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3 / 3)

咱家既寫完了小風波,現在又寫完了大事件,下麵想描繪一下大事件發生後的餘波,作為全篇的結尾。

咱家筆下的一切,說不定有的讀者以為是信口開河哩!然而,咱家絕不是個輕薄的貓。字裏行間,處處包藏著宇宙間的巨大哲理,這是毋須贅言的。那字字句句,層次井然,首尾呼應,前後映照,認為是瑣談閑話而漫然瀏覽的讀者感到陡然一變,成了不易讀懂的經典之作。這就決不容許躺著看或伸著腿一目十行等醜態表演,據說柳宗元每當讀韓愈的文章,甚至先用薔薇花泡水淨手。那麼,但願讀者對待咱家的文章,至少能自己掏腰包買本雜誌,切莫幹出那種沒規矩的事——湊湊付付,借朋友的書看。

下文所述,咱家稱為“餘波”。假如有人認為“既是餘波,自然無聊,不須卒讀”,他一定會追悔莫及。必須從頭至尾,細心精讀才是。

發生大事件的第二天,咱家想散散步,便來到門外。隻見金田老板和鈴木藤十郎先生在對麵巷角站著談話。金田老板正驅車回府,鈴木先生訪金田未遇,正在歸途,於是,二人邂逅相逢。

近來金田府上平淡無奇,因此咱家很少走過。可是剛才一見熟人的麵,又有些懷念。鈴木先生也闊別已久,不妨暗暗跟隨,一謁尊顏吧。咱家決心已下,便徐徐靠近二公佇立的身旁,他們的對話自然都傳進了咱家的耳鼓。這並非咱家的罪過,是他們談話內容不好。金田老板可是個“有良心的人”,甚至派密探去偵察主人的動向。那麼,咱家偶然竊聽他的談話,料想他還不至於發火吧?如果發火,隻能說明他還不了解“公平”二字的含義。

總之,咱家聽了二位的談話。不是想要聽才聽的。壓根兒沒想聽,而談話聲卻自然鑽進了咱家的耳朵。

“剛才去過府上。真是巧遇!”藤十郎先生畢恭畢敬地彎腰施禮。

“唔,是麼!說真的,近來我正想見見你呢。來得好!”

“咦?真巧。有何吩咐?”

“哪裏,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這事兒雖說怎麼都行,可是除非你,是辦不成的。”

“隻要我力所能及,一切效命!什麼事?”

“唔……這……”金田老板在思索。

“若是不好說,就在方便的時候我再來拜訪。哪天合適?”

“唉——沒什麼太大的事……那麼,既然難得謀麵,就有求於你了。”

“請不客氣……”

“就是那個怪人!喂,就是你的老友,是叫苦沙彌吧……”

“是的。苦沙彌怎麼啦?”

“不,怎麼也沒怎麼。隻是鬧那個事件之後,我心緒不太好。”

“說得對。這全怪苦沙彌太傲慢……本應該擺正自己的社會地位,可他簡直以為老子天下第一哪!”

“就是啊。說什麼‘不向金錢低頭’、‘實業家算個屁’等等,說了種種狂話,我想,那就讓他嚐嚐實業家的厲害!他這一陣子被治得收斂些了,但還很頑固,真是個強眼子,令人吃驚。”

“總之,他是個不識好歹的家夥,不過是在逞能罷了!他從早就有這個毛病,分明自己吃了虧,卻一點兒都不覺察,真是不可理喻。”

“啊,哈哈哈……的確是不可理喻。我變換著方法和招數,終於,叫學生們熊了他一通。”

“這個主意妙!效果如何呀?”

“這下子,好像使那個家夥陷於窘地。用不了多久,他肯定會告饒的。”

“那才好呢。再怎麼神氣,畢竟是寡不敵眾呀!”

