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1 / 3)

咱家敘述跑牆運動時,就曾經想把主人的環庭竹籬描繪一番的。假如以為主人的竹籬外緊挨著鄰居,比如南鄰有個二郎之類,那可是誤會。房租很便宜,這一點正顯示出苦沙彌先生的特色。

先生不曾和叫“小”什麼、“阿”什麼的打交道,例如“阿與”、“小二”等等;也不曾薄牆相隔,與鄰家結成親密友誼。竹籬外是三四丈寬的空地,空地盡頭有五六棵鬱鬱扁柏,從簷廊一眼望去,那邊是茂密的森林。先生的住所,則是荒野孤家,令人大有伴著無名一貓安度歲月的江湖隱士之感。

那扁柏並不像咱家吹噓的那麼茂密。那所“群鶴館”,徒具雅號的廉價旅館的廉價屋頂,從扁柏空隙中就可以一覽無遺。因此,想象苦沙彌先生的風姿,自然是很費力氣的。不過既然那家旅店號稱“群鶴館”,而先生的居室則完全配得上稱為“臥龍窟”。好在名堂並不納稅,大家隨便起些非同凡響的名字好了。

單說這三四文寬的空地,沿著竹籬按東西方向跑出十餘丈,忽然拐了個硬把子彎,圍住臥龍窟的北側。這北方可是個禍亂之源。

本來房屋兩側盡是空地,甚至可以自豪地說:“走完一片空地,還是一片空地。”不要說臥龍窟主人,即使咱家這臥龍窟的貓怪,眼望這片空地也要發愁的。如同南邊的扁柏勢大聲威,北邊的七八株梧桐也嚴陣而立。梧桐已經長得一尺粗,隻要把木履商領來,就可以賣個好價錢。然而,溜門戶的悲哀正在於:心有餘而力不足啊!這對於主人來說,也夠慘的。

前些天,校方來了一名雜役,砍了一個枝兒去,二次光顧時便穿上了嶄新桐木大號木屐,不打自招地吹噓新木屐就是用上次砍走的梧桐樹枝製成的。多麼狡猾的家夥!

這裏梧桐樹倒是有的。但對於咱家和主人全家來說,卻是一文不值。據說古語道:“匹夫藏玉有罪。”①那麼,說主人“守著梧桐受窮”,也還順理成章吧!這就是說:有寶也爛在手裏。愚蠢的不是主人,不是咱家,而是房東傳兵衛。梧桐再三催促傳兵衛:“木屐商沒有來嗎?”而他卻裝作不懂,光知道來催要每月的房租,我與傳兵衛無冤無仇,就不多說他的壞話,書歸正傳。剛才介紹過,“這塊空地是禍亂之源”,這話可決不許向主人透露,哪兒說,哪兒了。

①見《左傳-桓公十年》:“周諺有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目說這塊空地,第一不妙是沒有圍牆。好大一個曠場,一任狂-漫卷、勁風暢遊、近路可抄、恩準通行。隻說:“是”,好像說謊,不太好。真的,應該說:“早就是”才對。然而,話若不拉到往昔,就會不明真相。真相不明,醫生也難於處方。因此,咱家必須從主人喬遷之日開始慢慢道來。

雖說“勁風暢遊”,夏天卻涼爽宜人;縱使疏於戒備,貧寒之家總不至於發生盜案。因此,大凡影壁院牆以及木欄柵、棗刺網等之類,在主人家來說,壓根兒不必要。不過,這恐怕要決定於曠場對麵的住戶究竟是些什麼人或什麼樣的動物。

從而,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勢必把盤踞在對麵的君子品格查明。在沒有弄清楚他們是人還是動物之前便稱之為“君子”,這似乎太莽撞。不過,大抵是些君子,這是不會錯的。本就是個連盜賊都要稱之為“梁上君子”的社會嘛!然而,這種君子決不找警察的麻煩。不過,似乎以多取勝。人數不少,密麻麻的。號稱“落雲館”的這所私立中學,竭力要把八百人培養成為君子。為此,每月征收兩圓學費。如果以為既然名曰“落雲館”,一定是些文雅的君子,這就完全錯了。其館名之不可信,猶如“群鶴館中無鶴立”、倒是“臥龍窟裏有貓來”。既然了解號稱學者、教師的人們當中竟有我家主人苦沙彌這樣的瘋子,就可以明白落雲館裏的君子也不會全是風雅之客。如果還不開竅,不妨請到主人家來住上三天,一瞧便知。

