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3 / 3)

“你從那時起,就對唬弄人深得其妙啦?”

“……後來,因為獨仙先生是個大好人,認為我說得有理,便安心地酣然大睡了。第二天起來一看,膏藥下邊郎當著一些線頭,原來是把那撇山羊胡給粘住了,真有意思!”

“但是,現在的山羊胡可比那時候更神氣了。”

“你最近見過他嗎?”

“一個星期以前他來過,談了很長時間才走。”

“怪不得!我說你怎麼賣弄起獨仙的消極論來了!”

“說真的,當時我非常感動,也立誌發奮要修養一番呢。”

“發奮倒是好的。不過,過於把別人的話當真,可要上當喲。你總是太相信別人的話,這不行。獨仙也不過是嘴上的把戲,到了關鍵時刻,和你我一樣。喂,你知道九年前的大地震吧?當時,從宿舍二樓跳下去以至摔傷的,隻有獨仙一人。”

“那件事,他本人不是振振有詞嗎?”

“是呀!若叫他本人說,那件事他非常幸運。‘禪機玄妙呀!到了十萬分火急之刻,能夠驚人地迅速地做出反應,其他的人一聽說是地震,都懵頭轉向,惟獨自己從二樓窗戶跳下去,這正表明了修煉的功效。真高興……’說著,他一瘸一拐,笑盈盈的。真是個嘴硬的家夥!說到歸終,再也沒有那些叫嚷什麼禪呀、佛呀的人更陰陽怪氣的了。”

“是麼!”苦沙彌先生顯得有些頹唐。

“前些天他來的時候,一定講了些和尚道士們常說的鬼話吧?”

“唔,他告訴我說:‘電光影裏斬春風’,言罷而去。”

“‘電光’這一套,那是他十年前的拿手戲,真好笑。那時候,一提起無覺禪師的‘電光’,宿舍裏幾乎無人不曉。而且,這位先生一著急,就把全句錯念成‘春風影裏斬電光’,真逗!他下次再來,你不妨試試,單等他慢條斯理地宣講時,你從各方麵進行反駁。瞧好吧,他立刻就會顛三倒四,說得驢唇不對馬嘴。”

“碰上你這樣的搗亂鬼,誰受得了?”

“真不知道是誰搗亂!我非常討厭那些禪和尚,以及什麼‘得道的’。我家不遠有個南藏院,南藏院有個八十來歲的和尚。前些天下暴雨,一個暴雷落在院內,把和尚院前的一棵鬆樹劈倒了。不過,聽說那位和尚卻安然無恙,若無其事。仔細一打聽,原來他是個十足的聾子。那自然會泰然自若的嘍。大抵是這麼回事。獨仙隻管自己悟道算了,可他動不動就勾引別人,所以很壞。眼下就有兩個人在獨仙的影響下變成了瘋子。”

“誰?”

“誰?一個是裏野陶然唄。托獨仙的‘福’,潛心於禪學,去到鐮倉,終於在那兒變成了瘋子,丹覺寺門前有一個鐵路的岔路口吧?他跳進去,在路軌上打坐。張牙舞爪地要擋住對麵馳來的火車。不錯,火車刹住了閘保住了他的一條小命。可是從此,他自稱是水火不入、鐵打金剛的身子,又跳進寺內的荷花池裏,灌得咕嚕嚕的直打轉。”

“死啦?”

“這時又萬幸,趕巧參加道場的和尚從這兒路過,救了他。後來他回到東京,終於患腹膜炎死了。致命原因是腹膜炎,但是造成腹膜炎的原因,是由於在佛堂裏吃大麥飯和鹹菜。歸根結底,等於獨仙間接殺害了他。”

“看來,死認真,也好也不好啊!”主人有些沮喪地說。

“就是嘛!被獨仙坑害的,還有一名同學。”

“危險哪!是誰?”

“立町老梅唄!此人也完全在獨仙的慫恿下張口就是什麼‘鱔魚升天’,最後,成了真事兒。”

“什麼真事兒?”

“終於,鱔魚升天,肥豬成仙了。”

“這是怎麼回事?”

