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離開死囚牢籠。他再一次仰躺在狹窄潮濕的床鋪。四周濕寒,空氣中有緩慢交錯的兩股氣流,他隱約感覺自己又一次止不住的顫抖,握筆右手關節,從指尖開始,被一股未知力量壓迫,通過錯綜經脈,一路貫穿至心髒,顫抖變成音符,有節奏的連接右手整個手臂。他翻身,將右手壓在身下。寂靜之中,卻聽得一聲又一聲鏗鏘,心髒劇烈跳動,爆發而出的聲音,清晰有力。那是生的聲音。他的耳朵,再死去之後,又一次捕捉到細微之聲。
回到童年睡眠的那張硬木板床,他與父親側身入睡。牆外傳來陣陣雨水摩挲樹葉的沙沙聲,蟲鳴,風聲,或更遠處偶傳來的一陣雷鳴,它們鈍重敲擊他的耳鼓。四四方方的被褥,輕輕放在鼻端,可聞見淡淡的體味。父親肩膀寬大,將更多被褥蓋在他瘦小的身上,半身露在黑暗潮濕的陰影中。多次起床,悄悄移動身體,為父親披蓋被褥,感覺父親的體溫,溫暖祥和,是一種逼近日光的溫度,他在日光照耀下汲取溫暖,並探測四周,光線照亮,為他鋪就一條視線。他在視線延展中,看見自己站在根莖粗壯的樹木前,幸福的傾盡所有。
那是在他童年尚未結束之前,一切猶如稀薄幻覺,一捅即破。童年之後,他的一切道路,帶著命運給予的幻覺,自動徹底斷絕所有分岔小徑,並將他擱置於黑暗,永不翻身。
父親在他十歲離家,母親整日魂魄遊移。就在那時,他開始抓昆蟲,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放置在房間,看它們在牆麵移動,恍然覺得自己有人陪伴,不再寂寞。大隻肥胖的桑蠶,潔白晶瑩。把它放在枕邊的木盒裏,墊一片桑葉,聽它徹夜進食蠕動,樹葉消逝的聲音,質感清晰。天牛有時飛在他的枕邊,依稀聽得翅膀輕輕震動,他在夢中看見它起飛,刷的一下,好似一道光線,紛紛墜落於漆黑無邊的海洋。
父母一直未辦理離婚,父親逐漸少來看望。他讀書,偶有幾次見過那個拆散他家庭的女人,穿色彩濃重的裙,豔俗的高跟鞋,在街邊踢踢踏踏,仿佛踩在一張潑滿潤滑油的瓷磚上,隨時可能摔倒。她麵容沉靜,步伐歡躍,關於她的流言紛紛。有人說,她曾是富家千金,父親工廠破產,她便攜帶所有員工工資逃竄,並結識一個有婦之夫,再次創業。有人說,她現在是個較有名氣的畫家,專畫山水,出過集子,有不錯的反響。
他在眾多流言紛紛中,強製按捺心中怒火。母親身體每況愈下,神誌恍惚,他一再告訴自己,沒有父親,日子依然會平順過下去,帶好母親,給她幸福的晚年。讓所有人都羨慕。而自己卻時常在夜半,因思念父親,低低哭泣,淚水是晶瑩鑽石,一串串,閃爍綺麗光影。
終於熬至大學畢業,終於熬至出人頭地,做上學校教導主任,工作勤懇,為人謙遜,深得眾人稱讚。而潛藏暗中的傷,依舊沒有隨時光流動而愈合,淌著粘稠的血液,他的整個人是一個沒有愈合的傷。
母親突然辭世,未留任何遺言。屍體在屋後的湖中撈到。半身沉於湖底淤泥。雙眼並未瞑目。
他注視她的臉。皺紋自眼角眉梢,細密蜿蜒,抵擋不住的蒼老,他第一次發現時光無情。她的雙眼充血,嘴巴張大,麵部畸形,仿佛臨死前,置身水中,隻望盡快脫離苦海,因此,大口將湖水灌入肺部。毫無猶豫。她的皮膚泛白,整個人因被水長時間浸泡,有些浮腫。完全喪失原本模樣。
他本能地握緊拳頭。
女人被他找到的時候,正在街邊買菜。穿戴妖嬈,步伐輕快,正在津津樂道與商販商討價錢,毫無防備。不料,忽然被身後一記重拳擊中腦部,麵前一黑,人直直昏厥下去。
女人重傷,他去自首,因態度誠懇,被判兩年。
現今,他已忘記時光,不知此時是一年後的一個月,兩個月,五個月,或者根本就已滿二年。
坐在床沿,穿著囚衣,隱約聽得屋外有雷聲轟鳴,並不真切。仿若回到童年,仰躺在那張擁有父親溫度的硬木板床,黑暗中靠向父親,感覺溫暖。窗外有蟲鳴,風聲,和漸次的雷鳴,她的聽覺捕捉到細小雨點敲向門前那棵粗壯大樹,樹葉發出沙沙聲。感覺塌實。夜間坐起,四周清冷,看見窗外被星辰點燃的天空,是偶遇的盛宴,而他半身冰涼,落進潮濕,兜頭而來的清冽空氣,如一張網,覆蓋他的身體。而四肢卻感溫暖,父親的體溫,是一種逼近日光照耀的溫度,他在那束光中站起,灰塵仆仆墜落,看見遠處微笑的自己。那是他記憶中最為明朗的歲月。
這段時間,他開始審視自己。越來越發現,自己始終麵對著一池清澈湖水。
他在那片湖中與那些死囚交談,話語間,得知他們各自迥然的人生軌跡。在他們掙紮的情感中淪陷。殺人,放火,吸毒,搶劫。這些源自人性最為赤誠自然的一麵,是否接近於一種原罪。而做為他,已然一次次反複經曆著那些罪惡,來自血液中至為清晰的細胞。它們不被束縛,來去自由,在受到侵犯或者被壓迫時,從人性潛藏的陰霾裏,瞬間釋放。一發不可收拾。而諸多犯人,並非本性罪惡,社會牢籠施加的壓力,妻離子散,並非常人都能容忍,命運強製打下的標簽,使他們體內細胞,自動繁衍抗爭,與之對抗。他們被迫站在黑暗的懸崖,拿著一張前往罪惡深淵的門票,眼睜睜投身進入不可丈量的深邃空間,他們早已喪失生存下去的希望。
而湖水清澈,波光湧動,細微浪潮打在他的腳踝,倒映出湖中男子的喜怒哀樂。那張臉扭曲,顫動,麵目猙獰,是被罪惡侵蝕的臉,不自知讓人恐慌。而他麵對他們,就如同看見自己。
看見無數罪惡紛紛朝他湧來,看見自己疾苦的少年,蹲坐在床沿,因生活不被主宰,被至愛人遺棄,而絕望痛哭。看見天性中的罪惡,是不被製裁的魔鬼,潛伏在左邊距離一寸的地方。正悄悄走向黑暗中,淚水不止的那雙眸,侵占原本純善的心靈,一再啃食,直至體無完膚。它們是原罪,是人性,而罪惡永不會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