,宗白趕緊命兩個弟子護送她回挽花派,自己則放了信號雷,與其餘人持劍一步步走來,神情裏滿是痛恨與悲苦,卻也混雜了很深很深的忌憚。

青年知道這一撥人來是要自己腦袋的。他本可以在對手移步之前就銷聲匿跡,甚至取他們的性命,可偏偏他看見了宗飛妍昏厥的一幕。他放心不下,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知道師妹是否無恙。管你擋路的是宗白、宗天,還是嚴天斫!

他發足狂奔,快若驚雷,迅如閃電,前來圍殲的人隻覺眼前一晃就讓敵人從自己的腦門上跳了過去。然而沒跑幾步,前方又閃出一個黑影,朝他奮力擊出一掌,掌未至,掌風已吹得他麵頰隱隱作痛。他知道厲害,趕緊伸掌相抵,隻覺手臂一麻,不由地退後兩步,而那人嘿了一聲,卻是向後退了三步才勉強站穩。

宗白與其餘弟子齊聲說道:“見過掌門!”原來此人就是挽花派的掌門宗天。他見了信號雷就立刻趕來,竟然隻用這麼短的時間就趕到了,其輕功造詣隻怕比青年還要略勝一籌。

宗天無暇理會眾弟子,反手從背上抽出雙劍,左劍向地,右劍直指青年。宗白三步並作兩步奔將過來,在青年身後丈餘遠的地方橫劍當胸,憤憤道:“爹,就是他殺死了嚴師弟!”宗天身體微微一顫,而後殺氣驟增,一個縱躍,雙劍當頭砍了下來。青年本不欲牽扯其他,可這兩柄劍卻是兼顧陰陽,互補缺損,竟將青年逼得無路可退!青年隻好抽劍施展玉碎劍法,宗天那遮天蔽日的劍網瞬間粉碎,但殘存的劍氣仍然削下了青年的衣角。宗天被青年的劍招擊退後,在將要落地時左手劍猛擊地麵,右手劍則直伸向青年再行攻來,而青年仍是一劍就將他擊退。二人便如此一攻一破,堪堪拆到三十來招。青年每出一劍立刻還劍如鞘,並不進攻,而宗天雙劍齊出,盡管舞得梨花帶雪,四溢的劍氣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卻始終掩不住那乍然一現、迅若驚鴻的劍光,誰勝誰負,在場的人心中都有了分曉。如此又拆到十招,宗白見父親漸漸氣力不支,也隻好不顧及他的宗師身份,橫劍一挑,隨即攻上,父子二人合戰青年。

且說青年方才聽到嚴長卿死訊時心中也是一悲:師妹一輩子都要守寡了。隨後又覺詫異:自己隻是封了他的穴道,他怎會突然亡故呢?想到這時,衣角正好被宗天的劍氣削去,他心中一驚,知道宗天厲害,趕緊凝神應戰,隻在宗天被自己擊退和再次攻來的間隙裏整理思緒。“一定又是背後的操縱者所為。看來他又想借我的手滅了挽花派,再讓落梅山莊找我麻煩,鬥個兩敗俱傷,他好坐收漁人之利。哼哼,他們都是師妹的親人,我偏不下手,這回那個操縱者可當真要失算了。”想到這時,宗白剛剛挽了一個劍花,揮劍刺來。

既然不想打,最好的法子就是快些離開,況且他已經知道師妹突然昏厥的原因,沒必要再擔心什麼了,但宗天的劍法實在厲害,又有宗白相助,竟殺得他無法退身。

又拆了三十餘招,青年見兩人每一劍刺出都是直指要害,心中不禁微微動怒:“若不是為了師妹,早就一劍將你們碎屍萬段。”念及師妹,心中不禁又是一陣苦澀:師妹竟然不記得自己有個師哥了。突然一個念頭在他腦中閃過:這裏麵絕對有蹊蹺。尋思道:“師妹即使認不出我,也絕不會忘記自己的身世,惟一的可能就是,他現在的‘親人’使了什麼手段讓她失去了記憶……他們哪裏算師妹的親人?師妹的親人早死光了。即使非要找一個出來,那也應該是我。你們害了她的親人,又讓她認賊作父,哼,我又何必對你們手下留情?”

青年的臉上倏爾閃現一絲猙獰,而後劍光突然大盛,森森的劍氣攜帶著隱隱的雷鳴,海潮般向四周翻湧。宗天感到似有一雙巨大的手向自己推來,壓迫得他幾欲窒息,向後連退七步才終於穩住身體,而宗白卻是動作稍慢,被青年一劍劈成了兩截。幾乎同時,撕心裂肺的大呼聲從身後破空傳來,鋪天蓋地的絕望似乎彙成了一條黑色的河,波浪喧嚷,無法停息。

“大哥——”

青年胸口一震:莫非師妹沒有走麼?隻見宗飛妍一步三跌地從暗處奔來,撲倒在宗白殘缺的屍身上哭得暈天黑地,聲嘶力竭。青年的心又狠狠地揪了起來:“是我讓師妹這麼痛苦的……”他頹然退後幾步,哀思道:“我又何必非要殺了他們?管他騙與不騙,隻要師妹活得快活,不就足夠了麼……唉,走吧,還留著做什麼……”

誰知就在他魂不守舍之際,痛失愛子的宗天已經發了瘋似的撲來,而他也在無意中自然而然地使出了玉碎劍法。當他有所察覺、準備收手時,宗天卻已經筆直地倒了下去,臉上還凝固著不甘和憎恨。

