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2 / 3)

①達姆彈:槍彈的一種,因由印度達姆達姆市的兵工廠發明,故名。

據說古希臘有一名作家,名叫埃斯庫羅斯①,他有一副學者和作家共有的腦袋。咱家所謂學者和作家共有的腦袋,意思就是禿頭。為什麼頭禿了呢?一定是由於頭部營養不良,缺乏生長頭發的足夠活力。學者和作家大多絞腦汁,大抵都很窮,這是注定了的。因此,學者和作家的頭顱都營養不良,都光禿禿的。

①埃斯庫羅斯:古希臘三大悲劇作家之一。現存悲劇七部。代表作是《被縛的普羅米修斯》。

且說,伊索克拉底斯①也是一名作家,自然的趨勢,也要禿頭的。他有一顆那麼溜明嶄亮的金桔頭。然而,有一天,這位先生照例頂著那個腦袋,(他的腦袋平時不戴帽,外出不換冠,當然還是那個腦袋了)搖搖晃晃,晃晃搖搖,在陽光的照射下,走在長街上。這便是他鑄成大錯的根源。遠遠看去,日光下的禿頭明煌煌地亮。大樹招風,禿頭也一定要招點什麼的。此刻,伊索克拉底斯頭上盤旋著一隻老雕,抬眼一看,利瓜還攢著一隻不知在什麼地方活捉的烏龜。烏龜、老鱉之類,肯定是美味。但是,自希臘時起,竟長了一層硬蓋,再怎麼美味,既然有了硬蓋,也就難得品嚐。帶皮烤大蝦倒是有的,而帶殼燉小烏龜,時至今日還不曾有過,這在當年,肯定更是沒有的事了。

①伊索克拉底斯:古希臘修辭家。

那凶猛的老雕正不知在何處落腳才好,忽見遠遠的下方有個東西閃閃發光,心想:妙極了!如果將小烏龜往閃光的地方一摔,烏龜殼一定會撞得粉碎,那東西一碎,我就落地,想吃烏龜肉,可就不費吹灰之力了。對呀,對呀,老雕打定主意,連個知會也不給,就把小烏龜從空中向地麵上的禿頭摔了下去。偏偏作家的腦殼比不上烏龜殼硬,便被砸了個稀巴爛,著名的伊索克拉底斯便悲慘地一命嗚呼了。這且不提,令人難以理解的是老雕的居心。它究竟是明知那是作家的頭才摔下烏龜的呢,還是誤以為光麵石頭才摔下的?因答案不同,既可以拿老雕和落雲館的學生們做比,也可以說不能相提並論。

主人的頭並不像伊索克拉底斯或赫赫有名的學者那樣閃閃發光。但是,雖然不過六鋪席子,既然號稱書房,雖然打著盹兒,既然將臉兒埋在玄奧的書堆裏,隻好把他看成學者或作家的同行。如此說來,主人的頭所以沒禿,是因為他還沒有取得禿頭的資格。“不久也要禿的。”這是即將降臨於主人的命運吧!可見落雲館的學生們以主人的頭為目標,集中火力進攻,其戰術,不能不說是極合時宜的。假如敵人的“行動”持續兩個星期,主人的頭必然由於恐懼和煩悶而引起營養不良,要變成金桔、茶壺或銅壺的吧!如果再連續吃兩周的炮彈,是金桔也定要粉碎,是茶壺也定要漏水,是銅壺也定要裂縫。連這顯而易見的結局都不預測,而鐵心要和敵人決一死戰的,恐怕隻有這位苦沙彌先生了。

一天下午,咱家照例在簷廊下睡午覺,夢見咱家變成了一隻老虎,對主人說:“拿雞肉來!”主人說;“是!”便戰戰兢兢地將雞肉拿來。

迷亭先生也來了。咱家說:“我想吃雁肉,你去飛禽餐館叫一道菜來!”迷亭像往常一樣胡扯一通說:“把醬菜和鹹煎餅摻合起來吃,就有雁肉味。”

咱家張開大口,哼的一聲,嚇唬他一下子。迷亭臉白了,說:

“山下做雁肉火鍋那一家已經關門,這可如何是好?”

