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糖,甜到憂傷(3 / 3)

我平靜地聽,平靜地點頭,沒說任何話,也沒有告訴他就是這個男人給了我二分之一的生命。

兩天後,我終於找到一份工作。工作很累,可以每天累到忘記自己。閑暇的時候我會去地鐵站找淮河,跟他一起唱歌,一起看地鐵呼嘯而過,一起看來來往往匆匆忙忙的人群,在心中悄悄地猜測他們腳步的方向。淮河介紹他的朋友與我認識,聽他們茶餘飯後說男人的斑斑劣跡,心靜得可怕。有時候淮河也會來找我,那通常是他生意較好的時候,買得起兩瓶啤酒和一包花生米。我從不問他的曾經,就像他也從不問我的曾經。僅僅因為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過去嗎?每個人的背後都有一個刻骨銘心的故事,可以從裏麵擠出世間冷暖。相聚時,大家輕鬆的笑容下麵,是心照不宣的理解和參差不齊的傷痛。

去看過黃浦江。和淮河一樣,黃浦江的水也是日夜奔流不息。

那一晚我做了一個怪夢。高大挺拔的爸爸和懦弱無能的男人在淮河邊上決鬥,年輕漂亮的媽媽拉著可愛的姐姐和年幼的我站在一旁。後來似乎是爸爸贏了,臉上掛著爽朗的微笑朝我們走來,領著我們順著淮河散步,看停泊的大大小小的船隻,看快要回家的太陽;偶爾一回頭,看見黑暗中男人在哭,在吐,倒在地上說胡話,然後入睡。他覺得冷,覺得痛,覺得寂寞,但無法抵抗,無法回頭。

驚醒。滂沱大哭。嚇得淮河手足無措。還沒哭完,突然覺得身體很不舒服,似乎有一團氣在腹腔裏聚集,等待爆發。我本以為等那團氣爆發後就沒事了,誰知一眨眼功夫,我就一頭栽了下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醫院了。淮河坐在床邊,迷離的眼睛裏第一次有了落拓、空虛和抗拒之外的眼神。當時早上的陽光從窗口射入,淮河身體周圍出現一層耀眼的光暈。

“你身體早就不舒服了,為什麼不早說?”

我沒有回答。

“你告訴我號碼,我聯係你家人。”

我搖頭。

我很清楚自己的情況。我的腎出了點小小的問題,需要換。

“換什麼啊?死了幹淨。”我打著哈欠,笑嗬嗬地說。淮河和他的朋友們耷拉著腦袋,沉默不語。

但事實上,我不但一點都不想死,還非常非常怕死。況且千裏之外,還有個需要我養老的媽呢。

我讓淮河幫我辦理出院手續,他答應了。這些天我一直都在考慮,是死在淮南呢,還是死在上海?是像姐姐那樣死在媽媽的眼前呢,還是幹脆像爸爸那樣永遠不知所蹤?

不過到最後我沒死成。淮河幾乎是飄進門來的,把門邊的吊水架摔了個震天響,病房裏的人紛紛側目。淮河像個看到世界大戰結束的難民,開機關槍似的說:“剛才有個捐腎者……專門把腎捐給你的……正好和你匹配……你有救了!”看他的神情,幾乎要喜極而泣。

我問是誰,淮河搖頭說不知道。我又問醫生,醫生說捐腎者要求保密,請你諒解。

其實我知道是誰。刻意把腎捐給我,還剛巧和我匹配,世上哪有這麼湊巧的事?夜晚,我一個人咬著拳頭,終於還是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誰說男人忘了我的模樣?他偷我的錢包,隻是想讓我給他幾下子而已。其實他真的很可憐。他知道自己做了錯事,想改正,卻永遠也找不到回頭的路,隻能一路走下去,越走越錯,越走越人模狗樣……遙望著窗外冷冷的月色,心裏的恨全都沒了。

出院後,我決定回家。關於故鄉,改變的是曾經的苦難,不變的是母親守候兒子歸來的眼神。那一瞬間我突然明白,所謂流浪,不過是在親人的目光和自己的困惑裏迂回。而爸爸,也再一次失蹤。

“淮河,明天我就要回去了。”

“還來嗎?”

“不來啦!我想多陪陪我媽。”

“我會想你的。保重。”

“你也是。多多保重……其實,我知道救我的是誰。”

“是誰?”

“我爸。”

列車上,與我同座的是個年齡很大的老人,背駝了,斷左臂,還是個瘸子。透過他爽朗淡定的笑容,能看見一張被歲月侵蝕到麵目全非的臉,以及觸目驚心的皺紋,然而從他眼神裏舒展出來的,卻是對劫難最大的蔑視。

閑談之後,得知他是個老紅軍,當年參加過長征,也目睹過南京大屠殺。

見我總是心不在焉,他問:“你好像不大高興?”

我點點頭。“想起過去的一些事情,忍不住有點憂傷。”

他哈哈一笑,露出一嘴老弱病殘的牙齒,邊搖頭邊說:“現在的孩子們哪,一個個糖罐裏泡大的,整天沒事幹,憂傷個什麼勁啊!”

我們是糖嗎?

恐怕是的。

我們會憂傷嗎?

糖太甜太甜了。甜到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