如上所述,剛搬來時那片曠場上沒有圍牆。落雲館的諸君子像車夫家的大黑貓似的,悠然闖進桐樹林,談話呀,吃飯呀,在嫩竹上打滾兒呀……幹什麼的都有。然後將飯盒的屍體——竹皮、廢報紙或廢草鞋、廢術屐等,凡是帶有“廢”字的東西大致都拋在這兒。不修邊幅的主人自然是格外泰然處之,毫無怨言地打發著時光,真不知他是不知道,還是明明知道卻不想責怪。不過,那些君子隨著在學校接受教育的程度加深,漸漸變得像個真正的君子,陰謀逐步從北向南蠶食。假如“蠶食”二字與君子的雅號不大相稱,那就不提也罷。然而,卻又找不到其他恰當的詞彙。且說這些君子像沙漠上逐水草而徙居的遊民一樣,遠離桐樹而奔向扁柏了。扁柏位於主人房屋的前麵。如非大膽的君子,是不會采取這一行動的。過上一兩天,他們的膽子將更大,會成為“大大膽”的。

再也沒有教育效果更驚人的了。他們不僅逼近了房屋的前方,而且在那裏唱起歌來。歌名是什麼已經記不得,但決不是三十一個字的和歌之類,而是更活潑、更容易叫俗人入耳的歌。驚人的是:不僅主人,就連咱家這貓也佩服那些君子們的才華,不由地豎起耳朵。不過,讀者也都清楚:“佩服”與“騷擾”,有時是對立的。但此時此刻,不料這二者竟然合二而一,今日回想起來,還感到非常遺憾。大約主人也引以為憾,不得已從書房闖了出去,趕走他們兩三次,說:“這兒不是你們立足之地,滾出去!”然而,那是些受過教育的人,這麼幾句吩咐,他們是不會乖乖聽話的。剛被趕走,他們又回來,回來就唱歡快的歌,高聲地談話。而且君子之言嘛,別具一格,諸如“你小子”、“不摸門兒”等等。這類話,據說明治維新以前原是引車賣漿者流的專用行話,到了二十世紀,已經成為受教育的君子們所學習的標準語言。有人解釋說:這與“常人所輕視的運動如今卻大受歡迎”同出一轍。

主人又從書房跑了出來,捉住一個最會說“君子語言”的學生,盤問他“為什麼到這兒來?”君子竟然忘記了“你小子”、“不摸門兒”等“高雅”的語言。道出了極其下流的話語,說:“以為這裏是學校的植物園哩!”主人告誡他下不為例,便放了他。

若說“放了”,好像放了個小烏龜似的,不大妥當。而實際上,主人是揪住了君子的衣袖進行談判。主人心想,把君子這麼收拾一通,他們總會規矩些的。然而,主人哪裏知道,自從女蝸補天以來,就總是事與願違。主人又一次失敗了。君子們又從北側橫跨院庭,從正門穿過。

大門哐啷一聲開了,主人以為是有客臨門,卻聽到桐樹園裏發出笑聲。形勢益發不妙,教育的功效愈加顯著。

可憐的主人不屑睬之,便回到書房裏死守,並畢恭畢敬地給落雲館校長呈上一書,懇求管束一下眾多君子。校長鄭重地為主人複函,聲稱立刻築牆,請主人稍候。不多時三四名工匠前來,半日功夫便在主人房屋和落雲館邊界上築起了三尺許的四道牆來。這下子總算放下心了,主人很高興。不過,主人是個蠢貨,那麼低的隔牆,君子的行動怎麼會有所改變呢?

