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躺了幾天,何新生也一連胡思亂想了幾天。唉……再想出頭就難了……反正是受了處分的人,破罐子破摔吧……混一天算一天,管他娘的!大不了走人……紮紮實實躺了幾天,他再也按耐不住自己已經花了的心,也實在躺不住了,索性爬了起來,看看沒有注意他,就溜了出去。
他一人叼著煙,耷拉著腦袋,鬱悶地在鎮子裏瞎逛,完全失去了往日耀武揚威的勁頭。他不敢正視人們的目光,他覺得人們的目光已不再是往日的敬重、愛戴,而變成了嘲笑、鄙視。他很害怕,以至於有幾個熟人跟他打招呼,他都沒有搭理,隻是毫無表情地徑自往前漫步……看看天已擦黑,他歎了口氣,搖搖晃晃地走出鎮子,鑽進了許家老宅。
黃氏一看何新生到來,趕緊招呼著,客氣地把他讓進屋裏,請他坐下,又給他泡了一杯茶,喊著:“芙蓉。在幹什麼呢?快出來。何隊長來了,好好陪陪……”
許芙蓉扭扭捏捏地從臥室裏走了出來,她剛走到何新生身邊,就被何新生一把拉進懷裏。他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用一隻手將她緊摟著,另一隻就想伸進她的衣服裏去摸。許芙蓉用勁兒把衣角按住。
“何隊長。你可有段時間沒來了……”黃氏有些看不過去,正想勸勸何新生不要太心急。
“別……別再叫老子隊長了……以後就叫我小何……或者新生……”何新生打斷了她的話,抱怨地說,“老子已經被他們撤職了……”
“這是為什麼呀?”黃氏不解地問。
“還不是老子看上了你家的小美人了……”何新生木訥地說著,還在許芙蓉臉上親了一口。
“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黃氏說,“這樣的事兒你們的長官也管?”
“說老子喪失了階級立場……”何新生呆呆地說。
“什麼立場不立場的……”黃氏說,“男歡女愛,一見鍾情,卿卿我我……哪個朝代,哪個地方沒有?!”
“媽的……”何新生喝了口茶,吐著怨氣說,“撤了也好,省得老子去打仗了……”
“打什麼仗?怎麼又要打仗?”黃氏一聽,似乎有什麼預感,趕緊問。
“打野鷺島呀……”何新生大聲說,“全鎮的人都知道了,你們還蒙在鼓裏?”
“我可不管外麵的事兒……難怪這些天,鎮子裏來了那麼多當兵的……”黃氏自言自語,她突然想到自己的兒子許家耀就在島上,不免擔心地問:“打得贏嗎?島上可都是國民黨的正規軍,有好幾百人呐……”
“肯定打得贏!……不就是百把人嘛……”何新生並不知道黃氏擔心,飄飄然地說,“光我們現有的就比他們人多,軍分區馬上還要調一個加強連過來,連大炮都要拉來,還不把野鷺島給炸平了……”何新生瞎吹著。他仍然為自己是其中的一員而感到神氣。
“上野鷺島得要船呀……你們哪來的那麼多的船?”黃氏還是有些不太相信地問。
“這你就不用操心了……已經紮了木筏代替船……有好幾十哩……”何新生隨口說著。
“什麼時間打呀?”黃氏越聽越感到打野鷺島是真的了,她不免為自己的兒子擔心,心裏打著小算盤,她追問著。
“就定在臘月初八,臘八節那天……”何新生口無蔗掩地說,“沒幾天了,等著看熱鬧吧……”
“你真不去打仗了?”黃氏小心地問。
“叫老子去,老子也不去了!……這麼多人,還缺了我一個?”何新生賭氣地說,“管他們怎麼打,老子就在這兒待著……”他又親了許芙蓉一口。
“你不怕他們開除你?”黃氏問。
“怕啥?老子一不做二不休……”何新生氣乎乎地說後,又變成嬉皮笑臉的神態,“那麼多人,少我一個算啥……這裏可少不了我這個男人……我幹脆不走了,當個上門女婿也不錯……看他們還能說什麼?!”他說著趁許芙蓉沒注意把手伸進了她的棉襖裏亂摸。
黃氏聽到這裏全明白了,原先還指望著作靠山的男人,竟落泊到要離開區政府,給她當上門女婿。她知道,他在共產黨裏已經沒有地位了,那她們母女倆要他又有何用呢?!想到這一段時間來,對他殷情招待,好吃好喝地供著,還把還是黃花閨女的、小小年齡的女兒賠了進去。她非常窩火。突生出對何新生強烈的厭惡、憎恨,她恨不能將他撕碎、吃掉……想到野鷺島上大有前途的兒子,看看麵前的女兒,她頓時毒念由心底而生。為穩住何新生,她強裝著笑臉,更加熱情地對他說:“好。好……我招你這個上門女婿……我這點家產全都是你的,芙蓉他爸留下的一些錢財也全都給你……”
“媽。爸留下什麼錢財了?”許芙蓉不知是黃氏故意說給何新生聽,讓他高興的話,犯傻氣地問。
“多著哩……媽都給藏著哩……”黃氏搪塞地說著,順手把許芙蓉從何新生懷裏拉下來,“去,快去廚房淘米洗菜去。媽待會兒過來炒幾個下酒菜……女婿來了,也坐了一會兒了,怕是肚子早餓了吧?怎麼能不讓咱家女婿吃飽吃好呢……”
許芙蓉聽話地走進廚房淘米洗菜去了。她隻是有些奇怪,以往何新生一來,這些都有是母親自己做的,隻是讓她陪著他聊聊天就行了,今天卻支使她去做……
