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
李 超
他在冗長夢境跌碎之前,看見自己仰躺在一張單人硬木板床。那張床,是他生活二十年,起居的惟一固定物,從未離棄。即便他在成年後曾有不斷丟棄舊物的習慣,也從未有過更換它的想法。床沿已有破損的小洞,密密麻麻,因年歲長久,木板並不牢穩,時常發出即將坍塌的聲音,那聲音讓他警醒,使他即使在夢中也不敢用力。床角折疊的棉被,四四方方,一一展開,仍可嗅見他童年體味,是一種夾雜著泥土,沙石,樹葉和蛹動桑蠶的複雜氣味。他幼時時常感覺寂寞,寂寞的時候,就去院前樹上抓昆蟲,有時是桑蠶,扭動潔白豐腴的身體,在他枕邊的木盒中,不知疲倦的前行。有時是天牛,那種昆蟲長著令人生厭的嘴臉,他卻並無一絲厭惡,將它們飼養在自己房間,讓它們在床單或者牆壁上停留或者爬動。夜間,聽它們近在咫尺的鳴叫,細微中有一道微光,連接他發達的聽覺係統,類似傾聽音符,他被這種感覺輕微衝撞,並且沉醉。飼養一夜,交換真心,次日開窗,又將它們小心回歸自然。他的床,就是他幼年遮風避雨的港灣,為他打開一扇通往奇幻世界的門,並給予他解決溫飽的幻覺,不過度鋪張,又不過於狹隘,顯得自然。而夢境中反複出現的男子,此刻聞見被褥中潮濕的鹹腥味,是來自雨水長年的澆灌的氣味。他有些發怵,恍然間,看見腳下生根發芽一截翠綠植物,根莖細軟,有類似牽牛般富有韌勁的交錯攀爬,黴菌病毒,無形侵入。他仰麵凝視,四周沉浸於一種閉塞的幽暗。天光已逝,他輾轉反側,欲起身,卻僵直,難以睡去。鼻腔浮現的幾屢鈍重空氣,緩緩驅散周遭一切聲音。像覆蓋而來的手掌。摑住他的嘴臉。那是黴雨季節前後,一切植物靜默生長的季節。那是他熟悉至骨髓的季節。那是他離開夢境中那張床,來到此處,整整一年,又邂逅而至的季節。
他再次從夢中驚醒,手心全是冰涼汗水。頭痛欲裂,呼吸梗塞。四肢感到一股無名氣流衝撞,開始發麻,並且不自製的顫抖。冷,骨髓似都為之搖動,即刻流瀉而出。他的整個人如一隻受傷刺蝟,自牆角處,蜷縮起來,雙手抱膝,聊以自慰。那是他自幼年一貫的療傷方式。獨自取暖。感覺不到屋外的聲音,他的耳朵自來之後,便死去。無法捕捉任何細微聲音。空間逼仄,饑餓難耐。而夢中一切,猶為清晰,是照在麵前閃爍黑白質地的電影,飛速掠過。在他眉角砸出深淺的傷。
這是他來到此的第一年,而後,他又要再整整度過一年。
在這裏,他為死囚寫遺書,漸漸忽略時光。
身陷囹圄,如同在你的背脊,用燒製的鐵器,深深打下一個標簽。那些標簽是屬於時間,時間牽扯出一些線索,有跡可尋或者無跡可尋。他很幸運,至少他的時間,可以測量,至多是人生中一段並不長的光陰,度過之後,仍有大半時光,屬於自己,可等自己主宰。他有主動權。而他每日麵臨諸多死囚,是沒有痕跡可尋的生命,斷開一切線索痕跡,他們如灌木中的昆蟲,大多被認為雷同,打著命運既定的標簽,因而無人問津,連時光都遺棄。
他與他們交談,在即將行刑的前一晚。他始終小心謹慎,盡量不去看他們的眼。用筆紙記錄,摘要下屬於別人的生存印記,將之整理。汲取這短暫光陰裏的細微小事,為之動容的記憶片段。在微光反反複複。他們大多是社會低層,因不滿生活現狀或者被迫走上脫離正軌的道路。文化不足,毅力不堅,衝動之下,頭皮發麻,做出悔及一生乃至下輩子的事。他不去責怪命運,他始終相信即使再困苦潦倒,在這蒼茫世間,也不會是最疾苦的那一個。當然,這些觀念,是自他出獄後有所感悟的。入獄之前,他也是其中被情緒左右的一員。對於這個工作的本質,他寧願秉持神聖態度,也不願掛上死神的稱號。曾有人戲謔,說與他傾談之後的人,自動清理掉所有凡塵,齊齊投入暗無邊境的死亡。無論生前,他是工人,是幹部,是商人,或是教師,死亡已經在他們交談結束之時,被迫掛上門牌,隻等靈魂歸入。所有一切即將死亡的人,都有一個共通點,便是與他接觸。
他的工作他不是第一人,也不會是最後一人。
他是囚犯中為數不多較有文化的人,曾做過多年語文教師,後一度擔任學校教導處主任。從大學畢業,便一直兜轉於校園,未曾離開,因此,他的身上有濃重的書卷氣,瞥不去的書生相,兩袖清風,眉宇散落英氣,是難以描述的溫柔氣質。來自天性。
破敗龐大的監獄,如同一個孤絕在懸崖邊的山洞,斷絕一切同外部的聯係,置身其中的人,如螻蟻過著貌似規律的生活,日出日落,棲身勞作,被社會眾人審視關押,在黑暗幽閉中反複出沒,向往光線,卻始終背離,並一再被暗無天日的黑夜包裹,沒有物體流動的聲音,思維鈍滯,得不到應有的社會交際,人在這種絕望裏勉強苟活,或許一再遲鈍,出獄後,不可避免與社會脫節,並在驚恐中喪失一切出路。
他恍然從夢中站起,聽見有人傳喚。知道有人即將在他的記錄過後死去,便急急忙忙,套上囚衣。半身才又漸漸溫暖。而手腳卻還冰冷,心脈緩慢,雖然做過多次,仍舊緊張,渾身顫抖不止。
他內心抗拒,卻不得又進入死牢。
他不看死囚的眼,他怕看出一些刺入骨髓的冷,那是讓他內心為之惻然又無能為力的求生目光,卻並不熱。他聽聲音,隻顧埋頭記,大概可猜出他的年齡。從他的敘述中,斷斷續續挖掘出一個男人風塵仆仆的形象。
婚姻不幸,遭遇第三者,妻子挾年幼孩童,在一個冬天夜晚,悄悄逃出他熟睡的房間,趕往火車站,已經預定好前往下一城市的車票,隻等到站,早已精心謀劃的計劃,同時帶走的還有家中所有存款。次日,清晨,他起床,麵對空空一室的日光,惘然而無辜。身邊被中仍有女人翻身留下的皺褶,體溫猶在,他的手輕輕撫過,內心焦躁。距離他床不遠的小床,兒子的蹤跡也消失不見,他仿若是失去記憶的人,站在前半生惘然如夢的畫麵裏,刹那竟語塞,分辨不清此時是夢還是真,血脈就在瞬間如遭電擊,鈍重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