“是呢。孤家寡人,怎麼抵擋得住!因此,他似乎有所收斂。不過,究竟如何,我想求你去一趟觀察觀察。”

“噢,是麼!這不難,立刻去觀察一下。情況嘛,回來向您報告。有趣吧?那麼頑固的人居然意氣消沉,一定是大有看頭的。”

“好,回頭見,我等著你。”

“那麼,失陪了。”

嗬,又是陰謀!實業家果然勢力大。不論使形容枯槁的主人上火,也不論使主人苦悶的結果腦袋成了蒼蠅上去都失滑的險地,更不論使主人的頭顱遭到伊索克拉底斯同樣的厄運,無不反映出實業家的勢力。咱家不清楚使地球旋轉的究竟是什麼力量,但是知道使社會動轉的確實是金錢。熟悉金錢的功能、並能自由發揮金錢威力的,除了實業家請公,別無一人。連太陽能夠平安地從東方升起,又平安地落在西方,也完全托了實業家的福。咱家一直被養在不懂事的窮學生寄身之府,連實業家的功德都不知道,自己也覺得這是一大失策。不過我想,就算頑冥不靈的主人,這回也不能不多少有所醒悟的。如果依然頑冥不靈,一硬到底,那可危險,主人最珍惜的生命可要難保。不知他見了鈴木先生將說些什麼。聞其聲便自然可知其覺醒的程度如何了。別再-嗦!咱家雖然是貓,對主人的事卻十分關心。趕快告辭鈴木先生,先走一步,回家去了。

鈴木先生依然是個擅於周旋的人。今天他對金田老板吩咐過的事隻字不提,卻興致勃勃地絮叨些無關痛癢的家常。

“你麵色可不大好,沒什麼不舒服嗎?”

“哪兒也沒什麼不好呀!”

“蒼白呀!不當心點可不行,時令不好嘛!夜裏睡得著嗎?”

“嗯。”

“有什麼掛心事吧?隻要我能辦到的,什麼事都可以幫忙喲!你就別客氣,說出來!”

“掛心事?掛心什麼?”

“不,沒有才好呢,我是說若有的話。憂慮,最傷身板呀!人世間在笑聲中快快活活地過活最為上策,我總覺得你有點過於陰沉。”

“笑也最傷身子。有的人竟狂笑送命了呢。”

“別開玩笑!俗語說:‘笑門開,洪福來。’”

“你恐怕未必知道,古希臘有個哲學家,名叫克裏西帕斯①。”

①克裏西帕斯:古希臘哲學家。

“不知道。他怎麼啦?”

“他笑得過度,笑死了。”

“咦?這太新鮮!不過,這是早先年的事……”

“早先年也好,現如今也好,還不是一樣?他看見毛驢吃銀碗裏的無花果,覺得滑稽,忍不住大笑起來。他怎麼也抑製不住笑聲,終於笑死了。”

“哈哈哈……不過,他不該那麼毫無撙節地大笑嘛。微笑……適當地……這樣最快活。”

鈴木正在不停地研究主人的動向,正門嘩啦一聲開了。以為是有客登門呢,其實不然。

“球落進院子啦,請允許我去取。”

女仆從廚房裏答應了一聲:“請!”學生便繞到後門去。鈴木愣著問:“這是怎麼回事?”

“是房後的學生把球撇進院裏來啦。”

“房後的學生?後邊有學生嗎?”

“有一所叫作落雲館的學校。”

“啊,是學校呀。吵鬧得很吧?”

“還提什麼吵鬧不吵鬧!很難看得下書去喲。我如果是文部大臣,早就下令關閉它了。”

“哈哈哈,火氣不小呀!有什麼傷腦筋的事嗎?”

“還問呢。從早到晚一直是惹氣喲!”

“既然那麼惹氣,搬搬家就好了吧?”

“鬼才搬家呢。豈有此理!”

“對我發火有什麼用!唉,是些小孩子嘛,置之不理就完事嘛。”

“你行,我可不行。昨天找他們的老師來談判過了。”

“這可太有意思。他們害怕了吧?”

“嗯。”

這時,門又開了,又進來個學生說:“球落進了院子,請允許我去取!”

“啊,來得太勤。喂,又是球。”

“哼,約定他們要走正門來拾球。”

“怪不得來得那麼勤。是麼,懂啦。”

“什麼懂了?”

“唉!懂啦!來拾球的原因。”

“今天到現在已經是第十六次了。”

“你不嫌麻煩嗎?不叫他們進來有多好!”

“不叫他們進來?可他們要來呀,有什麼辦法!”

“既然說沒辦法,就不提也罷。不過你別那麼固執多好。人一有棱角,在人世上周旋,又吃苦,又吃虧呀!圓滑的人滴溜溜轉,轉到哪裏都順利地吃得開;而有棱有角的,不僅幹賺個挨累,而且每一次轉動,楞角都要被磨得很疼。世界畢竟不屬於個人專有,別人是不會讓你事事如意的呀!唉,不管怎麼說,跟有錢人作對要吃虧,隻能傷身,搞壞身體,沒人說個好,人家還滿不在乎。人家坐在家裏支個嘴兒就把事情辦了,誰不知道:‘小胳膊擰不過大腿’,反正是鬥不過嘛。有點固執,倒也沒什麼,但要頑固到底,就會影響自己的學習,給日常工作帶來麻煩,到頭來白白受累,幹賺個辛苦!”

