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糖,甜到憂傷
郭 龍
許多年以後,當別人問及我的家鄉時,我會悄悄地背過臉去,讓回憶在每一條皺紋裏舒展,然後平靜地說,就是那個叫做淮南的旮旯,有豐富的煤礦和芬芳的鄉土,空氣裏彌漫的灰塵常常把人嗆得熱淚盈眶。淮河波瀾不驚地從那裏流淌過去,給蕭條而貧瘠的土地帶來些許米魚。
那是我很小很小的時候了,六歲都還不到。每天傍晚,爸媽總會帶我和長我三歲的姐姐沿著淮河散步,目睹水與天相接的壯觀,晝與夜交替的辛苦。太陽也快回家了,興奮得滿臉通紅,毫不吝嗇地把餘輝一瀉千裏,粼粼的河水波光浮動,絢爛如一場華麗的夢境。望著向東去再向東去的河水,我的心便不由自主,也要跟著去。
而多年以後,當我再次看到那被深度汙染的河水時,才知道腳下的這片土地,永遠是遊子漂泊的下一站。
姐姐是個外表柔弱嬌美、性格卻比男孩子還要粗野的女孩,不論走到哪裏,都能讓別人感受到她盛夏的熱情與躁動。然而姐姐的裝束一直都很淑女。她愛穿時下流行的紗裙,清香的淡粉,透亮的水藍,柔美的嫩綠,飄然若仙。姐姐尤其喜歡蝴蝶,在我們那兒幾乎家喻戶曉,可愛的蝴蝶發卡、馬尾上的蝴蝶結都讓平凡的我羨慕與瞻仰。在那些淮河尚未被汙染的年頭裏,河邊有白淨的細沙和油油的水藻,晶瑩剔透的小蝦不時穿梭其間,每次看見,姐姐都會異常興奮,蹦啊跳的,粗麻花辮子在腦後蕩悠得十分招搖,而身為男孩的我卻隻是平靜地看著,不動任何聲色,顯得格外淡然。
姐姐喜歡蝴蝶也是受了家庭的熏陶。媽媽特愛蝴蝶,爸爸當年寫情書署名一律是“你的梁山伯”。結婚後,他們買了一整套瓷器,溫馨的奶黃色襯底,各種姿態的蝴蝶飛翔其間,逼真得仿佛手指一碰就會展翅驚飛。他們當時的說法是:讓蝴蝶來見證我們的愛情。可以想象,當年爸媽對坐在餐桌前深情凝望的情景是多麼的幸福。
姐姐出世後,爸爸做生意發了一筆財,無需害怕計劃生育的罰款了,然後就有了我。
記得很小的時候,爸爸說過要帶我們坐船到淮河的下遊玩一玩,可時至今日這個諾言都沒有實現。小學三年級時,爸媽之間突然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爸爸經常徹夜不歸,說是生意繁忙,有太多的業務需要談判。這樣的夜晚,媽媽總是靠在空大的沙發上,盯著病懨懨的燈光無聲無息地睡去。那時候姐姐已經很懂事了,會在半夜悄悄起床給媽媽披上毛毯。有時候媽媽會醒過來,黯淡的眼神稍稍一亮後又陷入深沉的黯淡,沉默幾秒之後催促姐姐趕緊睡覺,但更多的是毫無察覺,直到早上醒來才知道身上多了一張毯子。或許是太累了吧?
這種日子一直維持到我讀初中。長久的相對無言可以把熱情變成冷漠,再把冷漠變成衝突。爸媽經常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激烈地爭吵,年幼的我夾在他們中間無所適從,哭喊到嗓子都啞了,也找不回記憶裏一家人散步的日子。看著爸爸開著小轎車絕塵而去的背影,看著媽媽撕心裂肺的嚎啕,看著狼藉滿地的碎瓷片,來不及冷靜,來不及清醒,甚至來不及疼痛……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朦朧中隱約看見折翅的蝴蝶,從深夜呻吟到黎明。而姐姐則不然。她會自顧自地讀書寫作業,爭吵平息後才去收拾殘局。平靜地,甚至是淡漠地。
每次爭吵,總會有一些瓷器在他們絕望的揮臂後粉身碎骨。他們都說,摔完瓷器就離婚。當年象征愛情的信物,如今竟成了一個家庭生命的倒計時,不知是命運吝嗇的垂青還是隱諱的詛咒?
我們都很清楚,所有的不幸全因為爸爸在外麵有了別的女人。心猿意馬的爸爸和疲憊不堪的媽媽都不想再維持這個家庭了。他們都需要一個決絕的轉身,證明自己能夠與過去一刀兩斷,所以才要把瓷器統統摔碎。隻是,兩個呼爸喚媽的孩子,以及二十年的點點滴滴,真的斬得斷嗎?斬不斷的,恰似他們永遠也摔不完的瓷器。
他們不想維持這個家庭,但我想,姐姐也想。
姐姐跑遍全市才終於找到一家仍舊出售這套瓷器的商店,然而不菲的價格讓她望而卻步,況且不間斷的購買也絕非一個高中生能夠承受。絕望之際,姐姐偶然看見了一家酒店使用的瓷器。雖然質材不同,相同的外觀也足以魚目混珠。姐姐瞞著家人去這家酒店打工,惟一的要求就是隔三差五地拿走一些瓷器作為報酬。老板樂的省錢,也就答應了。
此後,姐姐總能在爸媽下次爭吵之前把差的數補齊。她在盡一個未成年人最大的努力維持自己家庭的完整,她的性格裏不僅有男孩的粗野,更有男人的堅強。而如此明顯的事,粗心的爸媽竟從未發現。其實爸媽都是心思細致的人,他們沒有覺察,僅僅因為他們對此完全漠視。
然而那天傍晚,也許是姐姐過於慌張,也許是上蒼對這個誤落凡塵的蝴蝶仙子起了憐憫之心,以致她在看到迎麵飛馳而來的轎車時,竟忘了停下或是閃開……姐姐的身體飛了出去,在空中翩躚,恰似一隻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