黃氏支走了女兒,留下何新生在堂屋裏。自己說是去拿酒,獨自一人進了自己的臥室,並關上了門,開始進行自己罪惡的計劃。她從酒壇袒子裏舀出一碗泡好的藥酒倒入一小酒壺裏,然後從床上的墊褥下翻出一個小紙包。她將紙包小心地打開,把裏麵原準備留給自己用的砒霜倒進了酒壺……做完這一切後,她噓了一口氣,趕緊揩去額頭上沁出來的虛汗,拉開門,穿過堂屋,走進廚房。緊張地沒敢看何新生一眼。
黃氏的一番話,讓何新生心裏美滋滋的,他蹺起二郎腿,點上一支煙,悠閑自得地想著美事兒……真是因禍得福呀!媽的,老子這個苦差事不要了,革命也不革了……回老家幹什麼?還不是光棍一人。還會遭到家鄉的人唾罵……回去幹啥?就留在這裏當上門女婿也不錯。有住的,有吃的,有女人,還有許閻王留下來的一筆錢財,說不定數目還不小哩……那自己不就也是一個財主了嗎?!這是他從小做夢都想當的……也沒有那麼多條條框框來管老子了,也沒有他娘的什麼紀律約束自己,多自在。過幾年等黃氏死了之後,老子當家作主,高興地話再討個小妾……他越想越美,小眼眯了起來,搖頭晃腦地哼起了小曲,把挨了處分垂頭喪氣的事兒忘得一幹二淨……直到黃氏將菜端上了桌子,他才清醒過來。
“怎麼?今天的菜這麼簡單,好像不如以前了……”何新生看到端上桌的隻有兩三個盤子和盤子裏為數不多的青菜,不太高興。這顯然離他的奢望差得太遠了。
“唉……哪知你今天要來……”黃氏掩飾地說,“也沒個準備。明天哪,給你補上,燉隻雞……”
“算了算了……”何新生裝著不在意地說。他心裏想,黃氏說的也在理,他隻好將就著快吃飽算了,他還要摟著許芙蓉去睡覺哩……
“菜雖然差了一點,可酒還是你常喝的好酒呀……”黃氏說著。
“好好,快去拿來……”何新生一聽還喝那個讓他沸騰、神猛的藥酒,高興地催促著。
黃氏走進臥室,拿起那個倒進了砒霜的酒壺,輕輕晃了晃,然後走到何新生旁邊,給他把酒倒進小酒碗裏。她緊張的手在顫抖,把酒灑在了桌子上。
“看你。酒都不會倒了……糟蹋了……我自己來吧……”何新生抓過酒壺,揚手將小酒碗倒滿。
“唉……”黃氏看酒已被何新生自己斟好,放下心來,說,“應該讓芙蓉給倒的……我年歲大了……芙蓉,你吃菜……”她夾起一筷子菜放進女兒碗裏,“多吃點,一定要吃飽呀……”
“媽……”許芙蓉嬌氣地說:“我在吃哩……”
何新生並沒注意黃氏的表情,開心地端起小酒碗,一下子把酒全倒進口裏。他拿起筷子正要拈菜,突然感到腹內一陣撕心裂肺的巨痛。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什麼,把手中的筷子向黃氏扔去,嘴裏含糊不清地說:“你……為……為什麼……”但一切都無濟於事了,他身子癱軟地一歪,“撲通”一聲從椅子上翻下,沉重地倒在了地上。頓時全身發青,七竅出血,一命烏呼……
“啊——”許芙蓉嚇得一聲尖叫,像觸電似的跳了起來。
“芙蓉……”黃氏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反而變得冷靜起來。她冷冷地對許芙蓉說,“別害怕……是媽幹的……他已成了廢物……我不能讓這樣的家夥占了我女兒的便宜……”
“媽——”許芙蓉哭著撲進黃氏的懷裏,“媽呀……我們該怎麼辦呀……”
“芙蓉。別再哭了……你快去收拾一點東西,到野鷺島找你哥去……”黃氏急促地說,“告訴他,區政府和解放軍臘月初八要去打野鷺島了。島上是保不住的,要他帶著你一起趕快到別處去吧……越遠越好,不要再回來……”
“那你呢?”許芙蓉流著淚問。
“媽老了,跑不動了……”黃氏安慰地說,“你走後,媽回娘家去……放心吧……媽會有辦法的……別愣著了,快去收拾呀……”
許芙蓉哭著跑進臥室收拾東西了。黃氏呆呆地站在堂屋裏,她的眼睛留戀地掃視著屋裏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好像要把一切記在腦子裏。最後她低頭看到了腳下蜷曲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何新生時,狠狠地往他身上吐了口唾沫。
許芙蓉收拾了一個小包袱,抱在懷裏從屋裏出來,站到黃氏麵前,向母親告別。
“媽——”許芙蓉哭著叫了一聲。
“快走吧……”黃氏含著淚囑咐:“記住媽跟你說過的地址。……到江邊順著江水往下走,到蝦子溝找一個叫灰三的男人,讓他送你上島……”
“哪要是找不到呢?”許芙蓉訥訥地問。
“傻孩子。哪能找不到哩!”黃氏說,“那裏就隻有一幢小屋,能找到的……”
“哪……我這就走了……”許芙蓉說著正要走。
“芙蓉……”黃氏心痛而又深情地呼喚著,並把自己肩上的方圍巾取下,給女兒把頭包好,這才說,“走吧……外麵冷……要學會照顧自己……”
許芙蓉點了點頭,淌著淚扭身跑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