“既然八木是獨仙,那麼,立町便是豬仙了。沒有人像他那樣沒臉沒皮地貪吃。因為是貪吃加上出家人壞心腸的合並症,這就沒救了。起初,我們也沒大留神,現在回頭一想,當時,淨是些蹊蹺事兒!他一到我家,嗬!說什麼:‘那棵鬆樹下沒有飛來炸肉排嗎?’‘在我家鄉,魚糕坐在木板上遊泳咧!’他不住嘴地說些奇談怪論。光說還好,還催我說:‘到門外的髒水溝去挖地瓜麵饅頭吧!’這一來,我算告饒啦。過了兩三天,他終於成了豬仙,被關進巢鴨瘋人院。本來毛豬之類沒有資格發瘋的,全是托獨仙的‘福’,他才流落到那兒去了。獨仙的力量十分強大喲!”

“哦?現在還在巢鴨嗎?”

“不僅在,而且狂妄自大,氣焰十分囂張哩!近來說什麼立町老梅這個名字沒意思,便自號天道公平,以替天行道為己任。可凶啦,喂,你去瞧瞧!”

“天道公平?”

“是天道公平呀!別看他是個瘋子,可起了個漂亮的名字。有時他也寫成‘孔平’。他說世人多半陷於迷津,一定要普渡眾生。於是,他給朋友們胡亂寫信,我也收了四五封,其中有的寫得又臭又長,因超重而被罰款兩次呢。”

“這麼說,郵給我家的也是老梅寄的嘍!”

“也給你家寄啦?那才叫絕哪!也是紅色信皮吧?”

“嗯。中間紅,兩邊白,別具一格。”

“那種信皮,聽說是特意從清國進口的,體現了豬仙的格言:‘天道白,地道白,人在中間放光彩’……”

“原來那信皮還大有來曆呢!”

“正因為發瘋,才非常考究。不過,盡管發瘋,惟有貪吃似乎依然未改,每信必寫用餐之事,真是出奇!給你的來信裏也寫過這些吧?”

“唔,寫了海參。”

“老梅喜歡吃海參。難怪呀!還有呢?”

“還寫些大概是河豚和朝鮮人參等等。”

“河豚配朝鮮人參,妙哇!他的意思大概是如果吃河豚中了毒,就煎朝鮮人參湯喝!”

“好像並非如此。”

“不是也無妨,反正他是個瘋子。就這些?”

“還有這樣的句子:‘苦沙彌先生!聊備清茶,嗚呼尚饗!’”

“哈哈哈……‘聊備清茶,嗚呼尚饗’,這太刻薄啦!他一定是成心要治你一下。幹得好!要喊天道公平君萬歲的!”

迷亭先生興致勃勃,大笑起來。而主人,才知道他以極大敬意而反複捧讀的書信,發信人原來是個地地道道的瘋子,總覺得先前的熱誠與苦心都已付諸流水,因而有氣;並且,想到自己竟把瘋人的文章那麼煞費心機地玩味,又有些臉紅;最後,既然對狂人作品那麼讚許,自己是否也有點神經異常?因而又有些懷疑。憤怒、羞慚與疑慮,三者迸發,總有些如坐針氈。

這當兒,有人大開房門,沉重的腳步聲兩步就到了門口,已經傳來呼喊聲:

“勞駕,勞駕!”

主人屁月殳後宮小說網很沉;相反迷亭先生卻是個沉不住氣的人,不等女仆出去迎客,已經邊問“是誰”,邊兩步竄出堂屋,跑到門口。迷亭到家,並不叫門,便大搖大擺地走進去,這似乎有點叨擾;但他來者安之,主動擔負起書童的接待任務,倒也帶來了方便,不過,迷亭再怎麼不客氣,畢竟是客人;勞客人大駕去開門,主人苦沙彌先生卻紋絲不動,真真豈有此理!如果是一般人,理應隨即出馬的。然而,他卻偏不,這才是苦沙彌先生的本色。他若無其事地穩坐在座墊上。“穩坐”與“安居”,其意相似,實則大不相同。

迷亭跑到門前,像連珠炮似的在和誰爭辯些什麼。過了一會兒,麵對屋裏嚷道:

“喂!房東大人!有勞大駕,出來一趟。你不出場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主人不得已,這才依然袖著手慢騰騰地走來。一看,迷亭正手拿一張名片蹲著和客人應酬,腰彎得低三下四。名片上寫的是警視廳刑警吉田虎藏。和他並肩而立的是個二十五六歲、高個子、穿一身進口條紋服的英俊男子。奇怪的是他和主人同樣袖著手默默地站立。此人總像在哪兒見過。咱家仔細端詳,才知道豈止見過,正是前些天深夜來訪、拿走了山芋的那名偷兒。啊,莫非這回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從正門光臨啦?

