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隔著紙屏呼喚道:“喂,已經七點啦!”
主人是醒了,還是在睡?他隻背過臉去,概不答話。
有問不答,是這位先生的特性。隻在必須開口的時候,才“哼”的一聲。連一聲“哼”,也不是輕易發出的。人如果懶得連答話都嫌麻煩,也許別有風趣,但是偏偏這號人沒有一個能討女人的喜歡。現在,連陪伴在身邊的妻子都似乎對他不大敬重,至於其他人,若說“可想而知”,也沒有多大出入吧!常言道:“見棄於親兄弟的人,怎能得到陌生美女的憐愛?”主人既然連妻子都不敬重他,怎麼會得到世上一般女士們的垂青?倒也沒有必要趁此機會揭露一番主人在異性中毫無魅力的老底。然而主人總是把事情想得乖謬,硬編理由說,妻子之所以不喜歡他,完全因為他年事已高。這是他糊塗的根源。咱家為了促其覺醒,不過從關心的角度出發略抒己見罷了。
既然遵命在指定的時間通知主人時間已到,而主人隻當耳旁風;既然主人背過臉去,也不哼一聲,女主人便斷定錯在丈夫、而不在於妻子。她以一副“誤事我可不管”的神情,扛起笤帚和撣子向書房走去。
不多時,隻聽書房裏敲打得叮當山響。例行公事的清掃工作開始了。究竟清掃的目的是為了運動,還是為了遊戲?咱家不負清掃之責,無須過問,裝作不知便是。不過,像女主人這種清掃方法,卻不能不說是毫無意義。若問為什麼說毫無意義,咱家就告訴他:因為女主人不過是為了掃除而掃除罷了。她把撣子往紙屏上一碰,將笤帚往床席上一晃,這就表明掃除完畢。對於掃除的原因和結果,她是不負絲毫責任的。因此,幹淨的地方每天都很幹淨,而那些汙垢落灰的地方永遠是汙垢未去,灰塵猶存。自古就有“告朔汽羊”①的故事嘛,說不定比根本不掃要好些的。但是,掃不掃除,對於主人並沒什麼益處。雖然無益,竟也天天不辭辛苦地去掃,這正是女主人的非凡之處。妻子與掃除,按多年的習慣,已經形成固定的聯想模式,二者牢牢地結合在一起。至於掃除的實績,還像女主人尚未降生以前一樣,還像沒有發明笤帚和撣子以前的往昔一樣,絲毫不見功效,思忖起來,這二者的關係,大概像形式邏輯命題中的名詞一樣,不問內容如何,卻結合在一起了。
①告朔汽羊:“朔”,每月初一,餼(音戲),活牲畜,按周禮,諸侯每月初一要用活羊祭祖廟,後流於形式。見《論語-八佾篇》。
咱家和主人不同,從來都習慣於早起。此時,肚子已經餓得受不住。但是,連家人還沒有用餐,就憑敝貓的身份,畢竟是找不到早點享用的,這正是貓的可悲之處。不過,我心想:蛤蜊殼裏說不定正嫋嫋騰起香嘖嘖的熱氣呢!於是,再也等不下去了。當明知希望渺茫、卻仍是追求渺茫的希望時,最好隻把那追求描畫在心裏,平心靜氣地一動不動,這是上策。而咱家卻做不到這一點。一定要試探一下是否“事與願合”才行。即使試探也肯定失敗的事,也定要不撞南牆不回頭。咱家餓得受不住,便爬進廚房,先向鍋後的蛤蜊殼裏瞧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昨晚舔淨的地方,依舊在天窗泄來的初秋陽光下悄然閃爍著奇異光輝。
女仆已經把煮好的米飯倒進飯桶,現在正在火爐上的鍋裏攪拌。飯鍋周圍溢出來的米湯,已經幹巴巴的。粘住了幾條,有的活像粘上了棉紙似的。飯菜都已做好,大概可以進餐了吧!這種節骨眼上還客氣什麼,即使不能如願以償,也根本吃不了什麼虧,便下定決心,催她快吃早飯。咱家再怎麼是個吃閑飯的,一樣知道餓!咱家拿定了主意,咪咪地叫起來,叫得媚氣十足,又如怨如訴。女仆卻幹脆不理。她生來就擺臭架子,早就了解她不盡人情,但是,叫得動聽,喚起她的同情,這可是咱家的拿手好戲。這回,咱家又試探著咪喲咪喲地叫。那帶有幾分悲壯的叫聲,連自己都確信它定會使天涯遊子肝腸寸斷。
