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褥暑,縱然是貓也受不住的。聽說英國有個叫什麼錫德尼①的,他叫苦說:“恨不能剝了皮、挖了肉,隻剩骨頭透透涼。”其實,即使不隻剩骨頭也行,總覺得哪怕把咱家這身淺灰色帶花紋的皮毛拆洗一下,或是暫且送進當鋪也好嘛。
①錫德尼:(一七七一——一八四五)美國牧師、作家。
在人類眼裏,也許以為我們貓一年到頭總是一副臉色,春夏秋冬同是一張皮,過著最簡陋、最平靜、最不需金錢的生活。不過,縱然是貓,也大體知冷知熱。倒不是不想偶爾去洗洗澡。可是,怎奈這身皮毛一旦用水來洗,想曬幹可就不容易,這才忍受著一身的汗腥味兒,長這麼大,還沒進過澡塘子的門。
有時,不是不想扇扇扇子,可是握不住扇把,有什麼辦法!想起這些,覺得人類可太鋪張浪費。本來應該生吃的東西,偏要特意的煮呀、燒呀,添醋加醬的,甘願費些手腳,這才皆大歡喜。
衣著也是如此。對於生來就有許多缺陷的人類來說,要求他們像貓那樣一年四季不換裝,也許有點過分。但是,他們又何必非把那些亂糟糟的玩藝兒都套在身上度日不可呢?至於他們靠羊的搭救,受蠶的照拂,甚至承蒙棉田之恩等等,幾乎可以斷言:這種奢侈,正是無能的結果。
衣食麼,姑且睜一眼閉一眼,高高手過去算啦。然而,就連那些與生存毫無直接利害關係的問題,也硬是照上述那麼幹,這就令貓費解了。首先,頭發是自然長起的,所以,咱家認為任其生長,大約是最簡便而又對本人最有利的辦法;但是,人類卻枉費心機,以梳成千奇百怪的發式而洋洋得意。有一種發式,人們自稱為光頭。任憑你什麼時候看見,腦袋總是青虛虛的。天一熱,就在頭上撐起傘來;天冷,就纏上頭巾。既然如此,又何必把頭皮刮得發白?豈非莫名其妙?這還不算,還有人用個無聊的玩藝兒,像根鋸條似的,叫做“梳子”,把頭發左右兩分,美孜孜的。如不等分,則三七兩開,在天靈蓋上人為地劃出兩個區域。有人還讓這個分界線穿過發旋,一直通過腦後,活像一張偽造的芭蕉葉。其次,還有人把頭頂剃得溜平,左右兩側陡然直下;因為圓圓的頭上好像扣上個方盤,隻能看成是一幅花匠栽植的杉木籬芭的寫生畫。另外,聽說還有留五分發①,三分發、一分發的。到頭來,說不定會流行起更新式的款式,往腦瓜骨裏倒剃一分至三分哩。總而言之,人們那麼嘔盡心血,真不知想幹什麼。不說別的,本來有四隻腳,卻隻用兩隻,這就是浪費!如果用四隻腳走路多麼方便!人們卻總是將將就就地隻用兩隻腳,而另兩隻則像送禮的兩條鱈魚幹似的,空自懸著,太沒趣兒了。
①五分發:頭發留下五分那麼長。
由此可見,人類比起貓來更是優哉優哉。他們太悶得慌,才想出這些主意來開心的。可笑的是,這幫閑人一見麵就大肆聲張:“忙得很呀,忙得很呀!”看臉色,真的像是很忙。這些鼠肚雞腸的家夥,弄不好,令人擔心會不會忙殺的。有的人見了咱家,常說什麼:“像貓那樣,多麼快活啊!”想快活就快活唄,誰也沒求你們那麼蠅營狗苟的呀!他們自找麻煩,幾乎窮於應付,卻又喊叫“苦啊,苦啊”。這好比自己燃起熊熊烈火,卻又喊叫“熱呀,熱呀”。即使貓,待發明二十多種發式的那一天,也就不可能這樣逍遙自在了,若想自在,就該像咱家這樣,夏天也始終隻穿一件毛衣,……可,話是這麼說,是有點熱。毛衣度夏,的確太熱了。
這麼熱,咱家的拿手好戲午睡也睡不成了。