“喂,這位是刑警,逮住了前些天行竊的小偷,特來通知你出麵的。”

主人似乎這才明白刑警來幹什麼。他低著頭,麵對偷兒畢恭畢敬地施禮。他大概是覺得偷兒比虎藏先生長得更加儀表堂堂,便貿然斷定他是刑警。偷兒肯定是要吃驚的,但又不便聲明:“我是小偷!”隻好佯作不知,依然袖著手站在那裏。毋須說,因為他戴了手銬,叫他拿出手來也辦不到。如果是正常人。看這光景,總會明白個七八分的。可是我家主人不比尋常,他有個毛病,總是無端地怕見官吏和警察,對大官兒的威風十分畏懼。不錯,他也明明知道,按理說:警察者流無非包括自己在內的人們花錢雇來的門衛而已;但是一碰上實際,他便顯得格外唯唯諾諾。因為主人的老子昔日曾是荒郊村長,過慣了對上峰彎腰施禮的生活,說不定這種秉性又傳給了兒子呢。真是可憐極了。

刑警感到主人很滑稽,笑眯眯地說:“明天上午九點以前,請到日本堤警察分局去一趟。失盜物品都是些什麼?”

“失盜物品有……”主人剛說了頭,偏偏渾然忘卻,記得的隻有多多良山平的山芋。盡管他心裏是在想:山芋唄,提不提的,倒沒什麼。不過,剛說“失盜物品嘛……”下邊竟然詞窮,這總有點顯得呆頭呆腦,不成體統。若說別人家被盜,猛然之間,可能說不清楚;而自家失盜,卻不能明確回答,這會被當成尚未成年的證據。有念及此,才橫下一條心來說:

“失盜物品有……山芋一箱。”

這時,偷兒似乎覺得非常滑稽,弓起身來將臉兒埋在衣襟裏。

迷亭哈哈大笑,說:

“好像丟了點山芋,非常心疼哪!”

隻有刑警聽得格外認真。

“山芋是弄不回來了。其他物品差不多都到手啦。好吧,你去看一下就清楚了。還有,退還時要交一份收條,去的時候別忘了帶圖章……一定要在九點以前到日本堤分局,是淺草警察署管轄內的日本堤分局。那麼,再見!”

刑警獨自哇啦啦,說罷而去。偷兒也隨後出去。偷兒手被銬著,不能關門,門兒隻得依然敞著。主人雖然誠惶誠恐,這時也顯得不滿,鼓起腮幫,砰的一聲將門兒關了。

“啊哈哈……你對刑警可非常尊敬呀!假如你總是那麼謙恭和藹,到也是個好男子。可是,你隻對刑警恭恭敬敬,這就不怎麼樣了。”

“可,人家費心費力來通知的嘛!”

“通知怎麼?那是他的職責呀!平平常常地接待,就滿夠意思啦!”

“可,這不是一般的職責呀!”

“當然,這不是一般的職責,是所謂偵探這種不招人喜歡的職責,比通常的職責還卑劣!”

“喂,說這種話,你可要倒黴的呀!”

“哈哈……那麼,就不要再罵刑警了吧!不過,你尊敬刑警,還總算說的過去,至於你尊敬盜賊,可就不能不令人吃驚了!”

“誰尊敬盜賊?”

“你呀!”

“我何曾結交過盜賊?”

“何曾結交?不是你對盜賊客客氣氣的嗎?”

“幾時?”

“就是剛才,不是卑躬折節了嗎?”

“胡說!那是刑警呀!”

“刑警能是那種派頭嗎?”

“正因為是刑警,才是那種派頭哪!”

“真頑固!”

“你才頑固哪!”

“啊,首先請問:刑警到別人家,難道就那麼袖著手,直挺挺地站著嗎?”

“誰敢說凡是刑警都不能袖著手?”

“你那麼凶,我可有點害怕。在你客套過程中,他可是一直站著不動的呀!”