女仆卻滿不在乎,全然不睬。這女人說不定是個聾子。聾子就不可能當女仆。也許單單聽不見貓叫聲?世上有的人是色盲。盡管本人認為自己視力很好,但叫醫生說,則是個“睜眼瞎”。而這位女仆,大概是聲盲吧?聲盲也是殘廢。殘廢嘛,還那麼傲慢!夜裏不管咱家怎麼要去解手,她也不給開門。偶爾也放咱家出去,卻又不準回屋。即使夏天,夜露也很惱人,更何況秋霜?在那屋簷下徹夜蹲著,等待日出,多麼淒苦啊!簡直不敢想象。前些天咱家吃了閉門羹以後,甚至發生了這樣的事:竟然遭到野狗的襲擊,眼看要一命鳴呼。幸虧跑到一個倉房的屋頂,整夜都在發抖。這一切,都是由於女仆的不通人情而釀成的不幸。麵對這麼個女人,縱然哭給她聽,也不會有任何反響。然而,“餓極拜佛腳,貧極起盜心,愛極寫情書”,這種時候,什麼事都幹得出的。
當咱家“咪喲,咪喲!”叫第三聲時,為了引起女仆的注意,特意用了複雜的奏鳴法。咱家確信自己的聲音優美,不亞於貝多芬的交響樂。然而,這對於女仆卻絲毫也不起作用。她突然跪下,掀起一塊活板,抓出一根生炭來,然後在火爐邊上卡卡地敲,斷成三截,使周圍被炭粉弄得烏黑,似乎還有一點飛進菜湯裏。女仆是個不拘小節的女人,立刻從鍋後將三截炭投進火爐,始終不肯側耳傾聽我的交響樂。沒辦法,咱家便躡手躡腳地想回到客室。路過洗澡間時,隻見三個女孩正在洗臉,十分熱鬧!
說是洗臉,可是兩個大的才上幼兒園,三號的更小,隻能跟在姐姐身後轉,因此,不可能正規地洗臉和靈巧地化妝。最小的竟從水桶裏撈出濕抹布不停地在臉上揩來揩去。用抹布揩臉,大約是不大好受的。然而要知道,地震時每當大地顫動,她便呼喊:“太有意西(思)啦!”像這樣的孩子,縱使用抹布揩臉,這點小事,又何足為奇。說不定她比八木獨仙要懂事得多。大小姐不愧是長女,擔負起姐姐的職責,哐啷一聲摔了自己的漱口盂,說:
“丫蛋!那是抹布呀!”她急忙來奪抹布。
丫蛋也是死強死強,不會那麼輕易聽從姐姐的話。
“煩你,嘎咕!”說著,又搶回那條抹布。
這“嘎咕”二字,究竟是一句什麼話,來自何種語源,沒有人知道。隻知道這位小姐發脾氣時,時而用之。
這時,抹布被姊妹二人,你拉我扯,從水分最多的中部嘀嗒嘀嗒地流出水來,毫不留情地淋在小妹的腳上。如果隻淋在腳上,倒也罷了,把雙膝也淋得濕漉漉的。小妹這時還穿著花布衫。什麼是花布衫?聽來聽去才明白,大約凡是帶有花紋的布衫,都叫做花布衫,不知是誰教給她的。
“丫蛋!花布衫濕了,算了吧!嗯?”
姐姐說得很溫柔,可她這位萬事通近來竟把“花布衫”和玩骰子的“雙六點”①念混了。
①按日文,二者發音近似。
從花布衫聯想起一件事來,順便-嗦幾句。這位小姐說錯話的故事太多了,經常說得叫人懵頭轉向。例如:“著火啦,直飛蘑菇丁(火星)!”“到禦茶醬湯(禦茶水)女子學校去上學!”把財神爺和廚房並列。有一次還說:“我可不是草繩鋪裏生的。”仔細一打聽,原來是把“草繩鋪”和“小胡同”讀串了。主人每逢聽到這些錯話都發笑,但是,他自己到學校去教英語時,可能要把比這更嚴重的錯誤也認真地講給學生們聽呢!
丫蛋(本人並不這麼叫,而總是叫丫丫)發現花布衫濕了,哭著說:“布衫狼(涼)!”