捉弄人畢竟是十分有趣的。連咱家這貓都常常捉弄家中的小幹金玩呢。所以落雲館的君子捉弄昏庸不堪的苦沙彌先生,這可是一萬個應該。對此鳴不平的,恐怕隻有被捉弄的人了。

解剖一下捉弄人的心理,有兩個要素:第一,被捉弄的人不能滿不在乎;第二,捉弄人的人,不論在勢力上還是在人數上必須比對方占優勢。

近來主人從動物園回來,常常提起一件使他深受感動的事。一聽,原來是看見大駱駝和小狗崽打架。小狗崽在老駱駝周圍快如疾風地轉著圈嗥叫,駱駝卻毫不介意,依然在背上鼓起駝峰,站住不動。小狗崽怎麼嗥叫發瘋,大駱駝也不理睬,終於,狗崽厭倦,不再奔跑了。主人笑那駱駝真是感覺遲鈍。這個例子用在此刻也很恰當。不管多麼會捉弄人的高手,如果對方像個駱駝,便也捉弄不成。然而,如果對方過於凶猛,像獅子和老虎一般,那也不會成功,不等捉弄,就被撕得粉碎。最開心的是:一捉弄,他就呲牙瞪眼;幹瞪眼,卻不敢奈何於我。隻有在這種心安理得的情況下,捉弄人才樂趣橫生哩。為什麼說有趣兒?原因是多方麵的。首先可以消磨時光。寂寞時甚至想數一下胡須多少根。傳說古代坐牢的囚徒,煩悶之餘,竟在牆上反複地畫三角形捱過歲月。

世上再也沒有比寂寞更令人難耐的了。假如沒有點什麼刺激,活著也是夠乏味的。活著可真苦啊!

捉弄人,便是引起刺激的一種娛樂。但是,如果不惹得對方有些惱火,焦急或尷尬,就不成其為刺激。因此,自古以來熱衷於捉弄人的隻有那些像個昏官似的不懂人心、無聊透頂的家夥,或是頭腦簡單,除了自己開心一切都無暇顧及、而且有勁沒處使的頑少。

其次,對於想實地驗證個人優勢的人來說,捉弄人是最簡便的方法。當然,殺人,傷人或害人,也都能驗證自己的優勢。然而,應該說這些都是為了想要殺人、傷人和害人這一目的而采取的手段,至於證實自己的優勢,不過是采取手段後必然出現的結果罷了。因此,要想既顯示自己的優勢,又不想太重地加害於人,捉弄人是最適宜的。如不多少加害於人,就不能用事實證明自我優越。不成為事實,即使心裏平靜,也會意外地情趣索然。人是很自負的。不,不該自負的時候也心想自負。因此,他們一定要對別人表演一番他們是多麼自負。如此,自然安心,否則,便不肯罷休。而且,那些不明事理的俗物以及過於缺乏自信和沉不住氣的人,便利用一切機會,以求穩操勝券,這和柔道選手總想摔倒對方是一種類型。柔道並不高明的人總是盼著碰上一個比自己差些的對手,哪怕交手一次也好,是個外行也行,一定要摔倒他。他們懷著如此險惡用心在街頭走來走去,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

此外當然還有各種各樣的原因,但是說來話長,就此打住。如果還想聽,不妨帶上一匣魚幹向咱家請教好了,隨時傳授。

參照上述,推而論之,依咱家拙見,後山的毛猴和學校的教師,是最佳的被捉弄對象。拿學校教師比附後山毛猴,的確有失體統——不是對毛猴,而是對教師來說。然而,既然二者如此相似,又有什麼辦法!

眾所周知,後山的毛猴被鐵鏈鎖著,不論怎麼張牙舞爪,也傷不了人的。教師雖然沒有鐵鎖在身,卻被月薪捆著,任你怎樣捉弄都行,絕不會辭職後去毆打學生。假如是個能有勇氣辭職的人,當初就不會去當那份孩子王。我家主人是教師。他雖然不是落雲館的教師,畢竟也是教師,這是毫無疑義的。要想捉弄人,我家主人是最適合、最簡易、最保險的對象。落雲館的學生都是少年。捉弄人可以提高他們的身價,因而他們把捉弄人看成教育成果而理直氣壯地提出要求,甚至認為是應有的權利。不僅如此,這些小家夥,假如不捉弄人,他們那充滿朝氣的四肢與頭腦便不知如何安放才好,漫長的假期也會因百無聊賴而發愁。這些條件具備,主人自然要被捉弄,學生自然要捉弄人,不論叫誰來說,這也是無可厚非的事。主人對此發怒,恐怕是混蛋已極,愚蠢透頂吧!下麵謹將落雲館學生如何捉弄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對此又如何的糊塗透頂,一一描述,敬請諸公過目。