“刑警嘛,也許會有這種姿態的。”

“真夠主觀,怎麼說也不聽。”

“就是不聽嘛!你不過嘴皮上說什麼‘偷兒’‘偷兒’的,可你並沒有當場見過那個偷兒破門而入。隻是憑空想象,片麵地一口咬定罷了。”

談到這裏,迷亭絕望了,似乎覺得主人已不可救藥,竟一反常態地默默無語;主人卻以為難得一次說服了迷亭,十分開心。在迷亭眼裏,主人因頑冥不靈而人格貶值;可是,在主人看來,正因為他固執己見,才比迷亭高出一等。人世間不時地會有如此咄咄怪事。有些人認為頑固到底就是勝利,然而那當兒,本人的人格卻大大地貶值。奇怪的是,頑固者本以為至死也要保全麵子,至於後人予以輕蔑,沒人理睬等等,卻是做夢也想不到的,這真是夠幸福的了。據說這種幸福被名之為“豬玀的幸福”。

“總之,明天你想去嗎?”

“去呀!叫我九點以前到,我八點就出發。”

“學校怎麼辦?”

“停課唄!學校算個什麼。”主人說得很強硬,看來氣魄還不小哩!

“口氣好大呀!停課行嗎?”

“行啊!我們那個學校是發月薪,不會扣我工資的,沒事兒。”主人說得很坦率。若說滑頭,也夠滑頭的;若說天真,也還蠻天真哩!

“喂,你可以去。可是,認識路嗎?”

“知道個屁!坐車去,就不難了吧?”主人氣哼哼地說。

“您是個‘東京通’,不亞於靜岡的那位伯父,佩服!”

“佩服嘛,多多益善!”

“哈哈哈,日本堤分局,可不是個尋常的地方喲!在吉原!”

“什麼?”

“在吉原。”

“是有妓院的那個吉原嗎?”

“是呀。東京隻有那麼一個吉原。怎麼樣?有心去嗎?”迷亭先生又開始捉弄起主人來。

主人剛一聽說吉原這個地名時,似乎猶豫了一下。“怎麼會去那種地方!”

忽而他改變了主意,對用不著的事逞起威風:

“管它是吉原還是妓院的,我說去,就一定去!”

蠢人總是在這類事情上虛張聲勢。

迷亭隻說:“啊,一定很有意思。去開開眼吧!”

刑警光臨引起的風波,至此告一段落。其後,迷亭依然胡謅八扯,日暮時分說:回去得太晚,伯父要發火的,於是走了。

迷亭走後,主人匆匆吃罷晚餐,仍然回到書房,又袖起手來,思緒如下:

我所讚佩並想極力效仿的八木獨仙,按迷亭的話看來,似乎是個並不值得學習的人。而且,他所倡導的學說總有些不合邏輯,正如迷亭所指出的,大概是屬於瘋癲之例。況且他有兩個徒弟,都是地地道道的瘋子。太危險了!如果隨便接近,難免自己也被扯進那個圈子裏去。至於天道公平真名是立町老梅,讀其文,驚歎之餘,竟然認定他是個識高見廣的偉人。然而,他卻是個十足的瘋子,眼下就住進了巢鴨瘋人院。迷亭的話,固然有些是信口開河的誇大之詞,但是立町在瘋人院裏沽名釣譽,以天道的主宰者自居,這恐怕還是屬實的吧?看樣子,說不定自己也有點這種趨向哩!常言說‘同氣相求’、‘物以類聚’。我既然讚佩狂人之說至少,既然對狂人的文章與言詞表示同情恐怕自己與瘋癲也相去不遠吧!即使不算一路貨色,既然擇狂為鄰,比室而居,那就說不定遲早會推倒間壁,同聚一堂,促膝談心的。這還了得!的確,回想起來,這一陣子的思維活動,連自己都感到吃驚,真是奇上加奇,怪上加怪。姑不談腦漿一勺的化學變化,且說意誌變成行動、聲音化為言辭,很多地方已經有失中庸,真是不可思議。雖然舌上無甘泉,腋下絕清風,卻牙根有惡臭,筋頭有癲氣,奈何!愈來愈不妙了!看樣子,我是否已經成為一名十足的患者了呢?幸而尚未傷人,尚未危害於社會治安,因此才沒被趕出城市,依然做一名東京居民吧!這不同於‘消極’‘積極’之類的小事區區,必須先從脈搏進行檢查。然而,脈搏似乎並無任何異常。是頭部有熱?倒也不像什麼火往上攻。可,總是叫人放心不下!