花布衫涼,那還了得!女仆從廚房裏跑了出來,拿起抹布給她擦。
在這場風波中比較鎮靜的是二小姐澄子。澄子將從架上滾下來的撲粉瓶蓋打開,在不停地化妝。她先用伸進瓶裏的一根手指在鼻尖上抹了一下,立刻出現一條豎道道,於是,鼻子的輪廓有些清晰了。接著又用抹過鼻子的手指往臉上抹了一下。無獨有偶,那裏又白花花的一塊。打扮剛完,女仆進來,擦完丫蛋的花布衫,又順手給澄子揩了臉蛋。澄子顯得怏怏不快。
咱家從旁看了這番情景,便從客室來到主人的臥室,偷偷瞧一下主人起床沒有。然而,到處不見主人的頭顱在哪兒,但見一隻高腳背的八寸半大腳從被角露了出來。他大概是討厭一露頭就會被叫起床來,因此才將頭縮進去,簡直像個小烏龜。這當兒,已將書房打掃完畢的妻子,又扛起笤帚和撣子走來,同前次一樣,在門口喊道:“還沒起來?”
她站了一會兒,注視著那個不露人頭的被窩。但是仍無反響。妻子兩步跨進門來,通的一聲將笤帚一撮,再一次催促道:“還不起來?喂!”
這時,主人已經醒了。正因為醒了,為了防禦妻子的襲擊,才把腦袋整個鑽進被窩裏的。他大概以為隻要不露出頭來,就會躲過了。正懷著這僥幸心理躲著,妻子卻決不肯饒。第一次,妻子是在門口呼喊。他心想:至少相距六尺遠,沒什麼了不起。當妻子嗵的一聲撮笤帚時,距離已經近在三尺左右,他嚇了一跳。尤其是第二次問他“還不起來嗎?喂!”這時,不論從距離還是音量來說,都以比前次近半之勢傳進被窩,他這才明白,已經山窮水盡,小聲應道:“嗯!”
“不是說九點鍾以前去嗎?不快些,要來不及的。”
“你不說,我也要立刻起來的。”
他從睡衣的袖口裏答話的樣子,真乃一大奇觀。妻子常常上他的這份當:以為他會起床,便放下心來,誰知他又酣然大睡。因此,妻子覺著不可輕信,便又催他:
“喂,起床吧!”
已經說過就起床,還嗬責什麼起床起床的,真別扭!對於主人這樣任性的人來說,就更覺得別扭。大約就在這時,主人將蒙在頭上的被子一下子掀掉。隻見他圓睜兩隻虎眼說:
“吵什麼?我說起床,自然會起床的嘛!”
“你嘴說起床,可還是不起呀!”
“我什麼時候扯過這樣的謊?”
“任何時候都在扯謊!”
“胡說!”
“不知道是誰在胡說!”
妻子嗵的一聲將笤帚一撮、往主人枕旁一站的姿勢,的確威風凜凜。
這時,房後車夫家的孩子阿八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是車夫家的老板娘下的命令:隻要主人發火,阿八就一定要大哭。也許這樣,她會收到一點賞錢吧!不過,這對於阿八來說,夠為難的了。有了這個娘,到頭來定要從早哭到晚的。假如主人對此能夠稍微體諒些,也就會控製一點火氣,阿八的壽命也就會延長些。然而,不妨這麼評定:不管金田先生怎麼懇求,車夫老婆竟能幹出那種糊塗事來,可見她比天道公平來得更加險惡。
如果隻是主人發怒時叫他哭幾聲,那還算留有餘地。然而,金田先生雇用了近鄰的癟三,每當他們裝扮醜女人的鬼臉時,阿八一定要哭。這是在不知道主人是否動怒時,估計這麼做他一定會發火,阿八才提前哭上幾聲的。於是,也就弄不清到底主人氣阿八,還是阿八氣主人。若想捉弄主人,也就無須費什麼周折,隻要把阿八臭罵一通,便等於輕而易舉地打了主人的嘴。傳說古時候西方的犯人如果臨行前逃亡國外,未能逮捕歸案,便製造一個偶人作為本人的替身予以火葬。可見金田公館裏大概也有通曉西洋故事的軍師,傳授過巧計。落雲館也好,阿八他娘也好,對於毫無本領的主人來說,大約都是些難於對付的敵手吧!此外還有形形色色的力敵,也許全街人都是他的勁敵。不過,暫且與本文無關,那就隨時穿插,斷續介紹吧!
