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2 / 3)

①源賴朝:(-一四——一一九九)鐮倉初期將軍。武家政治和鐮倉幕府創始人。

②西行:(——八——一一九○)鐮倉時期歌人,二十三歲出家。傳說源賴朝送他一個銀製貓,他出門就送給小孩了。

③西鄉隆盛:(一八二七——一八七七)日本明治維新時的政治家。維新後任參議。一八七三年叛亂未成,自殺。今上野公園有他的銅像。

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運動固然好,過度也不行。身子像散了架子似的,已經拿不成個。何況恰是初秋,運動中咱家日曬下的毛皮大衣,大概吸飽了夕照的陽光,身子烤得受不住。從毛孔裏滲出的汗珠,盼它流下去,可它卻像油膩似的粘在毛根上。後背疼得慌,出汗發癢和跳蚤鑽進毛叢裏發癢,咱家是能夠辨別清楚的。本也知道:大凡嘴能夠得到的地方可以咬它,爪能伸得到的部位可以撓它;但是,現在癢在脊梁骨豎向的正中,可就力所不逮了。這時節,不是見到一個人在他身上亂蹭,便是利用鬆樹皮大演一場摩擦術。如不二者擇其一,就難受得睡不著。

人嘛,全是些蠢貨。嬌聲嬌氣地叫幾聲就行。按理,嬌聲媚氣應是人們為咱家而發。假如設身處地地為咱家著想,自然會明白那不是貓在獻媚,而是貓被人的嬌聲所誘發的媚氣——反正人嘛,都是些蠢貨。咱家被誘發出嬌媚聲,往人們的腿上一靠。人們大抵誤以為是愛上了他或她。不僅任咱家親昵,常常還愛撫咱家的頭部。然而近來,咱家的皮毛裏繁殖著一種號稱跳蚤的寄生蟲,偶一靠近人,肯定要被掐住脖子遠遠扔出去。僅僅因為那麼個肉眼不一定看得見的微不足道的小蟲便厭棄咱家,這正是所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頂多那麼一二千隻跳蚤唄!人們竟然這麼勢利眼。據說人世上愛的法則,頭一條是:“於己有利時,務須愛人。”

既然人們對咱家風雲突變,身上再怎麼癢,也不能指望靠人力解決。因此,隻好采取第二種方法——鬆樹皮摩擦,再也沒有別的好主意。那就去摩擦一會兒吧!咱家剛要從簷廊跳下去,又一想,這可是個得不償失的笨法子。理由倒也無他:鬆樹有油。鬆油的粘著力特別強,一旦沾在毛梢上,哪怕雷轟,哪怕波羅的海艦隊①苦戰得全軍覆沒,它也決不肯脫落。而且,如果粘上了五根毛,很快就蔓延到十根。剛剛發現粘上了十根,已經粘住了三十根,咱家可是個酷愛恬淡的風雅之貓,非常討厭這種膩膩歪歪、狠狠歹歹、粘粘糊糊、磨磨嘰嘰的玩藝兒。縱然絕代美貓咱家都不睬,何況鬆脂乎?鬆脂和車夫家大黑眼裏迎著北風流下的眼眵不相上下,讓它來糟蹋咱家這身淺灰色毛皮大衣,太豈有此理!鬆脂稍微想想,就會明白。但是,那家夥沒有一點思量的意思。隻要將脊背往樹皮上一靠,肯定立刻被它粘住。和這種不知好歹的蠢貨打交道,不僅有損於咱家的顏麵,而且也有害於咱家的皮毛。再怎麼癢得難受,也隻得忍著點兒。然而,這兩種方法卻進行不得,又令人擔憂。不趕快想個辦法,總這樣又癢又粘,結果說不定會害病的。應該如何是好呢?正彎著後腿打主意,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①波羅的海艦隊:俄國三大艦隊之一。日俄戰爭時敗於日本海。

我家主人常常帶上毛巾和肥皂,不知悠然去到什麼地方。過三四十分鍾回來以後,隻見他陰沉的麵色有了生氣,顯得那麼光豔。假如對主人那麼髒裏髒氣的人都能產生那麼大的作用,對咱家就會更有效驗。咱家自來就這麼漂亮,又不想當個花花公子,本可以不去;萬一身染重病,享年一歲零幾個月而夭折,那將何以告慰天下蒼生!