沒有點什麼新聞嗎?咱家怠於觀察人世久矣。本想今天久違之後再去領略一番人們想入非非、奔波勞碌的樣子,偏偏主人在睡眠這一點,性情與咱家酷似。他貪於午睡不比咱家差,尤其放暑假以後,有點人樣的事他一點都不做,所以,再怎麼觀察,也總要掃興的。這時節,假如迷亭來,主人那消化不良影響下的皮膚也會有幾分反應,一時會遠離貓性的。正盼著迷亭先生現在來有多好,不知何人在澡塘裏嘩嘩澆水。不僅澆水的聲音,還不時地傳來高聲的插話。“噢,很好!”、“太舒服啦!”、“再來一勺”等等,聲音響徹全宅。來到主人家,能夠這麼粗聲大氣、不管不顧的,沒有別人,肯定是迷亭。
他終於來臨。今日這個半天又好混了。正想著,迷亭先生已經擦完了汗,伸進了袖,照例大搖大擺地走進客廳。
“嫂夫人!苦沙彌兄幹什麼哪?”他邊大聲呼喊,邊把帽子扔到床席上。
女主人在隔壁,伏在針線盒旁睡得正香,忽聽哇啦啦一陣吵嚷,幾乎震破耳鼓。她大吃一驚,硬是睜大了惺忪的睡眼,來到客室。一瞧,原來是迷亭穿著薩摩產的上等麻布衫占據著上座,不停地搖著小扇。
“噢,您來啦!”女主人說著,覺得有點尷尬,就說:“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呢。”她並不擦流到鼻尖上的汗珠便寒暄起來。
“沒什麼,我剛來一會兒。適才在澡塘裏求女仆給澆點冷水,好歹算保住命啦……天太熱呀!”
“這兩三天,紋絲不動還冒汗呢。是太熱了……可,您好嗎?”女主人依然不擦鼻尖上的汗。
“噢,謝謝。熱個一星半點兒,身子倒不會出什麼毛病。不過,熱到這種程度可是例外。總是四肢無力呀。”
“我一向沒睡過午覺。可,這麼熱……”
“睡了吧?好哇!若是白天晚上都能睡,那可再好不過了。”
迷亭照例信口開河。可他又覺得不夠勁兒,便說:
“像我這號人就不-,體質決定嘛。我每次來都看見苦沙彌兄酣睡,真叫人羨慕呀!當然,這麼熱,胃病患者是熬不住的。即使健康人,像今兒個這樣天氣,單是肩膀上扛著個腦袋都累得慌呢。可,話又說回來;既然長了這麼個腦袋,就不好把它擰掉呀!”迷亭不知不覺苦於無法處理人頭了。“像嫂夫人,頭上還頂著個東西,是要坐不住的。光是那個發髻的份量,就叫人直想躺下睡呢。”
女主人以為迷亭之所以知道她一直在貪睡,就因為發髻給露了馬腳,便邊說:“嘿嘿……嘴太刻薄!”邊擺弄她的發髻。
迷亭可不在乎這些。
“嫂夫人!我昨天在房頂上進行過煎雞蛋的試驗哩!”說得夠離奇的。
“怎樣煎?”
“我看房瓦上大火燒得格外地旺,覺得白白浪費掉太可惜,就把牛油溶解,又打了雞蛋。”
“我的媽!”
“不過,太陽光並不那麼理想。連個半熟也煎不成。我從房頂下來,正在看報,有客人來,就把房瓦煎雞蛋的事給忘了。今天早晨忽然想起,心想煎得差不多了吧?上房一看……”
“怎麼樣?”
“哪裏半熟,全都流了。”
“唉呀呀!”女主人皺起眉頭,感慨不已。
“不過,三伏天那麼涼爽,從現在起又這麼熱,豈不怪哉?”
“可不是麼。前些天光穿單衣還覺得冷呢。從前天起突然就熱起來了。”
“正是螃蟹橫行的時候嘛。今年的天氣簡直是開倒車。說不定是在預言:‘倒行逆施,其無止境乎?’”
“你說什麼?”
“噢,沒什麼。是說氣候這麼反常,倒像赫拉克利斯①的牛呢。”
①赫拉克利斯:希臘神話中的大力神,英雄。
迷亭得意忘形,越說起離奇。果然奏效,嫂夫人莫名其妙了。隻因剛被“倒行逆施”那句話弄得尷尬,她這回才隻“咦”的一聲,不再反問。既然她不再反問,迷亭特意說出口的那番話也就沒趣了。
“嫂夫人!你知道赫拉克利斯的那頭牛嗎?”