咱家說:“那就將就著吃點牛肉。快到西川肉鋪去拿一斤牛肉裏脊來!如不快去快回,就先把你吃了。”

迷亭掖起後大襟跑步出發。咱家因突然體魄變大,一躺下,占滿了整個簷廊。正在等待迷亭回來,屋裏突然發出一聲巨響,牛肉美餐沒能下肚,夢卻醒了。

主人剛才還一直膽戰心寒地在咱家麵前叩頭,想不到他竟從廁所裏竄了出來,照咱家的小肚子很蹴一腳。咱家剛嗷的叫了一聲,他已經趿拉著輕便木屐從柵欄門繞過去,向落雲館跑去。咱家一下子由老虎縮小成為貓,總有些沮喪,又有點好笑。但是,由於主人的氣勢洶洶,和小腹被踢的痛楚,變成老虎的事,也就登時拋到九霄雲外。並且,主人即將出馬和敵人交戰。那多有意思!所以,咱家忍痛跟上,走出便門。這時,隻聽主人一聲斷喝:“強盜!”但見一個十八九歲戴學生帽的倔小子正往外跳籬牆。咱家心想:“他算跑不掉了!”可那個戴學生帽的小子采取跑步姿勢,像飛毛腿韋馱天①似地跑回根據地去了。主人以為大罵“強盜”獲得大捷,便又吆喝著“強盜”,跟蹤追擊。然而,想要追上敵人,主人必須跳過籬笆。如果追得過遠,主人自身也就成了強盜。如上所述,主人是個出色的上火專家。他似乎以為既然乘興窮追賊寇,那就寧肯老夫子淪為寇賊,也要追下去的。因此,他毫無收兵之意,一直衝到籬笆根下。再前進一步,主人自身就將成為強盜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蓄著稀疏蓬亂小胡的將軍從敵軍中大搖大擺地出馬。於是,二人以籬笆為界進行談判。仔細一聽,原來是如下無聊的爭辯:

①韋馱天:護佛驅魔的快腿神。

“他是我校的學生!”

“他哪裏像個學生?為什麼擅自闖進他人的住宅?”

“不,剛才是球飛過去了。”

“為什麼不先打招呼再進來拿球?”

“今後注意。”

“那,就算了吧!”

本以為這番交道將出現龍爭虎鬥的一大壯觀,卻以散文式的談判平安而迅速地收場了。主人的衝勁不過是虛張聲勢,一旦交鋒,卻總是這樣了局,很像咱家從“夢中虎”一下子還原為貓。咱家所謂:“小小風波”,如此而已。小風波既已敘罷,按著順序,勢必述說一樁大事件了。

主人敞著客室的紙屏,趴在床上,在思索什麼。大約是在探索對敵防禦之策吧!落雲館好像正在上課,運動場上異外地肅靜。惟有校舍的某室在講授倫理學的語聲真真切切。聽那鏗鏘悅耳的聲音、條理清晰的口才,正是昨日從敵營出馬、擔負談判重任的那位將軍。

“……所以,講公德,至為重要。到了西洋一看,不論法國、德國或英國,沒有一個國家不講公德;而且,不論多麼下流的家夥,沒有一個人不重視公德。多麼可悲呀!在這一點,我們不能與其他國家抗衡。說不定你們當中有人以為公德是新近從外國輸入的呢。其實,這種想法大錯而特錯了。古人雲:‘夫子之道,一以貫之,忠恕而已矣。’①其中的‘恕’字,正是‘公德’一詞的出處。我也是個人,有時非常想放開喉嚨唱個歌什麼的,然而,我讀書時,如果聽到鄰室高歌,怎麼也讀不下去,這是我的性格。因此,每當覺得高聲吟詠《唐詩選》才開心時,心裏便想:假如隔壁住的也是個像我一樣怕吵鬧的人,不知不覺就打攪了人家,心中有愧。這時候,我總是要克己的。依次類推,諸君也應盡量遵守公德。假如自己覺得那是有礙於人的事,就決不要做……”