聽說那個地方也是人類為了消磨時光而設計出來的澡塘。既是人類所造,肯定不含糊。反正沒事兒,進去試試有何不可!幹這麼一次,即使不奏效,頂多洗手不幹到頭。不過,還不知人類是否那麼寬宏大量,肯在人類為自己設計的澡塘裏容納異類的貓,這還是個問號。但是,連主人都大模大樣地跨入,料想也沒有理由將咱家拒之於門外。但是,萬一吃點什麼苦頭,傳聞可就不大好聽。最好還是先去偵察一下,約莫情況良好,再叼條毛巾竄進去看看。主意拿定,便徐步向澡塘進發。

出小巷,向左拐,迎麵聳立著個東西,好像竹筒,筒尖上冒著淡淡的煙霧,那裏便是澡塘。咱家從後門躡手躡腳地溜進去。說什麼“從後門溜進是膽小”,“是外行”等等,這都是那些非從正門拜訪不可的人們有點嫉妒,才七嘴八舌地發牢騷。自古聰明人,無疑都是從後門出其不意而闖入。據說《紳士養成法》的第二卷第一章第五頁就是這麼寫的。下一頁中在紳士的遺書上,有“後門乃紳士之遺書,亦修身明德之門也”之類的話。咱家是二十世紀的貓,這麼點教育還是受過的,不要把咱家瞧扁了!

卻說,咱家溜進去,一看,左邊鋸成八寸長的鬆木棒堆積如山,旁邊有煤,堆積似嶺。也許有人要問:“為什麼鬆木為山,黑煤似嶺呢?”這倒沒什麼重大意義,不過臨時將山嶺二字分而用之罷了。人類又是吃米,又是吃鳥獸蟲魚,吃盡種種惡食,結果,落得吃起煤炭來。好慘哪!

往盡頭一瞧,隻見六尺多寬的房門大敞著。室內空空蕩蕩,悄然無聲。對麵卻有人語頻頻。可以斷定所謂的澡塘子,一定就在發出語聲的那一帶,便穿過木炭和煤堆中間形成的深穀,再往左拐。走著走著,發現右側有玻璃窗,窗外有圓形小桶堆成三角形,也便是金字塔形。那圓形小桶堆成三角形,該是何等地忍辱負重啊!咱家暗暗地同情起圓桶諸兄了。

小桶南側剩有四五尺寬的地板,好像專為歡迎咱家而設。地板約高於地麵三尺,若想跳上去,它可是個上等跳台,咱家邊說:“好喲!”邊縱身一跳。所謂澡塘子,就在鼻下、眼下和麵前動蕩。若問天下什麼最有趣兒?莫過於吃沒吃過的東西、看沒看過的光景更開心的了。列位如果像我家主人那樣,一周三次到這個澡塘來混三十乃至四十分鍾,那就沒的說;假如像咱家這樣還從未見過澡塘,最好快來看看。寧肯爹媽臨死不去送終,這番情景也非來觀賞不可。都說世界大著哪!但是,如此奇觀卻絕無僅有。

“什麼奇觀?”咱家幾乎沒法說出口。人們在玻璃室裏咕咕容容,吵吵嚷嚷,都赤條條的,簡直像台灣的土人,是二十世紀的亞當。翻開人類服裝史——這要扯得太遠,還是不談這些,讓給退菲爾斯特萊克①翻去吧——人類全靠衣著提高身價。十八世紀英國的理查德-納什②,對於巴斯溫泉製定了嚴格的規則:在浴池內,不論男女,從肩到腳都要著裝。據今六十年前,曾在英國的古都設立繪圖學校。既是繪圖學校,那麼,買些裸體畫、裸體像的素描與模型,四下陳列起來,這本是件好事。可是當舉行開學典禮時,以當權者為首直到教職員,都曾非常尷尬。開學典禮嘛,總要邀請市內的名媛淑女。然而,按當時貴婦人的觀點:人是服飾的動物,不是披一身毛皮的猴子猴孫。人不穿衣,猶如大象沒有鼻子,學校沒有學生,軍人沒有勇敢,完全失去了人的本性。既然失去了人的本性,那就不能承認是個人,是野獸。縱然是素描或模型,但與獸類為伍,自然有損於女士的品格。因此,妻妾們說“恕不出席”。

