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照例有些膽怯地說:“罪過!我也想早些交稿,叫她安心。怎奈,問題總歸是問題,要費很大的心血進行研究哩。”本是違心的話,卻說得很像肺腑之言。
“是呀,問題總歸是問題,事情不能以‘鼻子’的意誌為轉移。當然,好大的鼻子嘛,倒也值得仰其鼻息的喲!”迷亭也以和寒月用同樣的腔調搭訕著。說得比較認真的還是主人。他問道:
“你的論文題目是什麼?”
“是《紫外線對於青蛙眼球電動作用的影響》。”
“妙啊!不愧是寒月先生!青蛙的眼球,這很離奇!怎麼樣?苦沙彌兄!在論文脫稿以前,先把這件發明報告給金田公館吧?”主人卻不理睬迷亭的動議,問寒月道:
“你的研究,很苦吧?”
“是的。是個非常複雜的問題。最大的難題是,青蛙眼球上的晶體構造並不那麼簡單。因此,必須進行種種實驗。首先,要做一個玻璃球,然後才能進行研究。”
“做玻璃球還不容易!到玻璃店去一趟就完事嘛!”主人說。
“不,不!”寒月挺起胸膛說。
“原來,圓呀,直線呀,都是些幾何學上的術語。至於完全符合定義的理想的圓與直線,在現實世界是不存在的。”
“既然不存在,又何必苦追求?”迷亭插嘴說。
“所以我想,先試製一個可以對付搞試驗的玻璃球,前些天已經開始了。”
“做成了嗎?”主人問得可倒輕鬆。
“怎麼能做成呢?”寒月說完,又覺得前言不搭後語,便說:“十分困難。要一點一點地磨喲。剛覺得這邊的半徑過長,就稍稍磨去一點兒。呀,不得了!另一邊的直徑又變得長了。再費九牛二虎之力,好好歹歹磨去了一塊,這下子,整個變成橢圓形了。好容易把橢圓矯正過來,直徑又不對了。開始磨的時候,那圓球足有蘋果那麼大,可是越磨越小,最後隻剩楊梅果那麼小了。我仍然堅持磨下去,磨得像個豆粒。即使小得像豆粒,也磨不成純粹的圓。可我還是熱心地磨……從今年正月,已經磨廢了大小六個玻璃球。”這些話真假莫辨,而寒月卻在喋喋不休。
“你在哪兒磨了那麼多呀?”主人問。
“依舊是在學校的實驗室。清早就開磨,吃午飯時休息一會兒,再一直磨到天黑。很不輕鬆喲!”
“那麼,你近來總說忙啊忙啊的,連星期日也到學校去,就是為了磨玻璃球吧?”主人問道。
“完全正確!眼下,我從早到晚,整天地磨玻璃球。”
“正如那句台詞:磨球博士‘混進來了。’①不過,如果鼻子夫人聽說你那麼熱心,再怎麼了不起,也會感激的吧?老實說,前些天我有點事去圖書館。臨回來時,剛要跨出門,偶然遇見了老梅。此公畢業後還跑圖書館,我覺得非常出奇,便敬佩地說:‘真用功啊!’而他卻做了個怪臉,說:‘哪裏,我不是來看書的。剛才從門前路過,突然想小解,這才進來借地方方便一下。’說完哈哈大笑。老梅和你,恰是相反的例子,請無論如何收進新編《蒙求》②這本書裏吧!”迷亭照例做了又臭又長的說明。
①混進了:指的是近鬆半二等創作的“淨琉璃”《本朝廿四孝》(明和三年上演)的第四場:戰國,安土時武將武田勝賴做菊花蓑偽充鎧甲潛入織田謙信公館,有一句台詞:“種花人混進了!”
②《蒙求》:唐李瀚著啟蒙課本。
主人有些嚴肅地問:“你著天每日地磨球,倒也可以。不過,到底想幾時磨成功呀?”
“按目前情況,要十年吧!”看樣子,寒月比主人更沉得住氣。
“十年?再快些磨成多好哇!”
“十年還是快的。弄不好,要二十年呢。”
“這還了得!那麼,很不容易當上博士嘍?”
“是的。但願早一天磨成,好叫金田小姐放心。可是,總而言之,不把玻璃球磨成功就不可能進行試驗……”寒月稍稍停了一會兒驕傲地說:“嗯?用不著那麼擔心。金田小姐也完全了解我在一心一意地磨球。老實說,兩三天前去的時候,已經把情況說清楚了。”
這時,幹聽也聽不懂三人對話的女主人奇怪地問道:
“可,金田小姐不是從上個月就全家出動,去大磯了嗎?”
寒月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但卻裝聾賣傻地說:
“那就怪了。怎麼回事?”