“我可不知道那是什麼牛。”
“不知道?給你講講吧?”
嫂夫人礙難拒絕,便“噯”的一聲。
“從前有個叫赫拉克利斯的,他牽了一頭牛。”
“莫非赫拉克利斯是個牛倌?”
“他可不是牛倌,也不是個不懂事的丈夫。那時候,希臘連一家牛肉鋪也還沒有哩。”
“喲,是希臘的故事?何妨不直說了呢!”女主人隻知道有希臘這麼個國家。
“我不是告訴你赫拉克利斯了嗎?”
“赫拉克利斯就是希臘的意思嗎?”
“哪裏,赫拉克利斯是希臘的一位英雄。”
“難怪我不知道。那麼,他怎麼樣了。”
“他呀,像嫂夫人一樣-得不行,呼呼大睡……”
“喲,不愛聽!”
“他正在酣睡,巴爾幹①的兒子來了。”
①巴爾幹:希臘神話中管火和鍛造的神。
“巴爾幹是什麼?”
“巴爾幹是個鐵匠呀。他兒子偷走了那頭牛。因為這小子是扯著牛尾巴往後拖的,赫拉克利斯睡醒之後,到處尋找:‘我的牛啊,我的牛啊’,就是找不到,也不可能找到。他即使順著牛蹄印往前找,可是偷兒不是牽著牛往前走,而是拉著牛倒退的呀!鐵匠的兒子可太精明啦。”迷亭已經忘了天熱,又說:
“苦沙彌老兄近來怎樣?照例睡午覺嗎?午睡出現在漢詩裏,還蠻風流的哩。不過,像苦沙彌兄那麼天天按部就班地睡,可就有點俗氣了。每天無所事事,有時像個死人似的。嫂夫人,麻煩你,叫醒他不好嗎?”
這一催促,女主人也表示同感,便說:
“是啊,這樣的確不像話。不說別的,隻怕會把身子搞壞呢,他剛剛吃過飯。”
女主人剛要走,迷亭說:
“嫂夫人!提起吃飯嘛,我還不曾用膳哩!”迷亭的臉不紅不白,不問自答。
“唉呀呀,正是吃午飯的時候嘛。我怎麼忘得死死的。那麼,沒什麼好肴,將就吃點茶水泡飯吧?”
“不,若是茶水泡飯,就別吃啦。”
“可,反正沒有你可口的東西呀!”女主人話裏帶刺兒。迷亭恍然大悟:
“不,茶水泡飯也罷,開水泡飯也罷,全免。剛才路上,我順便在飯館叫了些飯菜,就在這兒享用了吧!”這話說的!外行人真是幹不來。
女主人隻啊的一聲。這一聲“啊”,將驚訝、不快和因免卻麻煩而謝天謝地等含意都統而兼之了。
然而,由於過分吵鬧,主人的睡意似乎一掃而光。不知什麼工夫,他踉踉蹌蹌地走出書房。
“你這個人總是那麼七吵八鬧的。好不容易要好好睡一覺可……”主人連連地打嗬欠,哭喪著臉說。
“噢,你醒啦?驚破夙夢,十分愧對!不過,偶爾為之,尚且猶可吧!喂,坐下。”
如此寒暄,真叫人主客難分。主人默默地落坐,從各種材料拚成的煙盒裏抽出一支“朝日”牌香煙,開始吧嗒吧嗒地抽。忽而望著滾落在對麵的迷亭的那頂草帽,說:
“你買了帽子?”
迷亭立刻將草帽舉在男女主人麵前,炫耀地道:
“怎麼樣?”
“呀,漂亮!格很細,多柔軟!”女主人一再摩挲。
“嫂夫人!這頂帽子可是萬寶囊啊!你叫它怎樣,就會怎樣。”迷亭攢緊了拳頭,啪地一聲打在巴拿馬草帽的側麵。果然不差,草帽遵旨,癟了拳頭那麼大個地方。
“喲!”女主人驚叫一聲。說時遲,那時快,迷亭又把拳頭伸進帽盔裏,用力一拳,那帽盔又鼓了起來。接著,他又雙手捏住兩邊的帽簷,用力壓扁它。壓扁了的草帽活像用-麵杖壓過的蕎麵餅似的,溜平。再把它像卷席子似的從一端一圈又一圈地卷了起來。
“瞧呀,就這樣。”說著,將卷成一團的草帽揣進懷裏。
女主人仿佛看了“歸天齋”的正一①變戲法,感歎地說:“太神奇啦!”