主人聞聽阿八的哭聲,但見他一大清早就大動肝火,忽地起來,撲通一聲端坐在被褥上。這時節,什麼精神修養、八木獨仙,全都不複存在。他邊起來,邊嘩嘩地搔頭,險些把頭皮扒下一層來。於是,攢了一個月的頭皮毫不客氣地飛落到脖梗和睡衣領上,那可是一大壯觀。胡須如何?一瞧,更令人吃驚:怒發挺立,十分悲壯。料想那胡須,也許覺得主人發怒,單是自己無動於衷,有些愧對,因此才根根暴怒,以迅猛之勢,向四麵八方恣意挺進,那情景實在是好看極了。昨天由於照過鏡子,胡須都服服貼貼排列得整整齊齊。像在德皇凱撒的臉上似的。但是僅一夜之隔,一切操練都白費工夫,胡須又恢複了本來麵目,各顯其能。這宛如主人一夜速成的精神修養,天一亮便忘得幹幹淨淨,又立刻全麵暴露出野豬伎倆。如此粗野的男人,蓄有如此粗野的胡須,居然至今還沒有被免去教師職務。想到這裏,方知日本天下之大。正因為天下大,金田老板及其走狗,才都算得上人而周旋於世吧!主人似乎確信:隻要他們算得上人而周旋於世,那麼,就沒有理由革他的職。必要時可以給巢鴨瘋人院發封信,請教一下天道公平先生,自然會立見分曉。
這時,主人將咱家昨天介紹過的他那混沌的太古雙眼怒睜,一定是看見了對麵的那個壁櫥。這個壁櫥高六尺,分成上下兩廂,各帶一個櫥門。下邊那個櫥窗幾乎和棉被的下角隻有咫尺之隔,起來端坐的主人隻要睜開眼睛,便自然地會將視線投向那裏。主人一瞧,那裱糊的花紋紙已經百孔千瘡,公然露出了腸子。那腸子五光十色,有的是印刷品,有的是手寫體,有的裏朝外,有的腳朝天。當主人瞥見這些“腸子”時,想看看上邊寫了些什麼。本來主人一直惱火,恨不能把車鋪老板娘抓來,把她的嘴臉往鬆樹上蹭。可是,突然又想讀這些廢紙上的字跡。這似乎有點荒誕不經,然而,在一個直爽麵性情暴躁的人來說,卻也不足為奇。這就像小孩哭時,隻要分給他個豆包,他就會破涕為笑是一樣的。
主人從前在一個寺廟裏住宿時,隻隔一扇紙屏,裏邊住著五六個尼姑。本來,尼姑嘛,是壞心腸女人當中心腸最壞的。據說有一位尼姑,似乎摸透了主人的脾氣,邊敲自己的飯鍋邊打著拍子唱道:“烏鴉在哭叫,轉眼又在笑。”“烏鴉在哭叫,轉眼又在笑。”據說主人特別討厭尼姑,就是從這時開始的。不過,尼姑雖然可厭,卻叫她說個正著。主人忽哭忽笑,忽喜忽悲,甚於常人,但都不持久。說實在的,他沒有長性,心眼兒太活。若用俗語翻譯成白話,他不過是個不深沉、太淺薄、死強死強的磨人精罷了。既然是個磨人精,那麼,他仿佛要幹一架似的猛然起床,卻又突然改變主意,看起隔扇上露出的“腸子”來,這就不能不說是理所當然了。
第一眼看到的是兩腳朝天的伊藤博文①,隻見上端還標有“明治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字樣。可見這位朝鮮總督,早從這時就開始緊跟著政令走路了。主人心想:不知大將軍此時任何職?他漫不經心地讀下去,隻見有“大藏卿”②三個字。真了不起!盡管怎麼兩腳朝天,卻是個大藏卿呢!稍微向左一看,隻見又是大藏卿,卻在躺著午睡哩。難怪,拿大頂是持續不了多久的。下麵有一個木版印刷的“爾等”兩個大字,很想往下看,可是趕巧沒有露出來。下一行隻露出“迅速”二字。這一句本也想念,可是隻露出這麼點,也就念不成了。假如主人是警察廳的偵探,即使他人之物,說不定也會給他扯掉的。偵探這一行,因為沒有人受過高等教育,為了拿到真憑實據,什麼事都幹得出,真是拿他們沒辦法。但願他們能夠稍微客氣些。若是不客氣,就不準他們來取證,這樣就對了吧!據說他們甚至羅織和捏造罪狀誣陷良民。良民花錢雇來的人,竟然反而誣陷雇主,真是十足的瘋子。