①退菲爾斯特萊克:英國哲學家克萊爾(一七九五——一八八一)的《服裝哲學》一書中虛構的人物。

②納什:英國十六世紀“大學才幹派”著名作家之一。著有英國第一部流浪漢小說《倒黴的旅行家》。

教職員們都認為這是些不可理喻的女人。然而東西各國無不相通,女人是一種裝飾品。她們雖然一不會舂米,二不當誌願兵,但在開學典禮上卻是少不得的化妝道具。因此,也就沒有辦法,隻好跑到布店去買了一丈二尺八分七厘的黑布,給那些被咒為野獸的人像穿上了衣服。又深怕冒犯哪一位,煞費苦心地將臉兒遮掩了。於是,開學典禮總算順利舉行。服裝之於人,竟然如此重要。

近來還有些老師,不斷地強調畫裸體畫,但他們錯了。依咱家有生以來從未裸體的貓來看,這肯定是錯了。裸體本是希臘、羅馬的遺習,乘文藝複興時期的淫靡之風而盛行於世。在希臘與羅馬,對於裸體,人們已經司空見慣,大約絲毫也沒想到裸體與風紀有什麼利害關係。然而,北歐卻是個寒冷的地方。就連在日本都常說:“不穿衣服怎能出遠門”。如果是在德國或英國光著身子,隻有凍死。死了白搭一條命,還是穿衣服為好。大家都穿起衣服來,人就成了服飾的動物。一旦成為服飾的動物,偶然遇上裸體,就不能承認它是人、認為他是獸。因此歐洲人、尤其北歐人將裸體畫、裸體像視為獸,這是可以理解的。視為不如貓的獸,也是無可厚非的。美?美就美吧!不妨視為“美麗的野獸”好了。

如此說來,也許有人要問:“你見過西方婦女的禮服嗎?”

不過是一隻貓唄,哪裏見識過西方婦女的禮服?據說,她們袒胸裸肩,露著胳膊,就把這樣的衣裳叫做禮服。真是荒謬絕倫!直到十四世紀,女人們的衣著打扮並不這麼滑稽,穿的還是普通人的裝束。為什麼變得像個下流的雜技演員似的呢?說來煩瑣,略而不述。反正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也就算了吧!關於曆史,暫且不提。卻說她們盡管打扮得這麼怪裏怪氣,隻在夜間得意洋洋,但是內心裏似乎多少還有點人味。一到白天,她們就蓋上肩頭,遮住胸脯,包緊胳膊,不僅全身不外露,而且哪怕被人看見一個腳趾,也認為是奇恥大辱。由此可見,她們的禮服隻起了掩耳盜鈴的作用,簡直是傻子跟混蛋想出來的主意。如果有人覺得這話說得叫人委屈,那麼,何妨不大白天露出肩膀、胸脯和胳膊來試試?裸體崇拜者也不例外。既然裸體那麼好,何妨不叫女兒赤身露體,順便你自己也脫得精光,到上野公園去走走。做不到?不,不是做不到,大概是因為西洋人不這麼幹,你才不肯的吧?現在不是正有人穿著這樣別別扭扭的禮服耀武揚威地跨進帝國飯店嗎?若問是何道理,倒也簡單:無非西洋人穿,他們也便穿穿罷了。大概認為西洋人優秀,哪怕生硬、愚蠢,也覺得不模仿就不舒服。常言道:見了長的必須短,見了硬的必須軟,見了重的必須扁。按這一連串的“必須”,豈不成了傻瓜!如果認為當傻瓜也沒法子,那就忍著點吧!那就別再以為日本人怎麼了不起。學問也是如此,隻因與服裝無關,下文略去。

衣服之於人類,關係竟如此重大,幾乎說不清人就是衣服,還是衣服就是人。咱家甚至想說:一部人類史,既不是肉的曆史,也不是骨的曆史,更不是血的曆史,而單純是一部服裝的曆史。因此,見了不穿衣服的人,就會覺得他不像個人,簡直像碰上了妖怪。假如全體人類約定,一齊變成妖怪,所謂妖怪也就不存在了。因此,是妖怪也無妨。不過,這一來,人類本身可就煩惱無邊了。