①見《論語-子仁篇》:“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主人側耳恭聽這番講演。聽到這裏,不禁嗤嗤一笑。這裏有必要對主人嗤笑聲的含意聊做交代。如果諷刺家讀了這一段文字,一定會以為這嗤笑中交織著冷嘲的成分。然而,主人決不是品格那麼壞的人,與其說他壞,莫如說他智力不太發達。若問主人為什麼笑?完全是因為高興才笑的。多虧倫理學老師進行了這麼一番諄諄教誨,今後肯定會永遠免於達姆彈的掃射了。暫時腦袋也不會禿。雖然上火的毛病不能立刻根除,但時機一到,總會逐漸康複的!料想不再頭蒙濕毛巾頂在暖爐上、不再睡在樹下石上,也不會有事的。因此才嗤嗤地笑了。即使二十世紀的今天,主人依然天真地認為“欠債必還”。那麼,他之所以認真領教上述講話,也就順理成章。

不多時,大約下課時間到了,講話聲戛然而止。其他教室也都同時下課。於是,一直被密閉在室內的八百雄兵齊聲呐喊,衝出校舍,其勢宛如推翻了一尺多長的馬蜂窩,嗚嗚、嗡嗡……從所有的門旁,從一切的敞口,肆無忌憚地自由飛出。這便是一場大亂的開端。

先從馬蜂窩的陣地說起。假如以為這種戰爭還需要什麼陣地,那就錯了。一般人嘛,提起戰爭,以為隻在沙河、奉天①或旅順,似乎除此之外便無戰事。至於愛好史詩的野蠻人,則一味地聯想那些誇大渲染了的戰鬥場麵,什麼阿喀琉斯②拖著赫克托爾在特洛伊繞城三匝啦,燕人的張飛站在長阪坡橋上,橫起丈八長矛,喝退曹兵百萬啦等等。隨他怎麼聯想都好。然而,以為此外沒有戰事那就有欠公允。

①沙河:遼寧省舊名。奉天,今沈陽。

②阿喀琉斯:希臘神話中英雄。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裏,描寫了他擊斃特洛伊城守將赫克托爾,使希臘聯軍轉敗為勝。

隻有在遠古蒙昧時期,也許進行過上述那種荒唐的戰爭。然而,在太平盛世的今天,在大日本國京城的中心,那種野蠻行為已經屬於不可能出現的奇跡。學生們再怎麼騷動,也不會比火燒警察署鬧得更凶。照此說來,臥龍窟主人苦沙彌先生和落雲館八百健兒的戰爭,列為東京城有史以來大戰之一,也並不過分。

左丘明寫鄢陵之戰①,也是從敵軍營寨下筆。自古以來精於記敘的作家無不采取這種筆法,已是慣例。因此,咱家首先述說一下敵軍布陣,也就無可厚非了吧!

①左丘明敘述鄢陵之戰:左丘明是中國春秋時史學家,魯國太史,雙目失明。相傳著《左傳》。鄢陵,春秋時鄢國之地,今河南鄢陵西北。公元前五七五年,晉軍大敗楚軍於此,史稱“鄢陵之戰”。

那麼,首先看看敵營是怎樣的陣勢為好,但見籬牆外排成一列縱隊,可以斷定,他們的任務是誘我主人跨入戰鬥圈子。敵人吵吵嚷嚷:“不服?”、“不服,不服!”、“糟了,糟了!”、“他不出來!”、“沒溜嗎?”、“不會溜的。”、“叫兩聲給他聽聽!”、“嗷,嗷!”、“汪、汪、汪”……隨後是縱隊全體發出一片呐喊聲。