列位都清楚“方格籬笆”是個什麼玩藝兒。那是個通風良好的簡易牆,我們貓可以自由自在地從格眼裏走來走去。有沒有那個花格子籬笆,對我們貓來說都是一回事。然而,落雲館的校長並不是為了防我們貓才設了方格籬笆,而是為了防止自己培養的君子鑽進來,才特請工匠來編製而成的。當然,不管怎麼通風良好,人也休想鑽進。這種用竹子編成的四寸見方的格子,縱使大清國的魔術師張世尊,也會束手無策的。因此,這道籬笆對於人來說,肯定充分發揮了隔牆的作用。主人一看修築起這道籬牆來,以為如此天下便太平了。他這麼高興,倒也不無道理。然而,主人的理論卻有很大的漏洞,比方格眼兒的漏洞更大,簡直是連吞舟之魚都能溜掉的大漏洞。主人是從“垣牆不可逾越”這一假定出發的。按他的設想,既然是學生,不論怎樣粗劣的垣牆,隻要知道名之為牆,是區域的分界線,就絕不用擔心他們會擅自闖入。接著,主人又暫且推翻這一假定,得出如下論斷:也罷;即使有人擅自闖入也不要緊的。不論多麼小的毛孩子也沒有可能從格子眼裏鑽進來。於是,速速決斷:“絕無闖入之憂。”不錯,隻要他們不是貓,就不可能從籬笆的方格眼裏穿過,想穿過也辦不到。但是,跨過,跳過,這卻不費吹灰之力,甚至是一種運動,蠻有意思的。

從築起籬笆的第二天,依然和未築籬笆時同樣,君子們噗噔噔地跳到北側的空地,隻是並不深入到宅子的正麵。假如遭到追擊,需要一點時間逃跑,因此,預先計算好了逃跑所需的時間,所以才隻在沒有活捉危險的地方流竄。他們究竟在幹些什麼,住在東廂房裏的了人自然看不見。若想了解他們在北側空地上的活動情況。隻有打開柵門,從相反的方向拐個硬彎筆直地觀看:或是從廁所的窗口,透過籬笆牆根眺望,這時,那裏發生的一切,便盡收眼底了。不過,即使發現幾名敵人,也不便捉拿,隻能從窗格裏責罵幾聲而已。假如從柵門處迂回進攻,奇襲敵陣,那麼,君子們隻要聽到腳步聲,不等你抓,早已一溜煙逃到籬笆外麵。恰似違反“禁捕海狗令”的漁船,徑向海狗曬太陽的地方駛去。

主人當然不會在茅房裏放哨,便也無意打開欄柵,一旦聽到風聲便立刻竄出。假如真想這麼幹,除非辭掉教員職務,專門幹這種營生,否則是追不上的。說起來,主人的不利條件是:在書房裏,隻能聞其聲而不能見其人,在茅房的窗下,則隻能見其人,卻又奈何不得。對方識破了主人的這些不利條件,采取了如下策略:當他們偵悉主人悶坐書房時,便盡可能地高聲叫嚷,其中還夾雜著罵大街的口吻譏諷主人。而且那發聲之處很不明確。叫人乍一聽來,很難斷定他們是在籬內喧嘩,還是在牆外吵鬧。一旦主人出來,他們或是逃之天夭,或是仿佛一直在竹籬外似的,裝作沒事。當他們望見主人入廁時(咱家從前文便頻頻使用“廁所”這一肮髒字眼兒,並非咱家怎麼引以為榮。老實說,是因為敘述這場戰爭有必要,才盡管有礙視聽,也不得已而為之。)他們定要在桐樹一帶徘徊,故意讓主人看見。假如主人從廁所裏發出響徹四鄰的高聲怒吼,敵人也並不驚慌,從容地退到根據地去。敵人采取這種戰術,主人可就十分狼狽了。當他認為敵人確已侵入時,便操起文明杖走出去。然而,卻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剛以為沒有人來,便從廁所窗子一看,肯定又有一兩名學生闖入,主人忽而繞到後麵去瞧,忽而從廁所裏看,轉來轉去,還是那麼回事;還是那麼回事,也要重複下去,所謂“疲於奔命”,指的就是這種樣子。主人怒火中燒,有點並不清自己究竟是以教師為業呢?還是以戰爭為生。就在他惱火到了極點時,惹出了如下一場風波。

