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經磨難

不過,人生漫長,歡娛日短。不久,由於經濟捉襟見肘,卡爾斯登辦的學校停辦了。後來,這位可敬的老師成了電報局的經理。他一直居住在那個城市裏,直至去世。每當參觀者來時,他就自告奮勇地充當向導,愉快而自豪地向他們說:“知道嗎?我這個窮老頭子竟然是大詩人安徒生的啟蒙老師,他在我的學校裏上過學呢!哈哈,你們不會不信吧?”

安徒生又一次輟學了。那時候,正是寒冷的冬天,北風呼嘯,天寒地凍。心疼兒子的媽媽不許安徒生出去玩,希望他像冬眠的小兔子一樣窩在家裏。遠離大自然,這樣的日子該多麼乏味啊。這個時候,父親也沒有什麼活幹,成天也像個大兔子一樣窩在家裏。沒有活幹,眼看越來越入不敷出,父親可冬眠不了,他常常煩躁地在家裏走來走去,不像冬眠的兔子,倒像關在籠子裏的大灰狼。

日子再這樣過下去,就是作繭自縛了。不行!必須要讓無聊的時日煥發光彩,讓平淡的生活有一些回味。一天,父親對安徒生說:“兒子,我們來排演一出戲劇吧!”安徒生一聽,興奮極了。於是,父子倆開始為一出木偶劇忙活起來。這可有許多工作要做,比如製作木偶演員、舞台和幕布,等等。好在在鞋匠作坊,這些材料是很容易找的。父親在他的工作台前,拿出一些木頭開始刨起來,做成小木偶。安徒生去向祖母要了些碎布片,又向母親請教怎麼給小木偶縫製小衣服。母親想:兒子要是學會了一門養活自己的手藝,那才好呢。於是她非常認真地教小安徒生縫衣服,儼然把他當做一個未來的裁縫大師來培養。在母親熱心的幫助下,小安徒生用剪刀裁好布,拿起針線有模有樣地縫起來。不一會兒功夫,他竟然已經完成了幾件木偶小上衣。母親拿起來一看,雖然有的衣服一隻袖子長一隻袖子短,縫的針腳也七歪八扭,但這畢竟是小安徒生第一次做衣服啊。再說,即使是真正的裁縫也難做到十全十美呢!

父親剛剛把木偶做好,安徒生就迫不及待地給它們穿上了花花綠綠的小衣服,他仔細地端詳著他們,仿佛它們富有生命。一切準備就緒,演出開始了。父親小時候經常給安徒生講的拉封丹和霍爾堡的作品,這時候就搬上了安徒生家的舞台。安徒生投入了極大的熱情,他聲情並茂,大段大段地背誦台詞,讓自己的朗誦才能發揮到極致,完全地投入到了角色之中。父親和他配合默契,表演著一幕幕戲劇,樂此不疲。

這以後,木偶劇表演成了家庭舞台經常性的節目。安徒生記憶很好,又很用功,很快,就把書上整幕整幕的台詞都毫不費力地背誦了下來,再後來,他就可以為所有出場的木偶配戲了。有時候,即使父親不能陪他一起演戲,安徒生也總能自己獨立行動,把舞台和幕布搭好,獨自一個人癡迷地表演。屋外北風呼嘯,蝸居卻是多麼溫馨,充滿了樂趣與活力,讓人忘記了冬天的漫長、寒冷和憂愁。

精神是高尚的,但是大多時候,精神要俯就於物質。又一個春天的腳步漸近,安徒生家的生活越來越困難了。家裏的飯桌上開始還能擺著土豆,到後來連土豆也難得吃到了。洗衣婦的母親隻有更加忙碌了,衣服一堆又一堆,簡直洗不完。她整天在河邊的大石頭上埋頭搓洗著,累得腰酸背痛,簡直都難以伸直。但這些努力換來的收入,畢竟還是那麼微薄,幾乎難以維持這個家庭的開支。麵對越來越艱難的時世,父親也變得越來越不樂觀,他經常一個人坐在角落裏自言自語,唉聲歎氣,情緒越來越低落。仿佛一下子大霧迷茫,他迷失了方向,一時看不到生活的亮光。

但是看到嗷嗷待哺的兒子和疲憊不堪的妻子,沉重的責任感讓他勇氣倍增:我必須撥開迷霧,我不能沉淪下去!