縱隊稍右的操揚上,有炮隊選了個險要之地設陣。一名將領手握大號研磨棒,麵對臥龍窟伺機出擊。他迎麵隔三丈多遠的地方還站著一個人;研磨棒後麵也站著一個人,麵對著臥龍窟站得筆直。如此相對而立、一字排開的,是炮手。據說,這是在練棒球,決不是做戰鬥準備。咱家是個球盲,不知棒球為何物。不過,據悉這是從美國進口的一種遊戲,在中學以上的學校運動中,是最時髦的體育項目。美國是個專能想些花花點子的國度,說不定正因為肯把被誤認為炮彈也無妨、而且擾得四鄰不安的遊戲教給日本,才表現出足夠的感情哩!還有,美國人是把這當成一種運動和遊戲?既然純粹的遊戲都具有如此驚得四鄰不安的力量,那麼,根據情況,用作炮彈,也會十分頂用的。據咱家觀察,隻能這麼看:美國人是想利用運動之技,收到炮擊之功。任何事情都是人嘴兩層皮,咋說咋有理。既然有人借慈悲之名,行詐欺之實,口稱靈感,卻偏愛上火,那麼,難保不在玩棒球的名目下打起仗來的。別人說的大的指的是世上普通的棒球,而咱家前邊敘述的炮戰,卻是限於這種特殊場合的棒球,即攻城炮戰術。

下文再介紹一下達姆彈的發射方法。一字排開的炮兵行列中,有一人右手攢著達姆彈,向拿大棒的人投去。達姆彈用什麼製成,局外人不得而知。它像個堅硬的石球,是用皮革精心縫製的。如上所述,這種炮彈一旦離開炮手的手心,就風馳電掣般飛了出去。站在對麵的人吃力地掄起那根研磨棒,將炮彈擊回,也有時打不中,使炮彈飛了過去。但一般情況下都能砰的一聲將炮彈打回主,飛回的炮彈來勢頗猛,要叫患神經性胃炎的我家主人腦漿迸裂,那是輕而易舉的。

炮手隻要這麼做,就足夠了。周圍還有湊熱鬧兼援兵簇擁如雲。每當木棒砰的一聲打中圓球。便啪啪鼓掌,大喊;“好哇,好哇!”、“打中了吧?”、“還不夠勁兒嗎?”、“不害怕嗎?”、“折服嗎?”

如果僅止於此,也還沒有什麼。問題是被打回去的炮彈,三發必有一發飛進臥龍窟院內。因為他們規定,如不飛進主人家,便是沒有達到攻擊目標。近來各地都在製造達姆彈,價格十分昂貴。雖然是戰爭,也很難指望大量供應;大體上一個炮隊發給一至二個,不能砰的一聲就把那麼貴重的炮彈報銷。於是,他們又增添一個“拾球部隊”,專管拾球。假如球落的地點好些,拾來倒也不費力氣;一旦落在草原或院落裏,拾來就不那麼容易了。因此,平時為了少花力氣,總是讓球落在容易拾到的地方,而在這時,卻大相反。因為球手之意不在玩,而在於戰。他們故意將達姆彈射進主人的院落。既然將球射進院內,必然要進院拾球。進院最簡便的辦法就是翻過方格籬笆,隻要他們在方格籬笆之內嘈嚷,主人就非發火不可;否則,非卸甲求饒不可;勞心過度,頭腦非日漸光禿不可。

適才敵軍發出的一炮,準確無誤地越過方格籬笆,打落桐樹的底葉,命中第二道城牆——竹籬。聲音很大。牛頓的運動定律第一條中說:如無外界阻力,一旦飛出的物體總以平均速度運轉。假如那棒球的動態隻受這一條定律的約束,那麼,主人的腦袋,此時此刻已和伊索克拉底斯的頭遭到同樣的命運了。幸而牛頓在定了第一定律的同時,又定了第二定律,才使主人的頭在危急之秋免於滅頂之災。牛頓的運動第二定律中說:“運動的變化與所受之外力成正比,但這變化發生在直線運行的方向。”這究竟說的是些什麼?有點敬謝不敏,不過,那達姆彈並不曾穿過竹籬、撞破紙屏,砸碎主人的頭顱。由此看來,肯定是托了牛頓的洪福。

不多時,估計敵軍果然有人跳進院內,用棒子四處敲打竹葉說:“是這兒?”、“更靠左些?”……如果敵軍傾巢出犯,跳進院來抬達姆彈,一定會大喊大叫。悄悄地進來,悄悄地拾球,那就達不到主要目的。達姆彈也許珍貴,而捉弄主人,卻遠比達姆彈更重要。這時,遠遠就可以看準達姆彈落在什麼地方。他們已經聽清達姆彈撞擊竹牆的聲音,了解擊中的場所,而且也知道彈落的地麵。因此,如果想規規矩矩地拾彈,要拾多少都不難的。按萊布尼茨①的定義:“空間是可能同時存在的秩序。”一、二、三、四、五……總是依例排列的。柳樹之下,必有泥鰍;蝙蝠之上,常配彎月。至於牆根有球,也許不大相稱。然而在天天往主人院內投球的人們眼裏,已經習慣於如此排列的空間。應該是一目了然的事,卻鬧得這般人聲鼎沸,一句話,那是向主人挑戰的一種策略。