風波大約由上火引起。“上火”嘛,如同字麵所示,就是火往上攻。關於這一點,不論是蓋倫①,還是巴拉塞爾蘇斯②,甚至陳腐的扁鵲③,全都沒有異議。隻是火攻何處,卻存在著問題;並且到底是什麼往上攻,這也是爭論的焦點。據古時歐洲人的傳說,今人體內有四種液體在循環。第一,叫“怒液”,它若上升,就會大發雷霆;第二是“鈍液”,它一上升,神經就會遲鈍;第三是“憂液”,它使人抑鬱;最後是“血液”,它使四肢靈活。傳說其後隨著人類進化,怒液、鈍液、憂液不知不覺地消失,至今隻剩血液在人體內循環如初。因此,如果有人“上火”,除了血液,不會有別的。然而,這血液的數量因人而異,各有定量。雖然由於性格不同而稍有增減,但大抵每人的血量平均為二公升七。據此,假如二公升七的血液一旦倒流,那麼,隻有血到之處十分活躍,其他局部則缺血,變得冰涼。這好比派出所失火,警察們卻齊集於警察局,街上連一名警察的影子都不見。這在醫學上,叫做“警察上火”。要想治好這種病,必須使血液像從前一樣均勻地遍布於全身。為此,必須將上攻之火退下去,方法是多種多樣的。據說主人的先考等,曾用濕毛巾敷在頭部,身子貼在火爐上烘烤。正如《傷寒論》中也曾談到:頭冷腳熱,乃益壽祛災的象征。因此,濕毛巾作為延年益壽法,是一日不可或缺的。如不用,不妨試一下和尚慣用的方法:“不居民舍的沙彌,雲遊四方的行僧,定是眠於樹下石上。”所謂“眠於樹下石上,並非由於苦苦修行,而是禪宗六祖④邊舂米、邊想出的訣竅,用以消火退熱的。試在石頭上落坐,當然臀部發涼吧?臀部涼,火氣下降,這也是自然規律,絲毫不容懷疑。如此采取種種手段除火退熱的妙方已經發明了好多,但十分遺憾,至今仍未想出引發上火的良策。一般說來,“上火”是有害無益的現象,但有些時候,還不能把結論下得太早。有的專業,上火十分重要;如不上火,便一事無成。其中最需要上火的是詩人。詩人之需要火氣,猶如輪船之不可缺煤。哪怕一天停止供火,詩人隻得拱手待餐,成為毫無作為的凡夫。的確,上火就是發瘋的別名。不發瘋,就支撐不住家業,名聲會不大好聽。因此,詩人們不以“上火”稱之,經商定,煞有介事地稱之為“靈感”。這是他們為了蒙騙世人而巧立的名目。其實,就是上火。柏拉圖⑤給那些詩人捧臭腳,把上火稱為“神聖的瘋狂”。然而,再怎麼神聖,既然“瘋狂”,人們就不會理睬;因此,還是像新發明的藥名那樣,稱為靈感,對於詩人們更好聽些吧。但是,如同魚糕的原料是山藥,觀音菩薩像的素材是一寸八的朽木,雞絲湯裏是烏鴉肉,牛肉鍋裏是馬肉,而靈感,實質上就是上火。所謂上火,就是一時發瘋,可以不進巢鴨⑥瘋人院的人,就因為隻是臨時性的發瘋。不過,製造臨時性發瘋十分困難,弄得終身顛狂,反倒容易。而要想隻在對紙揮毫時發瘋,不論什麼樣妙手的神佛,累得死去活來,也很難造就成功的。既然神不給造,隻好自謀生路。於是,從古至今,上火術和消炎術同樣,使學者們煞費心機。有的人為了獲得靈感,每天吃十二個澀柿子。這是基於下述邏輯:吃了澀柿子就要便溺,一便溺就要火往上攻。還有的人舉著滾燙的酒壺,跳進滾燙的澡塘。他們認為在熱水裏飲酒,肯定會火氣上升。按他們的學說,如果這樣還不成功,隻要將葡萄酒燒開,跳進去,保你一舉奏效。然而,此人因為沒有錢,終於事未竟而身先死,怪可憐的。”

