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壯哉子推(2 / 3)

狐偃道:“古諺雲:‘人過留名,雁過留聲’。誰不想身前身後留個好名聲?但這不是第一位。第一位是吃飽肚子,穿暖衣服——也就是謀生。無論是大臣,還是草木之人,他們需要有一定的財富,供養自己、供養父母、供養孩子、供養其他親人,甚而還要為孩子留點財富,且是多多益善。”

文公重重點了點頭。

狐偃又道:“惠、懷二公之時,呂飴甥、郤芮掌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為什麼還要反叛惠、懷?難道為的是安邦安國嗎?非也。他們是為了保命,為了謀生,為了比以前生活得更好!可主公即位之後,將他們晾在一旁,他們能不灰心?能不造反麼?不瞞您說,就是換成為臣,也要謀反呢!

“好了,咱不說呂、郤,咱就說從亡諸人及國內大臣。您出亡前後十九年,國內有不少大臣,冒殺頭之險,為您送款,為您通風報信;懷公出逃之後,大臣們又分作兩撥兒迎駕;更有甚者,他們拋家舍子,隨您出亡,這一出便是十九年,他們為了什麼?為的是攀龍附鳳,為的是有一個好的前程,可攀附的結果呢?龍飛騰了,龍即了君位,龍隻顧著與家人團聚,自個兒享天倫之樂、國君之尊,把幫助過他的大臣,迎降他的大臣,與他同過患難的大臣,一概地拋諸腦後,即位已經半年了,隻聽說裁汰了某人,從沒有聽說賞過某人,加封過某人,臣擔心呂、郤之事怕是要重演呢!”

文公起身一揖道:“聽了舅父之言,猶如醍醐灌頂,寡人知錯矣!寡人明朝便要大會群臣,行複國之賞。”

翌日,他真的在前殿大會群臣,將大臣們分作三等,以從亡為首功,送款者次之,迎降者又次之。三等之中,又別其勞之輕重,進行封賞。第一等從亡者,以趙衰、狐偃為最,其他如狐毛、胥臣、魏犨、先軫、顛頡、賈佗,以次而敘;第二等送款者,以欒枝、郤溱為最,其他如士會、舟之僑等,以次而敘;第三等迎降者,以欒盾、郤步揚、韓簡為最,其他如梁繇靡、家仆徒、羊舌職、荀林父、先蔑、鄭先都等,以次而敘。無采地者賜地,有采地者益封。另以白璧五雙賜狐偃曰:“向者投璧於河,以此為報。”又念狐突屢屢為己通風報信,且又為己而死,特立廟於晉陽之馬鞍山,後人改其山曰狐突山。意猶未盡,又出詔令於宮門:“倘有遺下功勞未敘者,許其自言。”

壺叔見封賞了這麼多人,唯獨沒有自己,心中不平,及至見了詔令,闖上金殿,氣呼呼地問道:“臣自薄城相從主公,奔走四方,足踵俱裂。居則侍寢食,出則備車馬,未嚐須臾離左右也。今主公行從亡之賞,而不及於臣,莫非臣有罪乎?”

文公滿麵堆笑道:“汝向前幾步,寡人為汝明之。夫導我以仁義,使我肺腑開通者,此受上賞;輔我以謀議,使我不辱諸侯者,此受次賞;冒矢石,犯鋒鏑,以身衛寡人者,此複受次賞,故上賞賞德,其次賞才,又其次賞功。若夫奔走之勞,匹夫之力,又在其次,三賞之後,行且汝矣。”

說得壺叔滿麵羞愧,欲退。文公曰:“該賞汝了。”

轉臉向內侍說道:“去府庫給寡人取白銀五百兩,絹五十匹,寡人要賞壺叔。”

賞過壺叔之後,文公傳從亡之時的輿儓仆隸之輩進宮,論功行賞,多者得銀五百兩,少者也有二百兩,受賞者無不感悅。

也有不高興的,但不是輿儓仆隸之輩。

誰?