①萊布尼茨:(一六四六——一七一六)德國自然科學家、數學家、唯心主義哲學家,和牛頓並稱為微積分的創始人。此句原人見《曆史的批評的辭典》。

既然這樣,主人再怎麼消極,也非應戰不可了。剛才聽是內講倫理課時笑眯眯的主人,此時奮然而起,猛然而去,徒然活捉一名敵兵。這在主人來說,可是一件奇功。奇功倒是不含糊;但是一看,原來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列為長胡子主人之敵,未免有點牽強。然而,主人也許覺得已經夠寬容的了。他把一再道歉的孩子硬是拉到簷廊下。

在此有必要對敵人的戰術聊進一言。敵軍昨天見識過主人的囂張氣焰。看樣子,他今天也一定會親自出馬。那時,萬一來不及逃走,被抓了個大孩子,事情就要麻煩,再也沒有派個一年級或二年級的孩子去拾球更能躲避風險的了。好吧,就算小孩被主人抓住,嘮哩嘮叨地糾纏不休,對於落雲館的名聲也無傷大雅。隻有主人,沒有個大人樣,竟和小孩子一般見識,因而要被恥笑的。敵人的想法就是這樣。這是普通人的想法,是頗有道理的。不過,敵人在判斷中忽略了對手不是個尋常人這一事實。主人如果具備普通人那麼一點常識,昨天就不該跳出來。上火,能使普通人上升為非凡者,將乖謬賦予具有常識的人。當人們分得清誰是女人、小孩、車夫、馬夫的時候,還不足以以“上火”而炫耀於世。假如不是像主人那樣老謀深算,活捉不成為對手的中學一年級學生當作戰爭人質,是不可能躋身於上火專家之列的。可憐的是俘虜。隻不過遵照上班生的命令充當了拾球的勤務兵,不幸被神經異常的敵將、上火的天才窮追猛趕,來不及跳牆便被拖到庭前。這一來.敵兵再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戰友受辱了。他們爭先恐後地翻過方格籬笆、從木柵門闖進院子。人數約有一打,刷地排在主人麵前。大體都沒有穿上衣或背心,有的穿白襯衫,挽起袖子,叉著胳膊。有的不好意思光脊梁,將絨衣搭在肩上。慢著,還有個漂亮小夥,白帆布上衣鑲著黑邊,前胸正中繡著黑色花紋。他們個個都像以一當十的勇將,膚黑氣壯,筋肉發達,仿佛在說:“吾乃丹波國好漢,昨夜自-山來也①”。把這些人送進中學,叫他們求學,這太可惜了。我想,假如叫他們當一名漁夫或水手,大慨會有利於國家的吧!這些人不約而同地光著腳穿鞋,褲腿挽得高高的,看來仿佛要到近處救火似的架勢。他們在主人麵前列隊而立,默默的一言不發。主人也不開口。一時雙方怒目而視,目光中夾雜著幾分殺氣。

①丹波國:日本古國名,今京都府及兵陳縣一部份-山,古丹波國境內。自-山來,成為山中粗野人初次進城的代名詞。

“莫非你們是強盜?”主人喝道。他氣勢洶洶,仿佛用大牙咬響了摔炮,烈火從鼻孔竄了出來,因此,鼻翅猛烈地煽動。越後地區獅子頭像的鼻子,大約就是照著人們惱怒時的樣子仿製出來的。否則,不會造得那麼嚇人。

“不,我不是強盜,是落雲館的學生!”

“胡扯!落雲館的學生,豈能擅自侵入他人住宅?”

“不,我戴的是製帽,明明有校徽呀!”

“是冒牌吧?既是落雲館的學生,為什麼擅自侵入?”

