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再告訴自己,等一個星期看看,妻子可能隻是帶孩子去娘家,因前一天,他們曾發生口角爭吵。他再為自己那顆絕望,逐漸失去溫度的心找尋借口,他當真曾想方設法讓它安定下來,不再七上八下。可是如此度過的一個星期,漫長時光,隻等來一張離婚協議。他同意離婚,隻求再見她和兒子一麵。就在見到她們那一瞬間,看著妻子身邊高大威武的陌生男子,竟恍然發覺孩子同他竟有幾分神似,不知是不是鬼上身,平常弱不禁風的他,拿起早已備好的菜刀,對準他們連砍數刀,最終隻剩那一男子幸免於難。

他殺死他曾摯愛的兩個生命,他交付一段生命中至為珍貴的時光,傾囊相贈,他任勞任怨,從無怨懟,一個個辛苦的夜晚,獨對台燈,想著如何可升職加薪,為妻兒多添一件外衣。

而今,他們卻雙雙背叛他的愛。他怎能忍受?

他寫著寫著,忽然停下筆,抬起頭。他決定正視一眼這個即將走上死亡的男子。他要看清他的麵目。他看他的眉,他的眼,恍然驚覺,它們是那麼清亮,如一潭月光流瀉下的湖水,光線清冽,湖麵平靜,光滑如絲鍛。他看見他的眼淚在上麵滑行,最終潛入湖中。與水流融成一片。

他替他寫完遺書,發覺他在哭,哭聲細小,並不明顯,但依稀可以辨別,他的肩膀上下抖動,努力抑製眼淚,卻一再讓它們泛濫。此刻,他依然愛著她們,盡管她們曾離開他,背叛他,並且永不會原諒他。他還是在懺悔,祈禱,但願來世,再為一家人。再次相依靠。下個輪回,他一定不會犯錯,至少不再犯這個低級的錯誤。

他返身,從他的床邊站起,半身背對哭泣中的男子。手中捏持著滿是懺悔的遺書。雙手還在顫抖。

離開前,他背對他,忽然說,那孩子到底是誰的?

男子帶著哭腔,聲音斷續,其實,我早知道孩子不是我的,一直試圖用謊言麻醉自己,被迫讓自己相信。其實,他與我,並無一點相象,我甚至未看見妻子臨盆……

離開那間壓抑的牢籠,他再也抑製不住胸腔內猛烈起伏的悲愴,它們像蛹蟲,在他體內肆意蠕動,迫切渴望即刻畫蝶。而他的眼淚,終於,在他清秀俊郎的麵容上,畫出一隻色彩斑斕,翩翩起舞的蝴蝶。

他是他第一次,在別人的故事中流淚。

第二次流淚,是在兩個月之後。

他見到坐在他麵前,年臨二十的男孩,穿戴不羈,囚衣耷拉至肩膀,神情沉暗,麵容卻依然稚氣,掩飾不住的青春鋒芒。耳垂穿戴至少四個耳釘,都是細碎的水鑽,沒有花紋。他的目光咄咄逼人,一再逼視,有類似日光燈的白光,打在他的臉上,他因被注視,麵部不自覺泛紅,才抬頭正視他的目光。

起初,他對他並無好感,隻想盡快結束這交談。這幾日,他的身體感覺不適,仿佛永睡不夠,整日無精打采。是一隻陷落冬眠的蛇。

而他剛開口,他便被深深吸引,無形中有一根線,牽係兩人交接的目光。

父母離異,家庭不合,從小,他一次次在碎碗碎碟中,失魂落魄的站起,渾身是傷,密密麻麻,無法清理。父母有虐待孩子的傾向,平時並不表露,同正常人無異,隻在雙方激烈爭吵時,才顯現出來,好似一隻狡猾的狐狸,躲躲藏藏。一旦發現唾手可得的食物,便出其不意的出現。雙方你推我打,用碗,碟,砸向背靠牆角,嚇得早已四肢打顫的他身上,他聽見耳邊,近在咫尺玻璃碎裂的聲音,連帶皮膚割破出血,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逃不出,又躲不掉。他知道父母都愛他,而他卻在原本清澈的愛中,逐漸畸形。那份愛也在畸形,這個演變過程,快得出乎任何人預料。他們在比,到底是誰更愛孩子,或者究竟是更愛孩子還是更愛對方,孩子成為傳遞兩人內心情感的真誠麵,雙方都想確認心中疑惑。打完之後,他滿身傷口,血已泛濫,暫時沒有疼痛。父母哭天喊地,將之送進醫院,沉靜之後,兩人又恢複平常。但幼小的他知道,這平靜隻是暫時。風暴終還會繼續。

十五歲的一次爭吵,父母將刀砍向他的左臂。看著血水噴灑式的洶湧而出,他心中殘存的一絲希望,也隨之徹底破滅。離家出走,輟學,他走上一條通往自由的路,那條路,是他一度渴望踏上的道路,它讓他感覺輕鬆,至少感到自在,不再受任何禁錮約束,可幹自己想幹的任何事。年少的他以為從此,他便獲得沒有底限的自由,得到控製權,可自行主宰命運,卻不知這來之不易的自由,是需要代價與之交換的,命運從來不會贈予一個人沒有代價的禮物,越是放縱,代價也會越大。

終於,他販毒被捕,因毒量過大,叛處死刑。

他在聽完他的講述後,默默停下疾駛的筆,內心湧動如浪潮。黑暗之中的大海,光線沉潛於波浪之間,狂風暴雨,撲打而至的洶湧浪潮,一層層覆蓋住他的心脈。撩開他的衣袖,他給他看手臂上已經淤結的傷,發黑,密密麻麻,縫補的針線痕跡像一條巨大的蜈蚣,曲折蜿蜒,觸目驚心。

他看透他清亮的眸,聽得他愈加顫抖的聲,他說,為何,父母不能給我一個溫暖的家?他整個人因為悲傷,不自製地抖動,已經蛻下不羈的外皮,變回原來麵貌,隻是一個少年,一個仍舊需要關愛的孩子。他終於將臉埋入掌心。

他握住他的手,感覺所有溫度即將流失,世界走到盡頭。他要將他所有殘存的溫度,注入這個尚處花季少年的體內,讓他在死後,仍能感覺溫暖。

兩人如此,不久便被分開。情緒一直激動,終於在又一次無言對視中,同時哭起。

那是他第二次落淚,與上一次不同,這一次他當著死囚的麵,當著所有人的麵,卸落自尊包袱,從肺部發出嚎叫一般的哭喊。胸腔幾近碎裂。那是他最為徹底的一次哭。

他與他的遭遇,並非最為苦痛,最為讓人憐憫,卻輕易碰觸波動了他內心那根緊繃的弦,使它一次次在看似紊亂的敘述中震顫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