①“歸天齋”的正一:生卒不詳,傳說是日本表演西方魔術的開山祖。
迷亭也就裝模作樣,將從右袖塞進懷裏的草帽又特意從左袖口掏出。
“哪兒也沒壞。”說著,使草帽恢複原狀,用二拇指頂住帽盔,讓草帽滴溜溜地轉。你以為他就此結束了嗎?沒有。最後一招,他又將草帽啪的一聲扔到身後,一屁股坐在帽子上。
“喂!沒事嗎?”連主人都顯得不安了。女主人不消說,更是擔心地警告他:
“好容易買一頂出奇的帽子,若是弄壞,那還了得!我看你還是見好就收吧!”
欣喜若狂的是草帽的主人。
“要知道,就因為不會弄壞,它才出奇哪!”說著,他把坐得七扭八歪的草帽從屁股下拽出,也不整理一下就戴在頭上。真出奇,那草帽竟立刻恢複了原狀。
“真是個結實的帽子。怎麼回事?”女主人越來越佩服。
“噢,沒什麼,本來就是這麼一種帽子嘛!”迷亭戴上帽子,回答女主人說。
“你也買那麼一頂帽子多好啊!”隔了一會兒,女主人勸丈夫說。
“不過,苦沙彌兄不是有一頂漂亮的草帽嗎?”
“可你聽呀,前些天孩子把它踩碎了。”
“喲,喲,那太可惜嘍!”
“因此才想,再買一頂像您那頂結實的帽子就好啦!”女主人不了解巴拿馬草帽的價錢,再三勸丈夫:
“就買這樣的吧!嗯?喂!”
接下來,迷亭又從右袖筒裏掏出一個紅盒,盒裏裝著一把剪刀,拿給女主人看。
“嫂夫人,洋草帽嘛,就介紹到這裏。請看這把剪刀。這也是非常貴重的寶器,有十四種用途哩!”
假如這把剪刀不露麵,主人必將為巴拿馬草帽而遭到妻子的嗬責。咱家看得明明白白:幸虧妻子出於女人特有的好奇心,他才免去了一場浩劫。與其說這是由於迷亭的機智,莫如說純屬僥幸的走運。
“這把剪子為什麼會有十四種用途?”女主人的話音未落,迷亭君便洋洋得意地說:
“現在,我來一一加以說明,請聽我說下去。好吧!這裏有個月芽形的洞眼吧?把煙卷往這兒一放,戈登一聲就能切斷。其次,這刀根上有些裝飾吧?就在這兒卡卡地剪鐵絲。再次,把它弄平放在紙上,可以用它畫線。還有,刀背上有刻度表,可以當作格尺用。這麵有小挫,可以用來磨指甲哪。好吧,把這個尖兒插進螺絲口,使勁一擰,還能代替一把小錘呢。把這一頭插進去一撬,一般鐵釘釘的木箱都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箱蓋撬開。再看,這個刀尖可以當錐子用。這塊兒能把寫壞了的字擦掉。全都拆卸開,就是一把刀。最後,喂,嫂夫人,這最後一件可太有趣了。這兒有個蒼蠅眼珠那麼大的圓球吧?請您上眼。”
“不,您又該拿我開心了。”
“那麼不信任我可不好。你就權當再上一次當,請往裏邊瞧。嗯?不肯?隻瞧一眼。”說著,把剪刀遞給了女主人。
女主人疑疑遲遲地接過剪刀,眼睛貼在蒼蠅眼珠的地方不住地往裏瞧。二人不斷地一問一答:
“看見了嗎?”
“一片漆黑呀!”
“漆黑還了得!您再稍微麵向紙格門,別把剪子放倒……對啦,對啦,這就看見了吧?”
“啊,是照片呀!怎麼能把這麼小的照片貼上了呢?”
“妙就妙在這裏。”
主人一直默默無言。這時,似乎想看一眼那張照片。
“喂,讓我也看看!”
女主人卻仍舊將剪子貼在臉上,壓根兒不肯交出去。
“太漂亮了!是裸體美人哪!”
“喂,不是叫你給我看看嗎?”
“等等。頭發多美呀,搭到腰部呢。微微揚起臉來,身材太高了。不過,是個美人喲。”
“喂,叫你給我看看!不大離兒就拿給我看看得了唄。”主人急不可耐,教訓起妻子來。
“哎,讓您久候了。就請瞧個夠吧!”