一天安徒生回家後,發現媽媽用圍裙掩住臉,泣不成聲。父親臉色蒼白,耐心地勸說母親:

“安靜點,瑪麗亞,別哭了。我不是想丟開你們不管。我們現在的日子過得實在糟糕極了,連麵包也買不起了,你每天這麼辛苦地洗衣服,賺幾個錢養家,何時才是出頭之日呢?我心裏難受極了!我隻有去當兵。這可以拿到一大筆錢呢!咱們的出頭之日就要到了!”

原來,安徒生的父親作了一個讓全家人出乎意料的決定:參軍。當時丹麥正卷入了拿破侖的戰爭,丹麥和法國是同盟。對於在歐洲南征北戰的拿破侖一世,父親崇拜極了。在他家的牆上。就掛著一幅拿破侖的肖像畫。畫上,年輕有為的拿破侖穿著製服,戴著三角帽,氣宇軒昂。拿破侖雖然出身卑微,相貌平凡,但他在軍隊中通過個人奮鬥,從一個貧民子弟逐漸聲譽鵲起,從一個無名小卒到縱橫天下,並成為叱吒風雲的軍事家和帝國締造者,創造了一個傳奇。拿破侖神話一般的經曆深深吸引著安徒生的父親,他也夢想著能在戰爭中找到機會,實現個人成功的夢想,締造一個傳奇。

安徒生看到母親痛哭的樣子,心裏很驚慌,緊緊地依偎著母親。

“你別騙我了,”他媽媽眼淚汪汪地說,“你的心野了,早就飛到國外去了,那兒有天堂般的生活在等著你呢。你哪裏還會想到我們!”

“我沒有法子啊!還有什麼法子能盡快改變目前的處境呢?”父親說,“你看,咱們這麼窮,我去當兵打仗,說不定能當上軍官。那時咱們就不再受窮了,孩子也有錢念書了。”

“你別盡想好事,”媽媽撫摸著安徒生的頭,又好氣又可憐地衝著父親說:“一個窮皮鞋匠、一個普通的士兵能當上軍官?!”

父親指著牆上拿破侖的畫像,一本正經地說:“他從前隻是一個矮小的中尉,還賣過啤酒呢!可他現在多麼偉大啊!”

“拿破侖和我們有什麼相幹?打仗是要死人的啊……你會回不來的!”

但是父親決心已定,這一切,他都聽不進去。

安徒生父親的這個舉動,在鎮上的居民看來,也是不可思議的。人們認為,選擇外出當兵就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隨時都有丟掉性命的危險。人們對這件事議論紛紛,但父親不為所動。是呀,生存的窘況總會激發巨大的生命意識,往好裏說呢,是英勇無畏;往不好裏說呢,是鋌而走險。但還有什麼法子呢?也許他會在戰場上被打死,但他顧不得這麼多了,總比待在家裏無所事事、坐以待斃強吧。這也算“兩害相權取其輕”的生存辯證法吧。

1813年的一天早晨,被編在雇傭軍新兵第三營的安徒生父親穿著新發的一身軍服,背著小小的行李包,馬上要隨部隊出發了。當時,安徒生正在出麻疹,他來到安徒生的床前,深情地親吻他,輕輕地對他說:“記住,小男子漢,要好好照顧你的母親,遇事要堅強些,再堅強!為我祈禱吧!我會為你祈禱的……”父親的眼裏閃著淚光,他擁抱著鄰居,吻著妻子。再一次看了看故鄉,揮動雙手告別了家人,踏上未知的路途。此時此刻,他百感交集,忐忑不安,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能回到這裏。

而安徒生呢,作為生在貧困中,卻始終不知貧困為何物的王子,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憂慮,像大網一樣籠罩著他。

父親離開之後,家裏陡然變得寂寞、荒涼了。父親去當兵時把得到的一大筆錢交給了母親。但很快,因為戰亂不斷、通貨膨脹,這些錢一天天地在貶值,很快像冰雪一樣消融了。母親仍然每天給別人洗一大堆髒衣服,去幹各種雜活兒,繁重的工作讓她很難顧得上安徒生。此時,安徒生的麻疹終於痊愈了。但他的身體還很虛弱,隻能待在家裏。他悶得慌了就玩一玩父親做的木偶,一個人表演那些爛熟的木偶劇。

