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聽到消息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她激動地流著眼淚,看著丈夫,簡直不能相信這個事實。她不斷地說著:“感謝上帝,感謝上帝!你呀,終於又回來了!”
父親雖然沒有上前線,但戰爭終歸是殘酷的,兵營裏的生活苦不堪言。士兵們每天忍饑挨凍,吃的東西難以下咽,睡覺的營地裏肮髒不堪,臭氣熏天,經常有折磨人的夜行軍,還要忍受責打和辱罵。經過這些磨難,就是鋼筋鐵骨,也會生鏽腐爛。由於一次戰鬥也沒有參加過,他在戰爭中晉升軍官的願望也隨之破滅,更加思鄉心切。艱苦的環境和焦慮的心境的雙重折磨之下,強壯的父親變得弱不禁風了。
叮叮當當的錘子敲擊聲,又在屋子裏響起,還伴隨著劇烈的咳嗽。父親一回來,就幹起活來。但是,以前那虎虎生威的樣子全然沒有了,他有氣無力,幾乎拿不動錘子了,手顫抖著,腰也好像支撐不了身體的重量,像風中衰朽的垂柳。母親看在眼裏,急在心頭,這時候,她總是親熱、心疼地扶著父親,說:“歇歇吧,慢慢來,等身體好了再做吧!”自從聖藥帶回她丈夫以後,她對上帝更虔誠了。
父子倆都想盡量多呆在一起,彌補失去的溫馨。偶爾父親身體好些的時候,父子倆又一起找出那些木偶,開心地排演起木偶劇來。父親還拖著疲憊的身體,竟然做了幾個新木偶,安徒生又一次給它們縫製新衣服,興致勃勃地排練新的戲劇。
當然,有時候父親太疲倦了,安徒生就會靜靜地看書。這時候,安徒生認識了不少字,會自己看書了。父親書架上的那些書,他常拿來讀。不僅讀霍爾堡的劇本,讀《天方夜譚》,讀各種各樣的童話故事,有時還拿起解剖圖譜看看,邊看圖邊看文字,興味盎然。
安徒生讀了父親藏書中的一些詩歌,讀著讀著,他好像來了靈感,他拿起筆來,寫了一首詩,拿去讀給母親聽。母親雖然聽不大懂,但她也會熱情甚至有點誇張地說:“乖乖,寫得真好。真了不起啊,這麼小就會寫東西了!不得了啊!”他大受鼓舞,決定要寫好多詩,還要寫劇本呀,寫故事呀,寫小說呀,等等。一時間,他仿佛文思泉湧,找出廢紙,龍飛鳳舞地寫下了他的偉大計劃,草草地記下了一連串的目錄。
再後來,他可以讀更多、更長的東西了。十歲的時候,他讀了莎士比亞的劇本《李爾王》、《麥克白》後,左思右想,然後決定寫一個劇本。他沒有見過當代的國王和公主,對於國王和王子,他沒有什麼概念。國王和公主都說些什麼話呢?使用什麼詞語呢?總不能和我們普通人一樣吧?誰能說清楚呢?這可真是個大難題。他周圍的人當然沒有人見過國王和公主。國王和公主,“養在深閨人未識”,該是多麼高貴啊,簡直像天人一樣。他問母親,問周圍所有的人,大家均搖搖頭說不知道。於是,他查閱起工具書來。找了一本外文字典,查出幾百個介詞、形容詞、副詞、名詞,造了好些句子。為了創造與劇中人物的高貴身份相符合的上流語音,安徒生就把他所知道的德語、法語、英語等語言都放到了對話裏,往往國王說一句話,就用到了三種外國語言,一句台詞就會這麼說:“早上好(德語),我的父親(法語),昨天睡得好嗎(英語和丹麥語)?”他完全沉浸在創作的世界裏,高聲朗誦,希望所有的人都能聽到,都能和他一起分享喜悅。但是,好多鄰居都笑話他:“瞧瞧,這個鞋匠的兒子,沒念上幾年書,就想寫劇本!”安徒生暗暗發誓,我終有一天要寫出劇本給你們看看,我還要把他搬上舞台呢!到時候你們去看,會不吃驚麼?
安徒生的劇本雖然無疾而終,但他小小年紀,就會考慮國王和王子說什麼話的細節,其實就是考慮文學的真實性問題,實在是很有創意和前瞻性的。
他母親、祖母和老師們經常給他講,上帝無所不能,這萬物的主宰者可以實現人們的任何要求。安徒生總覺得不可理喻,思索了好久,決定做一個實驗。
一天炎熱的午後,安徒生悄悄離開家,來到一個偏遠的深水池塘旁邊。剛剛下過暴雨,水麵有些渾濁。安徒生猶豫地看著,雙手交叉在胸前,大聲祈禱道:
“萬能的主啊,我要跳下去了!保佑我吧,保佑我別沉下去!保佑我,讓我就像雲一樣漂浮吧!”
就這樣,隻聽“撲通”一聲,水花四濺,安徒生竟然跳進了池塘裏。要知道,他可不會遊泳呢!
