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沒有生爐子,烏老爺不嫌委屈,請到門房裏來坐一坐,比外麵暖和。”

“好,好,多謝,多謝。”

坐得不久,門房回出來說:“我家太太說,烏老爺不是外人,又是螺螄

太太請來的,請上房裏坐。“

上房在三廳上,進了角門,堂屋的屏門已經開了在等,進門便是極大的一個雪白銅炭盆,火焰熊熊,一室生春。門房將烏先生交給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關上屏門,管自己走了。

“阿春!”朱太太在東麵那間屋子裏,大聲說道:“你問一問烏老爺,吃了點心沒有,如果沒有,馬上關照廚房預備。”

“吃過,吃過。”烏先生對阿春說:“謝謝你們太太,不必費心。”

他的話剛完,門簾掀處,朱太太出現了,穿一件灰鼠皮襖,花白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小小一個發髻上,一麵插一支碧玉挖耳,一麵佩一朵紅花,臉上還薄薄地搽一層粉,雙眼明亮,身材苗條,是個“老來俏”。

“烏老爺,老久不見了,烏太太好?”她一麵說,一麵挽手為禮。

“托福,托福!”烏先生作揖還禮,“寶如兄不在家?”

“天不亮,去料理施粥去了。”朱寶如多少年來都是善堂的董事,公家有何賑濟貧民的惠政,都有他一份。

“可佩,可佩!”烏先生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這也難說。”朱太太停了一下,未畢其詞,先盡禮節,“請坐,請坐!”

接著又在茶幾上望了一下,已有一碗蓋碗茶在,便不作聲了。

“朱太太,我今天是螺螄太太托我來的。昨天我去,她正好把你要的藥找到了,順便托我送來。另外有一支人參,就算送年禮了。”

“正是!”朱太太不勝歉然的,“胡大先生出了這種事,她還要為我的這點小事情操心,又送這麼一支貴重的人參,我受是受了,心裏實在說不出的,怎麼說呢,隻好說,實在是說不出的難過。”

“彼此至交,總有補情的時候。喔,還有件事,螺螄太太說有一個枕頭寄放在你這裏。”

說到這裏,烏先生很用心地注視她的反應,直到她點了頭,他一顆心才放了下去。

“有的。”她問:“怎麼樣?”

“螺螄太太說:這個枕頭,她想拿回去。”

“好極!”朱太太很快地答了這兩個字,然後又說:“烏老爺,說實話,當初她帶了一個枕頭來,說要寄放在我這裏。她沒有多說,我也沒有多問,明曉得是犯法的,我也隻好替她挺。挺是挺了,心裏是一直七上八下,擔心會出事。現在要拿回去,在我實在是求之不得。烏老爺,你請稍為坐一坐,我馬上拿出來,請你帶回去。”說著,起身便走。

這一番話,大出烏先生的意料,在他設想的情況中,最好的一種是:朱太太承認有此物,說要收回,毫無異議,但不是她親自送去,便是請螺螄太太來,當麵交還。不過她竟是托他帶了回去。

要不要帶呢?他很快地作了一個決定:不帶。因為中間轉了一手,倘或有何差錯,無端卷入是非,太不劃算了。

因此,他急忙向剛掀簾入內的朱太太說道:“朱太太,你不必拿出來,我請螺螄太太自己來領回。”

於是朱太太走了回來,等烏先生將剛才的話,複又說了一遍,她平靜地答說:“也好!那就請烏老爺告訴螺螄太太,請她來拿。不曉得啥時候來?”

“那要問她。”

朱太太想了一下說:“這樣,她如果有空,今天下午就來,在我這裏便

飯。胡大先生的事,大家都關心,想打聽打聽,又怕這種時候去打攪,變成不識相,既然她要來,我同她談談心,說不定心裏的苦楚吐了出來,也舒服些。“

情意如此深厚,言語如此懇摯,烏先生實在無法想象她會是如胡雪岩所形容的,那種陰險的婦人。

然而,胡雪岩的知人之明是有名的,莫非竟會看走了眼?

這個內心的困擾,一時沒工夫去細想,他所想到的,隻是趕緊要將這個好消息去告訴螺螄太太,因而起身說道:“朱太太,我不打攪了。”

“何不吃了便飯去?寶如也快回來了,你們可以多談談。”

“改天!改天。”

“那麼,”朱太太沉吟了一會說:“螺螄太太送我這麼貴重的東西,照規矩是一定要‘回盤’的。不過,一則不敢麻煩烏老爺,再則,我同螺螄太太下半天就要見麵的,當麵同她道謝。請烏老爺先把我的意思說到。”

饋贈儀物,即時還禮,交送禮的人帶回,稱為“回盤”。朱太太禮數周到,越使烏先生覺得胡雪岩的話,與他的印象不符。坐在轎子裏一直在想這件事,最後獲得一個折衷的結論,胡雪岩看人不會錯,自己的印象也信得過,“倉廩實而知禮節”,這朱太太從前是那種人,現在發了財要修修來世,已經回心向善了。

他不但心裏這樣在想,而且也把他的想法告訴了螺螄太太。她當然很高興,使得胡雪岩很奇怪,因為她那種喜形於色的樣子,在他已感覺到很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