如此總是拿瘋人和自己做比較,計算類似之點,看來是很難逃出瘋人的圈子了。這隻怪方法不對頭。因為自己總是以瘋人為標準,讓自己向瘋子看齊,所以才得出那樣的結論。假如以健康人為標準,把自己擺在健康人之列予以評介,說不定會得出相反結論的。那麼,要先從近處著手,首先,今天登門的那位身穿禮服的伯父如何?他說:‘心也,置於何處?’……那一套也有點不大正常。其次,寒月如何?他從早到晚,帶著飯盒,一味地磨玻璃球。這家夥也是瘋人者流。第三,迷亭如何?他以惡作劇為天職,無疑是個快樂的瘋子。第四,金田夫人。她那惡毒的心腸,完全悖離了常情,肯定是個地道的瘋子。第五,該是金田老板了。雖然還未曾謀麵,但是,單看他對老婆低三下四、夫唱婦隨的樣子,不妨說他是個非凡的人物。非凡乃是狂人的別名,因此,可以和瘋子劃為一類。其次嘛……還有,還有落雲館的諸君子。從年齡來說,還都嫩得很;但在狂躁這一點上,卻是些不可一世的出色的暴徒。如此算來,大多都屬於瘋人同類,倒叫他意外地心安理得了。看樣子,說不定整個社會便是瘋人的群體。瘋人們聚在一起,互相殘殺,互相爭吵,互相叫罵,互相角逐。莫非所謂社會,便是全體瘋子的集合體,像細胞之於生物一樣沉沉浮浮、浮浮沉沉地過活下去?說不定其中有些人略辨是非、通情達理,反而成為障礙,才創建了瘋人院,把那些人關了進去,不叫他們再見天日。如此說來,被幽禁在瘋人院裏的才是正常人,而留在瘋人院外的倒是些瘋子了。說不定當瘋人孤立時,到處都把他們看成瘋子;但是,當他們成為一個群體,有了力量之後,便成為健全的人了。大瘋子濫用金錢與勢力,役使眾多的小瘋子,逞其淫威,還要被誇為‘傑出的人’,這種事是不鮮其例的。真是把人搞糊塗了!

以上,將主人當天夜晚在孤燈隻影下沉思默想時的心理狀態如實地做了描述。主人頭腦的昏庸,從這裏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盡管他蓄著德皇凱撒式的八字胡,卻是個呆子,連正常人與瘋子都區別不開。何況他好不容易提出這麼個問題,讓自己思索,卻終於沒有得出任何結論,便半途而廢了。他這個人,不管什麼事,都不具備徹底思索的力量。他的結論十分渺茫,如同他鼻孔裏噴出的“朝日”牌青煙,難於捉摸。不要忘記,這便是他議論中惟一的特色。

咱家是貓,也許有人懷疑:一隻小貓,怎麼能把主人的內心世界描繪得如此詳盡?然而,這區區小事,對於貓來說,何足掛齒!咱家曾學過解心術。“幾時學的?”這等小事,何須多問!反正咱家精通,當咱家趴在人們的膝上時,將柔軟的毛皮悄悄貼在人們的肚皮上。於是,唰的一溜火光,人們的心理動態立刻鮮活地映進咱家眼簾。前些天,甚至發生了這樣的事:主人溫存地撫摸咱家的頭,竟忽而萌起一個千不該萬不該的念頭:“若是剝下這張貓皮,做一件坎肩,一定很暖和。”咱家立即察覺,不由地一陣渾身發冷。真可怕!當天夜裏主人頭腦中泛起的上述思緒,幸而能向諸公報導,敝貓引以為極大的光榮。但是,主人想到:“一切都搞糊塗了。”隨後便酣然大睡。到了明天,究竟原來都想了些什麼,一定會忘得一幹二淨的。其後,主人如果對於瘋狂再進行思索,必然要重複一遍,從頭想起。那時節,他究竟又按何等思路,是否依然得出結論:“一切都搞糊塗了!”可就沒準兒了。然而,不論他再重想多少次,也不論他沿著何等思路去思索,終於要得出結論說:“一切都搞糊塗了!”這可是板上釘釘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