遠處戰爭硝煙彌漫,父親在部隊卻音信全無。瑪麗亞常常急得夜不能寐,噩夢連連,隻有把生活的希望寄托於神靈的旨意。她找到一個據說是很靈驗的當地女巫,請求她算一下自己的丈夫的凶吉。女巫用咖啡渣進行占卦,據說她能從咖啡的沉澱中看出來征兆,她活靈活現地說:“還好,活著!活著!”但是為了保住遙遠國度丈夫的性命,她讓瑪麗亞從她那裏買了大包小包奇奇怪怪的所謂“聖藥”,要不停地熬製,一刻也不能間斷。熬得越旺,遠方親人生命力也會越來越旺,而且“聖藥”還有神秘的召喚力,召喚遊子時時刻刻思念家人,日夜不停地、翻山涉水地往家裏趕,不管天氣是溫暖還是嚴寒,不管他是怎樣勞累。他應該回家來,他一定要回家來。

這樣,安徒生家裏總是雲山霧罩,飄飄渺渺,仿佛仙境一樣。安徒生覺得很有趣,媽媽的神總算慢慢安定下來。後來,安徒生在《老約翰妮講的故事》裏對此進行了描述。

“湯裏麵必須有種種不同的東西,得不停地熬,一直熬到拉斯木斯回到家裏來為止。斯娣妮房間裏的那隻黑公雞的冠子也得割下來,放進湯裏去。愛爾茜的那個大金戒指也得放進去,而且斯娣妮預先告訴她,放進去以後就永遠不能收回。她,斯娣妮,真是聰明。許多我們不知其名的東西也被放進鍋裏去了。鍋一直放在火上、發光的炭上或者滾熱的炭上。隻有她和愛爾茜知道這件事情。”

而家裏的生活卻越來越艱難了。又一個冬天來臨,由於沒有禦寒的棉衣,安徒生更是隻能窩在家裏了。幸好祖母會來看他,依舊給他講古老的故事。有時候他的鄰居老約翰妮阿姨來看他,給他講一些民間故事。安徒生最喜歡聽她講故事了,鬼怪啊,教堂啊,傳說啊,跌宕起伏,讓安徒生心驚膽戰,卻又欲罷不能。在寂寞又寒冷的冬天裏,這些故事給了他動力和希望。

一年一度的聖誕節很快到了。大街上張燈結彩,一派節日的氣氛。可是安徒生家卻什麼都沒有置辦,冷冷清清,和街上的熱鬧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但是,沒有口福,也可以飽飽眼福,去感受感受吧。在吃了一頓簡單的晚餐後,安徒生和母親走到城裏,去看店鋪裏裝飾得耀眼的聖誕樹,去體會節日的氣氛。寒冷的冬夜,路上結著冰,北風呼嘯,商店的櫥窗裏和貴族人家的窗戶裏透出溫暖的燈光,還有美味的香氣撲鼻而來。此情此景,就像安徒生在後來在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中所寫的那樣:“大年夜冷得厲害,天已經差不多黑了,雪下得很大。在嚴寒和黑暗中,一個光著頭赤著腳的窮苦小女孩流浪在街頭。”

聞著讓人垂涎欲滴的香味,看到明亮的燭光和餐桌上香噴噴的烤鵝,安徒生真盼望著烤鵝能神奇地從餐桌上走下來——正如他後來在童話裏寫的:“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上麵擺著豐盛的晚餐,有一隻熱氣騰騰的塞著蘋果和梅幹的烤鵝。更讓人驚訝的是,這隻鵝從盤子上跳下來,胸口插著餐刀和餐叉,一搖一晃地在地板上向小女孩走過來……”——這難忘的情景,讓安徒生回憶一生。

時光飛逝,驚喜往往在不知不覺中降臨。一天,安徒生正一個人在頂樓玩耍,突然樓梯上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家裏好久沒有響起這樣沉重的腳步聲了,會是誰呢?一個身穿軍服的人走了進來。他麵容憔悴,胡子拉碴,衣服破舊,看起來非常疲憊,但是眼睛還是閃閃發亮。他看著安徒生,衝過來一把抱起來,緊緊地摟在懷裏,連聲說:“啊,我的孩子,你都長這麼高了……”聲音親切又淒涼,讓人感慨萬千。安徒生一下子愣住了,沒有想到眼前這個麵容疲憊、聲音低沉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父親,因為這和他記憶中父親的形象相比,實在有天淵之別。在父親離開的日子,安徒生無時無刻不在想念父親,他和母親一直堅信父親會平安回來。但是一旦父親真的站在眼前時,安徒生又覺得那麼陌生,那麼不真實,簡直像做夢一樣。過了好久,他終於回過神來,緊緊貼著爸爸胡子拉碴的臉,興奮地大叫:“爸爸!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