“對不起,剛才球飛進來了,我轉到便門去拾球,可以嗎?”

“嗬,又來啦!”鈴木笑著說。

“真真無禮!”主人滿臉通紅。

鈴木約覺自己已經完成了出訪的使命,便說:“那麼,告辭了。有空來串門。”然後走了。腳前腳後進門的是甘木先生。

自稱“上火專家”者,自古以來,鮮有其例。當他感到“有點不對頭”時,已翻過了上火的懸崖。主人上火,在昨天的大事件中已經登峰造極。後來的談判盡管虎頭蛇尾,但總算有了收場。因此,那天晚上他在書房裏仔細思量,發覺事情有點不大對頭。當然,是說落雲館不對頭,還是說自己不對頭,這還是很大的問號。然而,事情不大對頭,這是肯定無疑的。他心想:盡管與中學結鄰,像這樣一年到頭不斷地惹氣,是有點不對頭。既然不對頭,總得想個主意,可是,想什麼主意也沒用,隻得服下醫生給的藥,對肝火的病源賄賂一番,以示撫慰。有念及此,便想請平素常去就診的甘本醫生來給瞧瞧。是賢,是愚,姑且不論,總之,他竟然意識到自己已經上火,隻這一點,不能不說其誌可嘉,其意可貴。

甘本醫生仍是麵帶笑容,十分穩重地說:“怎麼樣?”醫生大抵都一定要問一聲“怎麼樣”的,咱家對那些不問一聲“怎麼樣”的醫生,無論如何也信不過。

“醫生,怎麼也不見好喲!”

“嗯?怎麼會呢?”

“醫生給的藥到底有沒有效力?”

甘木醫生也有點吃驚。可他是一位溫厚的長者,並沒有怎麼激動,緩緩地說:

“不會沒有效力的。”

“可我的胃病,不論吃多少藥,也還是那麼回事呀!”

“絕對不會!”

“不會?那麼,稍微見強?”

胃病長在自己身上,卻問起別人來了。

“不會好得那麼快,慢慢會好起來的。現在就比從前好多了。”

“是嗎?”

“又是動了肝火?”

“動啦。連做夢都生氣哪。”

“稍微運動運動才好。”

“一運動,更火上澆油!”

甘木醫生也目瞪口呆地說:

“喂,讓我瞧瞧吧!”

診察開始了。主人幹等也瞧不完,已經不耐煩,突然高聲問道:

“醫生!前些天我讀了介紹催眠術的書,書上說:采用催眠術能治好手不老實的毛病以及各種疾病,這是真的嗎?”

“是啊,也有那麼治的。”

“現在也在這麼治嗎?”

“噯。”

“催眠術,難嗎?”

“哪裏?容易。我也常催呢。”

“先生也常催?”

“噯,催一下試試吧?按理說,人人都必須接受催眠術。隻要你同意,就催一催!”

“這,有意思。那就給我催一下子吧。我早就想催。不過,如果催完就醒不過來,可就糟啦!”

“哪裏,沒事!那麼,開始吧!”

談判突然作出決定,主人終於接受催眠術了。咱家還從來沒有見識過這樣場麵,不免心裏偷偷地樂,蹲在牆角瞧著結果如何。醫生先從主人的眼睛開始催眠。隻見那方法是:將二目的上眼皮從上往下揉。盡管主人已經不睜眼睛,醫生卻依然朝著一個方向一再摩挲眼褶。過了一會兒,醫生向主人說:

“這樣一摩挲眼皮,漸漸地眼皮就發沉了吧?”

主人回答說:“的確沉了。”

醫生繼續用同樣方法摩挲主人眼皮說:

“漸漸眼睛就沉了。沒事吧?”

主人也許真的中了催眠術,默默地一句話也不說。同樣的按摩術又進行了三四分鍾。最後,甘木醫生說:“噢,眼睛睜不開嘍!”

可憐!主人的眼睛終於鬧得緊緊的。

“再也睜不開啦?”主人問。

“嗯,再也睜不開了。”醫生說。

主人無言地合上眼睛。我還以為主人的眼睛瞎了呢。可是隔了一會兒,醫生說:

“若能睜開眼睛,你就睜一下試試。可是,畢竟是睜不開的呀!”