遠古時期,大自然平等造人,投之於世。因此任何人出生時,一定都是赤裸裸的。假如人類的本性安於平等,就該始終裸體地生存下去。然而,有一個裸體人說:“這樣人人毫無差別,會喪失上進心,顯示不出努力的成果。但願想個辦法突出個人,我就是我,誰看也是我,而不同於別人;但願我穿上點什麼,不論任何人見了都大吃一驚。難道就沒有什麼竅門嗎?”他想了十年,才發明了褲衩,立刻穿上,心想:“瞧啊,服氣吧?”於是,他驕傲地走來走去。這便是今日車夫的祖先。僅僅發明個簡單的褲衩就花費了十閱星霜,人們也許覺得有點奇怪吧?不過,這是由於以今天的眼光追溯上古而置身於蒙昧世界所做出的結論。但在當時,這卻是無與倫比的偉大發明。笛卡兒①說:“我思,故我在。”這本是三歲孩子都懂的道理,據說他卻花費了十幾年功夫才想得出。一切真理在探索過程中都是很費力氣的。發明褲衩雖然用了十年,但按車夫的智力來看,不能不說已經是難能可貴了。

①笛卡兒:(一五九六——一六五○)法國哲學家、數學家,開拓了近代哲學,首創了解析幾何學。他懷疑一切之後,發現了不能懷疑的“思考著的我”,於是,建立了精神與物質的二元論哲學體係。著有《哲學原理》等。

且說,這褲衩一問世,社會上隻有車夫最神氣。他們穿著褲衩,在普天下的大路上如同領主似地橫衝直撞。有個耿耿於懷的妖怪不服氣,用了六年時間,發明了叫做短褂這種廢物。於是,褲衩的勢力頓然大衰,進化到短褂全盛的時期。鮮貨莊、藥材店、裁縫鋪,都是這位大發明家的末裔。與褲衩時期、短褂時期接踵而來的,是和服大褂時期。因為有些妖怪慪氣,決心“養成穿短褂的習慣!”於是,由他們設計出來。古代的武士和今日的官員,都和這些妖怪屬於同類。妖怪們為此爭先恐後地標新立異,以至出現了燕尾服這種畸形的裝束。回過頭去,溯其源流,決不是勉強、胡鬧、偶然或漫不經心而造成的事實,無一不是爭強奪勝、雄心勃勃的結果,化為各種不同的新花樣,穿在身上,取代前個時期的服裝、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好像在說:“我可和你不一樣!”

從這種心理出發,有了一大發現,不外乎是:如同大自然忌恨真空,人類也厭棄平等。然而,在這已經厭棄平等、人們不得不把衣服視同骨肉而穿在身上的今日,如果要人們將已經構成人類屬性之一的衣服拋掉,再回到一切平等的原始時期,那無疑是狂人的蠢動。就算甘願當個狂人,也畢竟不可能回到原始時期的。在文明人的眼裏,那些回歸原始的人們都是怪物。有人認為:若將世界幾億人口統通拉到妖怪的疆土去,大概就能夠實現平等。因為大家都是妖怪,不必引以為恥,於是也就心安理得了。然而,還是不行,因為全世界的人都成為妖怪的第二天,又將開始妖怪之間的競爭,假如不能穿上衣服競爭,那就以妖怪本色來競爭。裸體就裸體,處處製造出差別來……由此也可以看出,衣服畢竟是脫不得的。

然而,如今在咱家眼下的這一夥人,竟然將脫不得的褲衩、短褂甚至褲子全都扔在衣架上,毫不知羞地將原始醜態暴露於眾目睽睽之下,而且盡情地談笑,處之泰然。前文所謂“一大奇觀”,指的就是這種場麵。敝貓能在此為文明的列位君子恭書概貌,真乃三生有幸。

傳來一陣嘈雜聲!真不知該從何處下筆。妖怪們的行徑沒有規律,因而,為了井然有序地寫出證實材料,不免要費些力氣,還是先從浴池寫起吧!不知是浴池還是什麼,暫且叫它浴池吧!足有三尺寬、九尺長、隔成兩半,一半裝著乳白色的熱水。聽說這種洗澡水,號稱什麼“藥物浴池”,好像將石灰溶解在裏邊。不錯,不單是水混,還混得油汪汪、沉甸甸的。仔細一打聽,難怪水像腐臭了似的,原來一周才換一次,鄰居是一般澡塘,但是咱家敢打賭,絕對夠不上晶瑩透明。水色已經充分表明:像把消防水桶裏的積水攪混了。

下文記敘妖怪。這要大費筆墨的。類似消防水桶的那個池子站著兩個年輕人。他們相對而立,互相往腹部嘩嘩地撩水,怪開心的。二人都長得漆黑,誰也別挑誰。咱家邊端詳邊想:“這妖怪長得可多魁梧!”轉眼,其中一人用毛巾反複搓胸,問道:

“阿金,這塊兒疼得厲害,是怎麼啦?”