①伊藤博文:(一八四一——一九○九)明治維新功臣,山口縣人。曾任第一任的首相、樞密院議長、貴族院議長以及韓國統監、日清戰爭議和全權大使等,後在哈爾濱被朝鮮人安重根暗殺。
②大藏卿:相當於財政大臣。
主人又轉動一下眼珠,往中心區看了一眼。中心區有“大分縣”三個字在翻筋鬥。連伊藤博文都拿大頂,大分縣翻筋鬥也是理所當然。主人看到這裏,雙手握緊拳頭,高高地向天井伸去。這是他打嗬欠的預備姿勢。
主人的這一聲嗬欠宛如鯨魚遠嚎,聲音十分奇特。他打完了這個嗬欠,便慢騰騰地換上衣服,到洗澡間淨麵去了。妻子早已等得不耐煩,突然擋起被,疊好被褥,例行公事地開始掃除了。如同掃除,主人的洗臉也是例行公事,十年如一日。和前些天介紹過的一樣,依然“啊、啊”“嘎、嘎”地叫個不休。少頃,分完了頭發,將毛巾往肩上一搭,駕臨客廳,在長方形火爐旁悠然落坐。提起長方形火爐,說不定有的讀者會想到如下景象吧:山毛櫸的魚鱗花紋木和全銅鑲的裏子,姐兒披散著剛剛洗過的頭發,支起一條腿來,將長煙袋在柿木爐邊上敲打……至於我家主人苦沙彌先生的長方形火爐卻絕不那麼排場。它很典型,究竟是用什麼原料製做的,外行人無法辨認。長方型火爐本應擦得鋥亮才是上乘,而主人的這個貨色,究竟是山毛櫸、櫻木?還是桐木的?壓根就不清楚,而且幾乎從來沒有擦過,因此,陰沉沉的,極不顯眼。若問:“這玩藝兒是從哪兒買來的?”卻又絕對記不起曾是花錢買的。若問:“那麼說,是白來的?”可又好像沒人贈送過,如果追究:“如此說來,難道是偷來的不成?”不知怎麼,對這種提問,主人都態度曖昧。從前親戚當中有個老太太,逝世時曾求主人看門很久。後來主人自己成家,據說從老太太家搬走時,原來用之如己物的那個長方形火爐,便被毫不客氣地帶走了。這似乎有點品格不佳。但是思量起來,這類事,人世上還是常有的。據說銀行家整天存別人的錢,漸漸的就把別人的錢看成了自己的。官吏本是人民的公仆、代理人,為了辦事方便,人民才給了他們一定的權力。但是他們卻搖身一變,認為那權力是自身固有而不容人民置喙。既然這類人布滿了人間,也就不便因長方形火爐事件而斷定主人具有賊癖。假如主人具有賊癖,那麼,天下人便無不生性好偷了。
主人在長方形火爐旁安營紮寨,前麵擺著飯桌。另外三麵,有剛才用抹布揩臉的“丫丫”,在“禦茶醬湯”學校讀書的敦子和將手指插進撲粉瓶裏的澄子。愛女坐齊,正在用餐。主人平分秋色地打量一遍這三位公主。敦子的臉,輪廓很像南洋鐵刀的刀把;澄子因為是妹妹,多少帶點姐姐的麵相,若說像琉球漆的紅盆,倒也蠻有資格的。隻有“丫丫”獨放異彩,長了一副長臉。如果是豎長,人世上還不乏其例,而這位丫丫的臉部卻長得模寬。不管時興的款式怎麼多變,總不會流行橫寬的麵龐吧!本是自己的孩子,主人竟也邊看邊感慨係之。就憑這副模樣,也是非成長不可。豈止成長,其速度之快,大有禪廟裏的竹筍轉眼變成嫩竹之勢,在飛快地長大。“又長高了!”每當主人興念至此,仿佛身後有追兵逼近,心裏便惶惶不安。不管主人怎麼沒心沒肺,這三位小姐都是女的,這一點他並不糊塗。既然是女的,總要嫁人,這也還清楚。隻是清楚,卻沒有本事安排她們出嫁,這一點也有自知之明。雖然是自己的親骨肉,卻感到有些棘手。既然棘手,就不該生養她們。不過,這就是人生!若問人生的定義是什麼?無他,隻要說“妄自捏造不必要的麻煩來折磨自己”,也就足夠了。