當妻子將剪刀遞給主人時,女仆從廚房走來說:客人預約的飯菜送到了。她將兩籠蕎麵條端進客廳。
“嫂夫人!這裏我自備的夥食。對不起,就在這兒吞下了吧!”迷亭畢恭畢敬地客套幾句。
聽起來,又像真事兒,又像開玩笑,弄得女主人無言以對,隻低聲說:“噢,您請!”然後眼看著他吃。
主人終於目光從照片上移開,說:
“迷亭,大熱的天,吃蕎麵可傷胃喲!”
“唉——沒事兒!愛吃的東西輕易不會做病的。”說著,他揭開籠屜蓋。
“好麵!幸運,幸運。蕎麵條切得太長,人活得太蠢,從來都是沒有出息喲!”說著,把佐料放進湯裏,胡亂地攪了一通。
“你放那麼多薑末,可要辣喲!”主人擔心地提醒他。
“蕎麵嘛,就是蘸汁拌山薑吃的嘛。你不愛吃蕎麵條吧?”
“我愛吃餛飩。”
“餛飩是馬伏吃的玩藝兒。再也沒有比不知蕎麵味的人更可憐的了。”說著,把杉木筷子隨隨便便地往籠裏一插,夾了不能再多的蕎麵條,挑起二寸多高,說:
“嫂夫人,吃蕎麵條也有各種派頭呢。初次吃麵的人,一味地蘸汁,吃到嘴裏吧嗒吧嗒不住地嚼。這樣,就吃不出蕎麵味兒了。總得這樣挑起一筷子吃嘛!”他邊說邊舉起筷子,將一大團長長的麵條被挑起一尺多高。約摸差不多了。可是往下一瞧,隻見還有十二三根麵條的尾巴留在籠屜裏,正和竹簾纏綿多情哩。
“這家夥可真長!怎麼樣,嫂夫人!這麼長!”迷亭又找女主人作談話對手。
“是夠長的。”女主人顯得十分欽佩的樣子答道。
“把這根長麵條的三分之一蘸上汁,再一口吞下去。不能嚼,一嚼,蕎麵就走味了。突嚕嚕一口吞下,那才帶勁兒哪!”
他心一橫,把筷子高高舉起,麵條好歹才算離開了籠屜。將麵條往左手拿著的碗裏稍微一放,麵條尾部逐漸沾上了汁。按阿基米德①原理,蕎麵放進多少,汁就漲起多高。然而,碗裏原本就裝了八分,還不等迷亭手裏的麵條放進四分之一,碗裏的汁已經滿了。迷亭的筷子舉到離碗五寸的地方突然停下,一動不動。不動,自有道理,因為再放進一點,汗就要漾出來。這時,迷亭似乎也表現得猶豫,但見他以野兔脫險之勢將嘴湊進筷子,不容思索,竟哧嘍一聲,喉頭硬是上下動了兩下,筷頭上的蕎麵已經一掃而光了。但見迷亭君從眼角淌下一兩滴淚水,向麵頰流去。到底是薑汁所致?還是狼吞虎咽過累的結果?這,尚且不知。
①阿基米得:古希臘學者,生於敘拉古、曾發現杠杆定律和阿基米得定律,確定許多物體的麵積和體積的計算方法,並設計了多種機械和建築物。
“佩服!竟然一口吞下。”主人服氣地說。
“真帶勁兒!”女主人也讚揚迷亭的絕技。
迷亭卻一言不發,放下筷子,拍拍胸脯,說:
“嫂夫人!一籠大約三口半或是四口就下肚。細嚼爛咽的,就沒味道了。”說罷,用手絹擦擦嘴,聊事歇息。
這時,不知為什麼,天這麼熱,寒月君卻戴著棉帽,兩隻腳泥乎乎的,不辭辛苦地跑來。
“啊,美男子駕到!我正在用餐,暫且失陪!”迷亭在眾人環座之中,毫不臉紅地蕩平了另一籠蕎麵。這回他不僅沒有像剛才那樣狼吞虎咽,而且也沒有那麼不成體統地用手絹擦嘴,中途歇氣兒,而是把兩籠養麵輕鬆地吃掉,表現還算不錯。
“寒月君,博士論文已經脫稿了吧?”主人問罷,迷亭緊跟著說:
“金田小姐已經等急了,快些交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