“那是胃。胃口這玩藝兒可要命噢!不小心著點,可危險喲!”阿金熱心腸地警告他。

“不,是左側呀!”他指點著左肺。

“那是胃,左邊是胃,右邊是肺。”

“是麼!我還以為胃口在這兒呢。”

他又敲了敲腰部給另一個人看。阿金說:

“那是疝氣呀。”

這時,蓄有小胡的那個二十五六歲的小夥子噗咚一聲跳進水裏,於是,擦在身上的肥皂沫與泥垢一同漂起,就像在有鐵鏽的水上所見到的那樣“閃著光”,亮晶晶的。挨著他的那個禿頂老頭兒,纏住一個蓄長發的人爭論不休。二人都隻露出個腦袋。

“唉,這麼大年紀,不中用啦。人一老朽就比不得年輕人嘍!不過,隻有洗澡水,至今也還是不熱不好受。”

“你老人家,算是結實的呀!那麼精神,很不錯了。”

“哪裏有精神。隻是沒有病。人哪,隻要不幹壞事,能活一百二十歲。”

“咦?能活那麼大?”

“能。保你活一百二十歲。明治維新以前,牛-區有個叫曲淵的武官,他手下的一個仆人活了一百三十歲。”

“他可真能活!”

“唉!活得大長以致忘記了自己的年齡。聽說話到一百歲還數得出來,再多,就記不住了。我給他記到一百三十歲,可他並不是一百三十歲就死了,不知他以後什麼樣,說不定還活著哩!”說著老頭兒出了浴池。留胡子的人好像往身邊撒了些雲母片,獨自嗤嗤地笑。

接著跳進來的不同於一般的妖怪,脊背刺了文身畫。那畫好像是岩見重太郎①掄起大刀,殺敗巨蟒。惜乎期限沒到,尚未竣工,因此到處不見那條巨蟒。於是,重太郎先生顯得有點掃興。他邊躍入浴池邊說:“媽的,不涼不熱的。”

①岩見重太郎:日本十六世紀傳說中的豪傑。

這時,又闖進來一個。

“啊,夠受!若不再涼點……”他呲牙咧嘴,表現出忍不住燙的樣子。一見“重太郎”,叫了一聲“老板”。“重太郎”哼了一聲,過一會兒問道:

“阿民怎麼樣?”

“怎麼樣?就是愛耍錢唄!”

“不單是愛耍錢……”

“是嗎,他本就是個心眼不正的人嘛……怎麼說才好呢?人們都不喜歡他……怎麼說才好呢……反正都不相信他。一個手藝人,不該這樣呀!”

“是呀!阿民很不謙虛,趾高氣揚的,所以,都不相信他。”

“說得對。他總以為自己有兩下子……歸終還是自己吃虧呀。”

“白銀町的老人也都去世了。如今,隻剩下桶匠鋪的元兄、磚瓦鋪的掌櫃和師傅了。咱們都是這裏土生土長。像阿民,準知他是從哪兒來的?”

“是呀!可他還是那個小樣呢!”

“哼!怪事兒,都不愛搭理他。是因為他不和人們來往吧?”就這樣,二人徹頭徹尾地攻擊了阿民。

“防火水桶”風光就此打住。再往白漿水那邊送上二目。那裏也大有人滿之患;與其說人進池裏,莫如說水漫人群更為確切。而且,他們都非常優哉樂哉,一直有進無出。照此進人,過一個星期,水自然要髒。驚訝之餘,又往浴池中仔細一瞧,竟是苦沙彌先生被擠在左角,泡得紅赤赤的,縮成一團。真可憐!若是有人讓條路就好了。可是沒有人動一動,主人也無意擠出身來,隻好紋絲不動,泡得通紅,真夠遭罪的。他大概是想充分利用這二分五厘的票價,才把自己泡得這麼紅赤赤的吧?咱家是忠於主子的貓,不免在窗框上萬分擔心:再不上來,怕要發高燒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