“是嗎?”不等主人的話音落地,他的眼睛已經像平常一樣睜開了。

主人笑著說:“催眠不成功啊!”

甘木醫生也同樣笑著說:“是的,不成功。”

催眠術終於失敗,甘木醫生走了。

接著又來一位。主人府上從來沒有來過這麼多的客人,這在交往甚少的主人家來說,真叫人不敢相信。然而,客到是真的,而且是稀客。咱家連稀客的一言一行都不漏掉,這不單純因為他是稀客。如上所述,咱家是在繼續寫大事件之後的餘波。而這位稀客卻是寫事件餘波不可漏掉的素材。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隻提一下他是長臉、留著兩撇山羊胡、四十歲上下的男子,也就足夠了吧!與迷亭這位美學家相比,我要稱他為哲學家。若問為什麼?咱家可不像迷亭那樣胡吹亂-,隻是看他和主人談話時的風度,令人總覺得他像個哲學家。他好像也是主人的老同學,看二人對話的樣子,顯得十分融洽。

“噢,提起迷亭嘛,他像喂金魚的麩子,漂在池麵上,飄飄搖搖。前些天他領個朋友,路過素昧平生的貴族家門前時,他進門去討碗茶喝,硬把他那位朋友也拖了進去。夠大大咧咧的了。”

“後事如何?”

“後事如何?我可沒有問過。是啊,大概是個天生的怪人吧!不過,沒有思想,空空如也,簡直是喂金魚的麩子。鈴木嗎?他來過?咳!此人不明事理,而人情世故卻很精通,是個戴金殼表的材料。但是,太淺薄,不穩重,是塊廢料。他常說要圓滑些,圓滑些。可是,何謂圓滑?他壓根兒不懂。如果迷亭是喂金魚的麥糠,鈴木便是用草繩綁的涼粉,滑得很,總是哆嗦沒完。”

主人聽了這精辟的比擬,似乎覺得妙極了,很久以來破例的一次哈哈大笑起來。

“那麼,你是什麼?”

“我嘛?是啊,像我這樣的……充其量不過是個野生的山藥蛋罷了,漸漸長大埋在土裏。”

“你好像一直怡然自得,優哉優哉,真叫人羨慕啊!”

“哪裏!處處都和平常人一樣,沒什麼可羨慕的。值得慶幸的是一我無心羨慕別人,惟有這一點還好。”

“手頭還寬裕吧?”

“哪裏,還不是老樣子,緊緊巴巴的。不過,沒有餓肚子,死不了,不要大驚小怪喲!”

“找不痛快,悶氣難忍,看什麼都有牢騷。”

“牢騷也好嘛!如果有牢騷就發,一時心情會好些的。人嘛,各有千秋。即使哀求別人都變成你那樣的人,也是不成的。雖說不和別人同樣拿筷子就吃不成飯,但是,自己的麵包,還是自己隨便切最愛吃。在高級服裝店定做衣服,會做一身穿上就合體的衣服;但是,在劣等服裝店定做,不將就著穿一段時間是不行的。不過,社會可是一件做得很高明的服裝,穿來穿去,那西服就主動地適應人們的身材了。假如是上等爹媽,本領高強,把我們生得適應於社會,那就幸福了。然而,如果生得不合要求,那就隻有兩條路:或是情願與世格格不入,或是忍耐到與社會合拍的時候為止。”

“但是,如我者流,永遠也不會與社會合拍的,真可怕。”

“太不合身的西裝,如果硬是穿上它,就會撐破。吵架啦,自殺啦,暴動啦。不過,拿你來說,隻是感到無聊而已,不會自殺;連吵架的事也不會有的,還算混得下去呀。”

“可是,我正整天地吵架哩!即使對方不出來,隻要生氣,就得算是吵架吧!”

“的確,這叫單人吵架,有意思,吵多少次都無妨的。”

“我有些膩了。”

“那就不吵為好。”

“對你說吧!我自己的心,可並不怎麼聽我的話。”

“唉,到底是什麼事使你發那麼大的牢騷?”