快來啊,萬能的上帝!可是,任憑他心中怎麼呼喚,全然於事無補——沉,沉,他的身子有千斤的重量,直往下沉!沉,沉,水是個無底洞,黑暗是個無底洞,世界沒有盡頭呀。他不甘心,他掙紮著,拚命抬起頭,大聲呼喊:“救命呀!救命呀!”兩腿在水中亂踢,撲騰著往岸上劃去。他不停地掙紮著,嗆了好幾口水。
可是,萬能的上帝還是沒有出現。所幸的是,有個過路人聽到喊聲跑過來,把他扯上來,送回家裏。
這次差點丟命的實驗,讓他終身難忘。那雨後的空氣、雨後的蛙鳴,讓他終身難忘。
因為父親的身體,全家氣氛還是有些沉悶、憂傷。不過,該發生的一切總會發生。一天清晨,大家擔心的事情終於來了。一陣喊聲把安徒生從睡夢中驚醒。他睜開眼睛一看,父親醒來後突然情緒不可控製,父親赤著腳,蓬頭散發,站在房間中央,兩隻眼睛怒目圓睜,大喊大叫,手舞足蹈,亂指亂劃。安徒生趕緊跑過去。父親光著腳,頭發蓬亂,臉頰鮮紅,雙眼瞪得大大的,聲音嘶啞地喊叫著:“跟我來!進攻!烏拉!衝啊……”母親趕緊過來扶住父親。父親亢奮地叫著,喊著要見國王,要領兵衝鋒陷陣,要建功立業。父親的舉動嚇壞了母子倆。母親說:“孩子,父親著魔了,趕緊去求女巫吧!”
安徒生不敢怠慢,一口氣跑到村外,找到女巫,焦急地訴說了父親的病情。女巫不慌不忙地占卜了一卦之後,給了安徒生一根小樹枝,讓他放在胸前,沿著河邊走回去。女巫告訴他,如果他在河邊遇到父親的魂魄,那麼父親就沒救了;如果沒有遇上就萬事大吉了。
這時候安徒生是多麼緊張又害怕啊,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性命關天、神神秘秘的事情。他拿著樹枝,沿著河邊小心翼翼地地走著。他不敢睜開眼看,但是又忍不住要四處張望,簡直有些靈魂出竅,不禁胡思亂想起來,就像在一個長長的隧道裏穿行,沒有燈光,也沒有人影,四周是多麼寂靜啊。這永恒的寂靜,仿佛與生俱來,天長地久,永遠沒有一個盡頭。就這樣懵懵懂懂、糊裏糊塗的,安徒生不知道自己怎麼到家的。
母親一看到他,像遇到救星,眼睛一亮,趕緊迎上來問:“你沒有遇到什麼吧?”
安徒生的心還在怦怦亂跳著,他迷迷糊糊地說:“沒有!我什麼也沒有碰到。”
母親心裏的一塊石頭落地了,她雙手掩在胸前,連連說:“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但是即使這樣,還是沒有什麼救世主,第三天晚上,三十三歲的父親就溘然長逝了。女巫教給小安徒生的方法不過是騙人的把戲而已,根本不能挽救父親奄奄一息的生命。
安徒生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夜晚。這個夜晚是多麼淒涼、悲傷啊,母親和安徒生睡在地板上,守著父親逐漸冰涼的身體和靈魂。秋蟲在哀鳴,風兒在廣闊的原野和河流上悄無聲息地行走,生怕驚動了什麼,帶走了什麼。夜色一望無際。一望無際的夜啊,你要把父親帶到哪裏去呢,那裏的世界又會是什麼樣的呢?
安徒生就這樣胡思亂想,似睡非睡,真切地體驗到什麼是人生的重大變故,什麼是對於生命、對於時間的無能為力。
“人啊,來自於塵土,終將歸於塵土。”對於牧師的禱告和親人的悲傷,對於外麵燦爛的陽光,對於秋日的絢爛,安徒生的父親永遠再不會知曉了。他寂靜地躺在一具簡陋的棺材裏,這具簡陋的棺材正緩緩下降到土坑裏。一個父親、一個丈夫、一個鞋匠平凡短暫、窮困潦倒的一生也就這樣結束了。這一年是1816年,安徒生十一歲。
安徒生的父親安葬在聖克魯特教堂的院子裏,那裏是歐登塞的平民墓地。因為父親生前很喜歡花,安徒生的媽媽就在墓前種了一株玫瑰花。時光流逝,玫瑰開放,綠草生長。玫瑰是那麼濃烈、那麼鮮豔,綠草是那麼執著、那麼頑強。而逝去的生命永遠逝去,他對這一切,全然不知。
玫瑰開了又謝,綠草歲歲年年,不為人知地吐露著芬芳。安徒生經常默無聲息地站在這裏,靜靜回想和父親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小小的年紀,卻頓生恍若隔世之感。即使父親終於被鮮花包圍,終於被綠草覆蓋,安徒生還是會真切地觸摸到和父親在一起的那些快樂時光。
父親去世後,除了留下無盡的悲傷、哀痛和思念外,還給孤兒寡母留下了一大筆債務。支柱倒了,家搖搖欲墜,日子更為艱難了。
母親沒有別的法子,隻有沒日沒夜地洗衣服。她的腰更彎了,背也開始有些駝了,手常常被河水浸得慘白慘白。她常站在河裏的一塊麻石上漂洗麻布衣服。慢慢的,天氣逐漸涼了,北風呼呼地刮著,撕扯著。母親還是每天蹲在那塊大麻石上,在冰冷的河水裏洗衣服。河水冰涼得刺骨,她的雙手凍得通紅,身上又總是被河水濺得濕濕的,冷得直打哆嗦,嘴唇發烏。河水啊,浩浩湯湯,日子仿佛沒有盡頭。
有時候,安徒生就在河邊陪著母親,看著母親沉重的背影,看著母親機械的動作,看著永遠流也流不完的河水,他就幻想有一個善良的女神,每天能把母親的衣服拿去洗幹淨,然後又送回來,該多麼好啊!
天實在是太冷了。為了能抵禦嚴寒,她讓兒子買來一瓶廉價的烈酒暖和身體。洗衣服的時候,實在冷得受不了,她就喝一口,稍微暖和後,繼續埋頭洗啊洗。路過的人們會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不久流言蜚語就傳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