①1蓋倫:(一二九——一九九)古羅馬醫師,自然科學家和哲學家。

②巴拉塞爾蘇斯:(一四九三——一五四一)原名馮-霍恩海姆。瑞士醫學家、化學家。提倡將化學應用到醫學上。

③扁鵲:中國戰國時代的名醫。

④撣宗六祖(六三八——七一三)中國禪宗的第六祖(從達磨算起第六代)慧能。

⑤柏拉圖:(前四二七——三四七)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的大弟子。

⑥巢鴨:東京都豐島區東部。

最後,還有人想出個主意,如果模仿古人,也許能激起靈感。那是應用了這麼一種學說:隻要模仿某人的舉止風貌,其心理狀態也必然酷似。假如像個醉鬼那樣嘮哩嘮叨,不知不覺的,心緒也會像醉酒一模一樣。假如坐禪,能堅持一炷香的工夫,就會覺得自己也變成了和尚。因此,如果模仿古代具有靈感的大家名作,肯定會感情衝動。傳說雨果①曾躺在一艘快艇上構思作品;因此,隻要坐在船上凝視蒼空,保證會火往上攻。又傳說史蒂文生②趴著寫小說:因此,隻要趴著握筆,一定會頭腦發熱。諸如此類,各種不同的人,想出了各種不同的辦法;卻還沒有一個人獲得成功,主要是因為,如今人為的激情已經成為不可能。這很遺憾,卻又莫可奈何。早早晚晚,自由激起靈感的時機一定到來,咱家這貓,為了人文的前景,殷切盼望這一天盡早降臨。

①雨果:(一八○二——一八八五)法國著名的積極浪漫主義作家,浪漫派的領袖、作品有小說《巴黎聖母院》、《悲慘世界》等。

②史蒂文生:(一八五○——一八九四)英國小說家。主要作品有小說《金銀島》、《化身博士》、《誘拐》等,大多是脫離現實的冒險故事和怪誕情節。

關於上火的闡述,說這些已經足夠了吧!下文即將敘述事件的經緯。不過,任何大事件發生之前,一定有個小風波。隻談大事而忽略小節。這是自古以來史學家們常犯的通病。我家主人每當碰上個小風波,頭腦就更加發熱,終於惹出大亂子。因此,如不按事物的發展順序一一道來,就難於理解主人究竟是怎樣上火的。既然難於理解,主人上火就隻落個徒有其名,說不定世人會白他幾眼說:“未必屬實吧?”主人難得一次上火,如果不被人們稱讚一聲:“絕妙的上火”,豈不太泄氣了嗎?首先聲明,下述各事件不論大小,對於主人來說,都不大光彩。既然事件本身就不大光彩,一旦上起火來,竟然又地地道道,決不比他人遜色,必須說清這是怎麼回事。主人在別的方麵,再也沒有什麼值得誇口的。假如連上火都不吹噓一番,可就再也沒有值得大書而特書的題材了。

聚在落雲館的敵軍,近日發明了達姆彈①,在課間休息的十分鍾或放課後,衝著北方曠場開炮。那達姆炮彈通常稱為棒球,是這麼一種玩法:拿一根類似特大研磨棒的玩藝兒,任意向敵陣射球。管什麼達姆不達姆的,因為是從落雲館的運動場發射,自然,不須擔心會射中躲在書房裏的我家主人。即使敵人,也不是不知道射程太遠。然而,這是戰略。既然傳說在旅順戰鬥中全靠海軍間接射擊而獲巨大成功,那麼,落在曠場上的雖說是球,也不會不奏奇效的。更何況每發一炮,全軍便“嗷”的一聲發出駭人之巨響乎!主人惶恐之餘,手腳裏流通的血液不得不收縮;煩悶之至,淤積的血液自然要倒流,應該說敵人的計策十分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