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想到,從車上下來的,竟是倉皇失措的爸爸和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
當白布緩緩蓋過姐姐身體的時候,我近乎瘋狂地拍打她還未退去驚詫與悲痛的臉龐,泣不成聲地喊她,一遍一遍。那一瞬間,彷佛整個世界都消失了,爸媽、家庭、醫院、交通事故、圍觀的眾人、甚至時間與空間,統統沒有了,隻剩下我的雙手與那匹白布為搶奪姐姐慘烈地廝殺。當時的我幾曾想到,淮河的岸還是當年的岸,淮河的水卻早不是當年的水了。
天堂裏還會有瓷器嗎?
姐姐死後,媽媽開始神經質,最終住進了精神病院。而爸爸依然選擇離開,沒有任何不舍與糾纏,也沒有叮嚀的隻言片語,隻給我留下一張十萬的銀行卡。父子竟能形同陌路地分別,不知是該慶幸還是悲哀?那十萬塊我一分都沒花,全給媽媽看病了。整個高中我奔波於學校、醫院和家之間,正如當初奔波不停的姐姐。幾十年前,魯迅靠自己的個頭漸漸高過藥櫃來印證自己的成長,而我呢?高中三年我的身高絲毫未增,倒是瘦了很多,熟悉到閉上眼睛都不會迷路的精神病院隻能印證我的苦難與心的蒼老。當時我不止一遍地下決心,哪一天爸爸回來了,等他老了以後我一定不養他。
大部分時間,媽媽隻是呆坐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風吹草動都能讓她渾身戰栗。發病時,要麼對著一扇門一遍遍地說我有一個愛我的丈夫,語氣無比固執,似乎門在與她辯論,誰都不能說服對方,要麼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逢人就喊女兒,無比親切與溫馨。隻是,她從來沒有喊過一聲留在她身邊、時刻照顧她的兒子,從來沒有——甚至沒有正眼看過我。真的是失去的才珍貴嗎?有些時候,媽媽會毫無征兆地打我,用玻璃杯砸我的額頭,被咬上幾口也隻能當成天災,仿佛在她的眼裏,我是那個始亂終棄的男人。靜下來的時候我會忍不住地想,如果當初死的是我,我就可以逃離這些苦難,還能得到媽媽的想念與牽掛了吧?這樣想時,我簡直在為已故的姐姐感到慶幸了,雖然我的眼淚仍是止不住地流下來。
高考落榜後,媽媽終於病愈出院。我想離開淮南到外麵闖一闖,或者說到外麵流浪一段日子,可媽媽堅持讓我複讀。言語不合,我們竟也吵了一架,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當時我哭了,因為我感受到深沉的絕望,而她僅僅是問了一句你哭什麼,倒顯得異常平靜。可是在夜裏,徹夜未眠的我也聽到了隔屋媽媽的嗚咽聲。那一刹那我終於明白,大人的眼淚必須要在黑夜的掩護下才可以流,一滴滴落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真的好可憐。
第二次高考落榜後,我仍然選擇流浪。我和媽媽相峙坐在黑暗的屋子裏,很久之後,媽媽終於以眼淚默許了我的離開。其間沒有任何糾結,談判簡單得令人吃驚。
在上海,我結識了一個漂流族,和他一起落拓而充滿尊嚴地活著。他不對任何人說自己的姓名,所以在不同人的嘴裏,他有著不同的稱號。我叫他淮河,因為他在地鐵唱歌時迷離的眼神總能讓我想起一去就回不了頭的淮河水。
那是到上海的第五個夜晚。工作還沒找到,錢已所剩無幾,我下地鐵站找地方睡覺,就看見坐在過道裏邊彈吉他邊唱歌的淮河。記得當時他穿一件舊到發白、卻很整潔的牛仔褲和深色格子襯衫,碎發依稀掩著落拓與空洞的眼睛,眼神裏有著不可名狀的抗拒,唱的是許巍的《故鄉》。“這是什麼地方依然是如此地荒涼,那無盡的旅程如此漫長。”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聽這歌很溫暖,能讓我從從容容地笑著流淚,所以我決定在那裏休息,隔著一條空曠的過道與他對視,像兩個疲倦的心依靠在一起。
半夜,我被打鬥聲驚醒。遠處,淮河正與一個中年男人扭打在一起,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勢,而男人手裏攥著的,赫然便是我的錢包。幾年來的苦難壓抑出的絕望的憤怒終於在那一刻爆發,一向膽怯的我不知從哪裏來了膽量。衝上去的時候,我甚至能聽到大地因我的踐踏而發出的慘叫聲。
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踢了那男人三腳,打了七拳,淮河還揪下他的一撮頭發。他並沒有還手,兩手抱住頭蜷縮在牆角,身體瑟瑟地發抖,將懦弱暴露無遺。我的疼痛蔓延全身,心髒像被一把鈍刀插入,淌血,流膿。我無聲無息地停下,拉住淮河,又無聲無息地看著男人像條狗似的從地上掙紮著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跑開,背影深深地刻入眼眸。
我不知男人為何會從富翁淪為流氓,更無法理解他竟會忘記我的模樣!
我若無其事地對淮河表示感謝,然後伸出手,“交個朋友吧。”淮河頗為動容,半玩笑半認真地說:“竟然有人主動和漂流族交朋友?你不怕我是壞人?”“怕!當然怕!”我認真地說。淮河立刻現出欣喜的神色,迷離的眼神似乎也閃亮了一下。那是一個“異類”被人信任後的受寵若驚,我完全可以感同身受。
後來淮河告訴我,那男人原先挺有錢的,據說被女人騙光了錢,才成了現在這人模狗樣,天天靠偷靠搶,倒也把吃喝嫖賭掙齊全了,是我們這有名的過街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