孩子們果然了不起。她們做夢也不曾想老子對她們是那麼窮於應付。她們在歡天喜地地用餐。不過,難纏的是丫丫。丫丫當年三歲。媽媽動了腦筋,分給她一套適用的小筷子、小碗。然而,丫丫決不答應,她一定要搶來姐姐的碗,硬要用那個拿不動的碗吃飯。舉目人世,越是凡夫俗子,越是格外地橫行霸道,一心要爬上並不稱職的官階,而這種性格,早在孩童時期就完全萌芽了。既然因襲已久,絕非靠教育和熏陶便可以矯正,還是趁早斷念的好。
丫丫將從旁掠奪的特大飯碗和又長又大的筷子據為己有,不斷地恣意橫行。因為硬要使用自己沒法使用的食具,用起來勢必大逞威風。丫丫首先將兩雙筷子根攥在一起,哧的一聲往碗底插去。碗裏盛了八分滿的飯,上麵還飄著滿滿的醬湯。碗裏原來還勉強保持著平衡,當承受筷子的壓力時,由於遭到突然襲擊出現了三十度傾斜,同時,那醬湯毫不留情地嘩嘩流向她的胸脯。
不過,這麼點小事,丫丫是不會服輸的。丫丫是個暴君。接著又把插進碗裏的筷子用盡氣力從碗底向上一挑,同時,把小嘴湊近碗邊,將挑上來的飯粒啜了個滿嘴,剩下的米粒與黃色醬湯混和,“呀”地喊著號子,從她的界尖撲到麵頰,再撲到下頦;撲得失誤而墜於床席者不計其數。這種吃法,簡直是一點規矩都沒有。咱家謹向大名鼎鼎的金田先生以及天下權貴們發出忠告:諸公待人,如果像丫丫用碗筷一樣,那麼,進入諸公口裏的飯粒必然會少得可憐。而且,並非以必然之勢進口,不過是誤入口中而已。如何?敬請三思。如此,和“諳於事故的幹將”這一頭銜,也很不相稱的嘛。
姐姐敦子被搶走了筷子和飯碗,拿著不好使的小筷子小碗一直湊合著用。那隻碗本來就太小,即使盛得滿滿,一動筷,也三兩口就吃光。因此她頻頻往飯桶裏伸碗。已經吃了四碗,現在該是第五碗了。敦子揭開鍋蓋,操起大杓,看了一會兒。她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吃下這一碗呢?還是算了?終於下了決心,在約覺沒有鍋巴的地方下杓子一盛。這倒不難,但是反過手來將飯杓裏的飯往碗裏一扣時,沒有裝進碗裏的米飯成團地落在床席上。敦子毫不驚慌,開始將灑落的米飯小心拾起。拾起它來做甚?全部扔進飯桶裏了。這可有點不大幹淨。
當丫丫大顯身手、挑起筷子之時,恰是敦子將髒飯裝進飯桶之刻。不愧是姐姐,不忍心看丫丫的臉上濺得亂糟糟:“呀,丫丫,太不像話,臉上全是飯粒啦!”說著,急忙去給丫丫揩臉。首先要除掉棲身於鼻尖上的飯粒。本以為她會將揩下的飯粒扔掉,卻出乎意料,她竟將飯粒扔進了自己的嘴裏,真令人吃驚。然後她揩丫丫的臉蛋。這裏的飯粒成群結夥,看數量,兩者相加,總有二十粒吧!姐姐一心一意的,拿一粒,吃一粒,終於將妹妹臉上的飯粒全都吃光了。
這時,一直文靜地吃著鹹菜的澄子,突然從舀上一杓的醬湯中發現一塊煮爛的地瓜,大口填進了嘴裏。讀者諸公大概也都清楚,再也沒有湯煮地瓜使嘴裏燙得更難受的了。就算是大人,不加小心,也會像遭了燙傷似的。何況敦子之輩,吃地瓜缺少經驗,當然要吃苦頭的。澄子“哇”的一聲叫喊,將嘴裏的地瓜吐在飯桌上。其中兩三塊,不知是怎麼一股子勁兒,滾到丫丫麵前,當保持一定距離的時候停住。丫丫本來就特別愛吃地瓜。既然特別愛吃的地瓜飛到眼前,自然要放下筷子,用手撿地瓜塊,吧嗒吧嗒地吞下。
這些醜態,主人一直看在眼裏,但他一言不發,一心吃自己的飯,喝自己的湯,此時此刻,正在用牙簽剔牙。