“是因為球飛進去了。”

“為什麼叫球飛進去?”

“可它就飛進去了嘛。”

“混帳東西!”

“下不為例,這一回就饒了我吧!”

“麵對來曆不明的人翻牆闖進私室,哪裏有人會輕易放走?”

“不,我是落雲館的學生,這是沒錯的。”

“既是落雲館的學生,問你是幾年級?”

“三年級。”

“說準了嗎?”

“是的。”

主人回頭朝屋裏喊道:“喂,來人哪,來人!”-

玉縣生人的女仆拉開紙格門,“噯”地應聲走來。

“到落雲館去帶一個人來!”

“把誰帶來?”

“誰都行,給我帶來!”

女仆雖然答應了一聲“是”,但是,由於前庭光景奇怪,出使的目的不清,事件的經過自始至終都十分無聊,她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隻是嘻嘻地笑著。主人卻想打一場大戰,想充分發揮一下上火的本事。在這關鍵時刻,自己的傭人當然應該同仇敵愾。但她不僅不以嚴肅的態度對待,反而邊聽吩咐邊嗤嗤地笑,這使主人愈發遏製不住,能不烈火攻頭?

“不是告訴你了嗎,誰都行,叫一個來!聽不懂嗎?管他是校長,幹事,還是首席教師……”

“把校長先生……”女仆隻知道有校長。

“不是告訴你了嗎?管他是校長,幹事,還是首席教師!聽不懂嗎?”

“若是誰都不在,叫個雜役來也行嗎?”

“胡說!雜役懂個屁!”

事已至此,女仆明白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便應一聲,出發了。然而,出使的目的仍然摸不清頭腦。他正擔心,隻能叫來個雜役,不料,剛才講倫理學的老師從正門走來。主人單等他安然落坐,便立刻開始談判。

“適才這小廝膽敢擅入敝宅……”用的是《忠臣榜》戲曲裏的古老道白,量又略帶譏諷地收尾說:“確實是貴校的學生吧?”

倫理課教師毫無懼色,泰然自若地將站在庭前的勇士們掃了一眼,又將眼珠照舊對準主人,做了如下答辯。

“是的,都是敞校學生。我們一直教育學生不要這樣,可他們總是不聽話……你們為什麼跳過牆來?”

學生畢竟是學生。他們麵對倫理課老師一言不發,沒人開口,都規規矩矩地擠在院落的一隅,宛如羊群遇上了大雪。

主人說:“球飛了進來。倒也是難免的事嘛!既然與學校結鄰,總要不時地有球飛進院裏來的嘛!不過……他們太凶了。即使翻過牆來,也別出聲,偷偷把球拾去,也還可以饒恕……”

“所言極是。敝校盡管一再告誡,怎奈人多手雜……今後必須很好地注意。如果球飛進了院子,必須從正門進去,打個招呼再去拾球。聽見了嗎?……學校太大,總是叫人太操心,沒辦法。不過,運動是教育上必需的課程,總不好禁止的。可是一允許,就惹出麻煩來。這一點,無論如何請多多原諒。另一方麵,今後一定從正門進院,打個招呼再拾球。”

“好,既然這麼通情達理,那就好說。不論投進來多少球都無妨的,隻要從正門進來,給個知會,也就算不了什麼。那麼,這名學生交給你,托你帶他回去吧!噢,有勞大駕,對不起!”

主人照例致歉,照例是些虎頭蛇尾的言詞。倫理課老師帶著丹波國的-山好漢從正門回到落雲館。

咱家所謂“大事件”,至此告一段落。如果恥笑:“這算得了什麼大事件?”那就任你笑去。頂多可以說,這不是他們的大事件。可咱家是在敘述主人的大事件呀,並不是敘述他們的大事件。如果有人謾罵主人“虎頭蛇尾”、“強弩之末”,奉勸他不要忘記,這正是主人的特色;不要忘記,主人之所以成為滑稽小說的題材,也正寓於這些特色之中。如果批評主人竟和十四五歲的孩子較量,實在愚蠢,這,咱家也是同意的。大町桂月就曾抓住主人說:“你還沒有去掉孩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