魏犨、顛頡二人。他們自恃有一身好武藝,見趙衰、狐偃都是文臣,以辭令為事,其賞卻在己上,心中不悅,口出怨言。文公將他們召到宮中,以告壺叔之言告之,二人仍是不服。

其實,他二人不該不服,因為文公已經講得很明白了,真正不服的應該是介子推。

在從亡九雄中,介子推最為耿直,因濟河之時,見狐偃有居功之語,心懷鄙薄,恥居其列,待文公複國,自隨班朝賀一次以後,托病居家,編織草鞋以賣,贍養老母。有一個鄰居,名叫解張,家有中田三頃,不算太富,但為人仗義,樂善好施。子推從亡之時,其母就是靠他周濟才活了下來。故而,子推對他很是敬重,無話不談。

解張見他不願上朝,勸曰:“主公得國,遲早要行封賞,您整天鉚在家中,編織草鞋,怕是要被主公遺忘呢。”

子推一邊編織草鞋,一邊回曰:“忘了更好,免得擾吾清靜。”

解張有些不悅了,暗自忖曰:什麼忘了更好?你從亡十九年,難道就是掙得一個在家編織草鞋?無非是你仗著有割股救君之功,叫主公登門相請,從而抬高自己的身價!

從此,他不再相勸,也很少去介子推家走動。

果如解張所料,半年後,文公大會群臣,進行封賞,受封賞者達一百餘人,卻沒有介子推。解張半是炫耀,半是遺憾地對介子推說道:“看看,讓我給說中了吧,主公就是把介兄您給忘了呢!”

介子推仍是一邊織著草鞋,一邊把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看介子推那漫不經心的樣子,確實出於真心,解張的不悅化作一陣清風跑了。

翌日,解張去街上閑逛,路過宮門,見門上貼了一張詔令,趨前視之,詔令曰:“寡人出亡十九年,賴國人之力,得以為君。凡從亡之人、送款之人、迎降之人,寡人皆有封賞。若有沒有賞到者,或有它功勞者,許其自來言之。”

解張慌忙返回,告之介子推,要他去自敘其功。子推笑了一笑,又搖了兩下頭。

子推老母正在廚下忙活,聽了解張之言,忙跑過來說道:“兒啊,兒為君效勞了十九年,且曾割股救君,勞苦不小。君既有詔,允其自言,兒為什麼不去呢?官咱就是不做,也可冀數鍾之粟米,共朝夕之饔食,豈不勝於織草鞋乎?”

子推對曰:“獻公之子九人,惟主公最賢。惠、懷不德,天奪其助,以國屬於主公。諸臣不知天意,爭據其功,兒方恥之!兒寧終身編織草鞋,不敢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也!”

老母曰:“孩兒雖不求祿,亦宜入朝一見,庶不沒吾兒割股之勞。”

子推曰:“孩兒既無求於君,何以見為?”

老母曰:“吾兒能為廉士,吾豈不能為廉士之母?這裏是鬧市,距朝廷又不遠,一旦國君想起兒來,必遣人前來聒噪。倒不如咱母子隱於深山,結廬為室,度過餘生。”

子推大喜曰:“孩兒喜愛綿山,那裏山高穀深,世人罕至,要去咱就去綿山。”

說畢,背上老母,直奔綿山。

望著他們漸去漸遠的身影,解張長歎一聲道:“什麼是賢人?這就是賢人,大賢之人!應當把他的賢行公之於天下。”

要把介子推的賢行公之於天下,僅憑自個兒之力是不行的,得依靠朝廷。怎麼依靠?他想了三天,終於想了一個辦法出來,當即找來刻刀、竹簡,用了半個時辰,刻書一封,於第二日五鼓,懸於午朝門外。

有衛士收得此書,獻於晉文公,晉文公展而讀之,乃是一篇寓意深長的詩文。文曰:

蛟龍失掉了主子寵愛,

沒有深潭可以躲藏。

眾蛇曾隨它周遊各地,

蛟龍有一天餓得心頭發慌。

有一條蛇把自己的股肉獻上,

蛟龍吃了才有力繼續逃亡。

蛟龍重新返回深潭,

眾蛇也住進了新房;

隻有一條蛇仍無住處,

背負老母流落荒野十分悲傷。

晉文公覽畢,大驚曰:“此介子推之怨詞也!昔寡人過衛乏食,子推割股以進。今寡人大賞功臣,而獨遺子推,寡人之過也!”忙命先軫去召子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