宗飛妍又是一聲慘呼。一夜之間,她連續失去了丈夫、兄長和父親!不論對於誰,這種變故都太大了。她不顧一切地站起來,將手中緊纂著的東西奮力向青年拋出,那東西在空中嘭地一聲不知分成了幾片,滿天花雨般向他射來。

青年見自己又殺了宗天也是不禁一呆,緊接著便聽到乍然而響的嘶鳴聲破空而來,知道是威力極大的暗器,趕緊揮劍擊打,一時間叮叮當當聲響成一片。彈指一瞬後,那數不清的暗器隻剩下最後一片了。就在青年要揮劍將最後一片擊飛時,他突然瞥見宗飛妍那迸射著憎恨目光的眼眸。這一瞬間,他的心碎了,碎得一塌糊塗。這世上還有比被自己深愛著的人憎恨更痛苦的事嗎?也許有,也許沒有,他不知道。

於是他眼睜睜地看著最後一片暗器刺中自己的腹部,然後在其他挽花派弟子趕到之前,轉身,逃離。

那枚可怕的暗器是嚴長卿擋在宗飛妍身前時,偷偷塞到她懷裏的。在宗天與青年對戰時,宗飛妍突然轉醒過來,因此發現了它。於是她折返回來,藏在暗處,想伺機發出暗器,為丈夫報仇,隻是爹爹與大哥正同他拚鬥,恐傷父兄才一直強忍不發,直到父兄都死在了青年的劍下才終於發了出來。

同樣的暗器青年也曾見過。那是十年前了。當時他為了找到仇家留下的蛛絲馬跡在門派裏苦尋十日,終於在一根柱子裏找到一朵嬌豔欲滴的梅花。

這朵梅花做工精細,栩栩如生,甚至連花蕊都清晰可辨,用來做女子的發飾絕對錦上添花,但偏偏是落梅山莊的獨門暗器,有一個令整個江湖談之色變的名字:梅花殺。

痛!肌肉似乎被人撕裂,五髒六腑似乎爛成了一團血肉……痛!仿佛整個世界都要從腹部針眼大小的傷口擠進的肚子,日以繼夜的“狹路相逢”絕烈地刺激著他身上每一根神經,自百彙到天靈,一路雨劍風刀、雷擊火燎……

這就是“梅花殺”嗎?

雖然鐵梅花刺中他後立刻彈開,但他承受的痛苦卻遠遠超過了穿胸一劍!七天來,青年耗盡全身內力才勉強將劇毒暫時封住,但再也沒有精力顧及接踵而來的疼痛,隻得任其蠶食自己的意誌與生命。每次疼痛發作,在他失去知覺前,都會想,這朵梅花是師妹擲來的呀。都七天了,喪夫失父的她怎樣了呢?她一定很痛恨自己吧?恨不能將自己碎屍萬段……

這種痛,才真正的刻骨銘心。

青年蓬頭垢麵、衣衫襤褸,蜷縮在茅草堆裏打鼾,儼然一個身臨絕境的乞丐。他本可以了斷殘生,而且早就有了這個打算和勇氣,可他就是不知道自己為何還要這樣苟息殘喘,他隻是隱約覺得,自己尚有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沒有做。在完成這件事之前,他不能輕言生死。

到底是什麼事呢?他也不知道。他在等。

又過了七日。這七日,他從乞丐的手上奪過殘羹剩飯,還被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叫花子痛打了一頓。他身邊有劍,但一直沒有出鞘。世界上最危險的劍往往就是沒有出鞘的劍,他要聚集這淩人的殺氣,完成他最後的願望。

玄天門名存實亡,挽花派精英盡歿,人心渙散,江湖上隻剩下落梅山莊了,或者說,整個江湖都是落梅山莊的了。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這不得不讓人產生懷疑。然而嚴長卿的死又做何解釋?嚴天斫總不會連自己的兒子都加害吧?

但不論事實如何,有關宗飛妍的閑言碎語已經在整個江湖流傳開了。有人說她受的打擊實在太大,整日恍恍惚惚,有人說她曾被玄天門的白冠傑玷汙,又死了丈夫,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有人說她已經自盡了三次,都被人救回,但長此以往,結果恐怕不妙,甚至有人說,如果她當初就恪守婦道自我了斷,哪裏還會死這麼多無辜的人……

這些話,偏偏又被青年聽到了。

有些時候,愛就像一個陷阱,一個圈套,一個讓人甘之如飴地承受痛苦的迷信。愛與被愛的人都是作繭自縛的蛹,雖然知其不可為,冥冥中卻似有一根看不見的線在牽引著你朝著那個方向遠行,即使披星戴月跋山涉水也是心甘情願。或許,正是盲目,才使得愛彌足珍貴,瞻前顧後往往會失去許多許多,甚至包括去而不返的青春。正如蛹,雖有困死繭中的危機,可一旦走過這層考驗,便可化身為蝶,破繭而出。

青年負劍趕到落梅山莊時又是四日後了。支持他屹立不倒的,不是仇恨,而是對他師妹愛。或者說是師兄對師妹不可推卸的責任,可是這種責任又何嚐不是由愛所催生?

是冬末了。落梅山莊漫山遍野的梅花不會錯過時令,已然競相開放,爭奇鬥豔。青年沒想到這裏的梅花這樣美,不禁想起闊別多日的鑄劍山,和山上一望無盡的桃花,以及桃花下那個比鳥兒還要可愛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