主人對於女兒的教育似乎采取了絕對自由放任的方針。哪怕三位小姐立刻成為“海老茶式部”、“鼠式部”①,不約而同地找了個情夫出奔,大概主人也照樣吃他的飯,喝他的茶,不動聲色地觀察。這是“無所作為”的表現。然而,試看當今世界,號稱“大有作為”的,除了謊言虛語欺騙人,暗下毒手殘殺人,虛張聲勢嚇唬人,以及引話誘供陷害人而外,似乎再也沒什麼本事了。連中學生那些小字輩們也見樣學樣,錯誤地以為不這樣就不夠神氣,隻有洋洋得意地幹那種本應瞼紅的勾當,才算得上未來的紳士。這哪裏是什麼“大有作為”,簡直是“無所事事”。咱家總算是個日本貓,多少有點愛國心。每當看見這號人,就想揍他們一通。這種人多一個,國家就要相應地減弱一分。有這樣的學生,是學校的恥辱;有這樣的人民,是國家的恥辱。雖然恥辱,這號人卻源源不斷地湧向社會,真叫人難於理解。日本人,似乎連貓那麼點氣派都沒有。真可憐!比起這號人來,不能不說主人者流,遠遠是上等好人。說他是上等好人,就因為他的窩窩囊囊占上等;無能占上等;不耍小聰明占上等。
①日本《源氏物語》的作者為紫式部。“海老茶”,紫紅色女學生褲。形容女才子。這裏是信口編造,猶如我們借“二孔明”的名字說:“三孔明、四孔明。”
主人以無所作為的方式平安吃罷早餐,不多時便穿上西裝,乘上車,到“日本堤”警察分局去報到。當他拉開紙隔門時,曾問車夫是否知道“日本堤”在哪裏。車夫嘿嘿地笑了起來。
“就是有妓院的那個吉原附近的日本堤吧?”
車夫如此叮問,真有點滑稽。
主人破例地乘車出門了。隨後,妻子照例吃罷早餐,催促小姐們說:
“喂,快上學吧!要遲到啦!”
小姐們卻夠沉著的,根本沒想上學。
“啊,今天放假呀!”
“放什麼假?快走!”媽媽申斥了幾句。
“可,昨天老師說,今天休息呀!”姐姐膀不動身不搖。
媽媽這時大概覺得有些奇怪,便從壁櫥裏拿出日曆,翻來複去地看,終於發現印著“皇室節日”四個紅字。主人大概不知道今天是節日,才給學校寫了假條的吧!妻子也不知今天是節日,大概把假條給扔進了郵筒吧!至於迷亭,他是真的不知道,還是明明知道卻佯作不知,這可有點猜不透。女主人被這一大發現震驚得“啊!”的一聲說:
“那麼,都好好玩吧!”說著,她像往常一樣,拿出針線筐,開始做針線了。
此後半個小時,家裏平安無事,沒有發生足以構成創作素材的事件。但是,突然有個奇怪的來客。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女學生。穿著一雙歪跟的皮鞋,紫色的裙子,頭發卷曲得像一堆算盤珠,連招呼也不打,便從便門闖了進來。
她是主人的侄女。據說是學校裏的學生,有時星期天就來,和叔父大吵一通便告退。這位小姐名叫雪江。的確,模樣不如名字動人。隻要出門走上幾百米,就不難碰上這樣一副普通麵孔。
“嬸子,你好!”她說著踢踢踏踏地跨進客廳,在針線筐旁坐定。
“喲,來得這麼早!”
“今天過節,我就想早晨來一趟,所以八點半就急忙走出家門了。”
“是啊,有什麼事嗎?”
“沒有。隻是好久沒見,才走一趟。”
“走一趟?多玩一會兒吧!”
“叔叔去哪兒啦?真新鮮。”
“噢,今天到一個不尋常的地方去啦……到警察分局去了。新鮮吧?”
“啊?為什麼事?”
“說是今年春天闖進家來的那個小偷被捉住了。”
“那麼,是對質去了?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