主人這時從落雲館事件說起,列舉今戶窯的狗灌子,津木針助、福地細螺,以及其他一切不平,在哲學家麵前滔滔不絕地大講而特講。哲學家默默地聽著,終於開口,對主人如下說道:

“針助和細螺,管他說些什麼,佯作不知算了嘛,反正夠無聊的。至於中學生,不屑一顧嘛。怎麼?害著你啦?可是,談判也罷,吵架也罷,妨害不是依然沒有解除嗎?就這一點來說,我覺得古代日本人比西洋人要偉大得多。西洋人最近十分流行這麼一句話:“積極”,但是,這有很大的缺點。首先,說什麼“積極”,可那是沒邊兒的事呀!任憑你積極地幹得多久,也達不到如意之境或完美之時。對麵有一棵扁柏樹吧?它太妨礙視線,就砍掉它。可這一來,前邊的旅店又礙腿了。將旅店也推倒,可是再前邊的那戶人家又礙眼。任你推倒多少,也是沒有止境的呀!西洋人的幹法,全是這一套。拿破侖也好,亞曆山大也好,沒有一個人勝了一次便心滿意足。瞅著別人不順眼。吵架;對方不沉默,到法院去告狀。官司打贏了,若以為這下子他會滿足,那就錯了。任憑你至死苦苦追求“心滿意足”,可曾如願以償嗎?寡頭政治不好,就改為代議製。代議製也不好,就想再換個什麼製度。河水逞狂,就架起橋來;山峰擋路,就挖個涵洞;交通不便,就修起鐵路。然而,人類是不可能就此永遠滿足的。話又說回來,人啊,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積極地使自己的主觀意圖變成現實呢?西方文明也許是積極的,進取的,但那畢竟是終生失意的人們所創造出來的文明。至於日本文明並不在於改變外界事物以求滿足。日本和西方文明最大的不同點就在於:日本文明是在“不許根本改變周圍環境”這一假設的前提下發展起來的。老子和子女處不來,卻不能像西洋人那樣改善關係,以求安康。親子關係必須保持固有狀態,不可改變;隻能在維護這種關係的前提下謀求安神之策。夫妻君臣之間的關係,武士與商人的界限以及自然觀,也莫不如此……假如有座高山擋路,去不成鄰國,這時想到的,不是推倒這座大山,而是磨練自己不去鄰國也混得下去的功夫,培養自己不跨過大山也於願足矣的心境。所以呀,君不見佛家也好,儒家也好,都肯定抓住這個根本問題不放的。”

“不管你怎麼了不起,人世上畢竟不可能使你萬事如意。既不能使落日回升,又不能使加茂川倒流,能夠約束的,惟有自己的心靈了。隻要鍛煉自己心門清淨,即使落雲館的學生再怎麼吵鬧,也會泰然處之的吧!即使今戶窯的狗獾子,隻要滿不在乎,也就完事了吧?關於針助者流,如果說什麼蠢話,心想他是個大混蛋,裝沒聽見,也就沒事了吧!據說從前有個和尚,刀按脖子還說饒有風趣的話:‘電光影裏斬春風。’①如果修心養性做到家,消極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說不定就會見出這種運用自如的真功夫。我這號人不懂那些玄妙道理。不過,總之,我覺得一味鼓吹西洋人那種積極進取精神,是不大對頭的。眼下你不論怎麼積極爭取,學生們還是要來捉弄你,豈不徒喚奈何嗎?假如你有權封閉那所學校,或是學生們幹了值得向警察控訴的壞事,那自當別論。既然情況並非如此,你再怎麼積極地跑出去,也不會獲勝的。跑出去,就會碰上金錢問題,寡不敵眾的問題,換句話說,你在財主麵前,不得不低頭;在恃眾作惡的孩子們麵前,不得不求饒。像你這樣的窮漢子,而且還要單槍匹馬地積極去鬥架,這正是你心中不平的禍根啊!怎麼樣?懂啦?”

①電光影裏斬春風:無學禪師(一二二六——一二八六)宋末被蒙兵所獲,問斬前說了這一句,意思是:雖然殺我肉體,卻殺不死我的靈魂,不過像一溜光斬春風,無濟於事的。蒙兵聞言,嚇得逃竄。故事見日文澤庵和尚著《不動智神妙錄》。

主人隻管聽,不說懂,也不說不懂。稀客走後,他走進書房,並不看書,卻在沉思。

鈴木藤十郎先生告訴主人的是:要屈從於錢多、勢眾;甘木醫生奉勸主人的是:要用催眠術鎮靜神經;最後這位稀客講解的是:以消極的修養求得心安。究竟選擇哪一學說,那是主人的事。不過,照老樣子,肯定是行不通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