每當這時,迷亭就成了上等活寶。不論是談話間斷,還是羞於啟齒,打起瞌睡以及陷於僵局等任何情況下,他都會從旁衝殺出來。
“本來上個月去大磯,可是硬說兩三天前曾在東京相遇。夠神秘的,妙!這大約就是靈犀一點通吧!相思最苦的時候,常常出現這種情景。乍一聽來,好像是在做夢。但是,就算是夢,這夢境也遠比現實更真切。拿嫂夫人來說吧,竟然在嫁給了並沒有思念你、也不曾被你所思念的苦沙彌家,一輩子也不知道戀愛是怎麼回事,那麼,你不理解,是自然的嘍……”
“喲,你說這話有什麼根據?真把人瞧扁了。”女主人半路上給了迷亭一個突然襲擊。
“你,不是也沒有害過相思病嗎?”主人從正麵助夫人一臂之力。
“唉,我的風流史嘛,不管有多少,無奈都已經是舊聞,也許在你們的記憶中已經蕩然弗存了……說真的,我這麼一把子年紀還過著獨身生活,這也是談戀愛的結果呀。”說著,迷亭依次察看每一張臉。
“嘿嘿……有意思!”女主人說。
“又尋開心啦!”主人向庭院望去。
隻有寒月依然笑眯眯地說:“為了有助於後進,但願領教您的往日豔史!”
“我的故事,也都很神秘,如果說給已故的小泉八雲①聽,他一定會大加讚許。遺憾的是先生已經長眠了。老實說,我已經沒有興致講它。不過,承蒙盛情,我就實話實說了吧!有個條件,列位必須一直聽完。”他約法完畢,這才書歸正傳。
①小泉八雲:(一八五○——一九○四)文學家。原是英國人,生於希臘,明治二十三年赴日。著有《心》、《怪談》、《靈的日本》等。
“回憶起來,距今……啊……那是幾年前啦……真麻煩,那就姑且定為十五六年前吧!”
“開玩笑!”主人嗤之以鼻。
“記性太壞了。”女主人奚落地說。
隻有寒月嚴格守約,一言不發,似乎盼著盡快聽到最後一句。
“就算有那麼一年冬天吧!我在越後國,經過蒲原郡的-穀,登上蛸壺嶺,眼看要到會津境內的時候……”
“真是個怪地方。”主人又在打岔。
“請你靜靜地聽著!蠻有意思呢。”女主人製止說。
“這時,天黑了,路不熟,肚子又餓,沒辦法,去敲了山腰一戶人家的門,說明情況如此這般,這般如此,請求借宿一宵。隻聽有人回話:‘這事不難,請進!’我一看,舉起蠟燭照著我的,是一張姑娘的臉,我可就哆嗦起來了。從這時起,我才切切實實體驗到戀愛這個妖怪的魔力。”
“唉呀,我不聽!那麼個半山腰,還會有美女?”女主人說。
“別管是山還是海,夫人,我真想讓那位姑娘給你看一眼。梳著高高的發髻喲!”
“咦?”女主人聽得出神了。
“我進屋一瞧哇,八張床席的中間,橫著一個炕爐,爐旁圍坐著姑娘、姑娘的爹、媽和我四個人。他們問我:‘喂,大概餓了吧?’我就懇求說:‘什麼都行,請快些給我點東西吃吧!’於是,老人說:‘既然貴客臨門,就做一頓蛇飯吃吧!’喂,眼看到失戀的時候了,可要豎耳細聽喲!”
“先生,豎耳細聽倒是可以的。不過,那是越後國,恐怕冬天未必有蛇吧?”
“噢,言之有理!不過,這麼詩意盎然的故事,就不該死摳道理了。在泉鏡花①的小說裏,不是說雪裏還有螃蟹嗎?”
①泉鏡花:(一八七三——一九三九)小說家,原名鏡太郎。作品《銀短冊》中敘述一人到暴風雪中的山上小屋尋找螃蟹,台詞中說:“這是尊貴的客人。螃蟹如有心,說不定會在雪中的。”
寒月隻說了兩個字:“不錯!”便又恢複了洗耳恭聽的姿態。
“當時,我是個什麼都敢吃的大王。什麼蝗蟲啦,蚰蜒啦,蛤什螞啦,剛好都已經吃膩,吃頓蛇飯,倒也別有風味。我便回老人家的話說:‘那就速速品嚐吧!’於是,老人家把鍋放在爐膛上,倒些大米,咕嘟嘟地煮了起來。奇怪的是,一看鍋蓋,有大小十個窟窿,從窟窿眼裏呼呼地冒出熱氣來。竅門真棒!一個鄉下人,真叫人佩服!這時,老人家忽然起身,不知去到哪裏。過了一會兒他回來,腋下挾著個竹簍。他把竹簍隨手擱在爐旁。我往裏這麼一瞧哇,有貨!那些長長的家夥,大概是太冷,扭成一堆,滾成一團喲!”
“這話請免,叫人聽了難受!”女主人眉峰倒豎地說。
“為什麼?這可是促成我失戀的最大原因,萬萬免不得的。不多時,老人家左手提著鍋蓋,右手將那些盤在一起的家夥信手抓住,嗖地扔進鍋裏,立刻蓋上鍋蓋。就連我,當時也嚇得喘不上氣來。”
“不要講下去了。怪-人的。”女主人一直害怕。
“眼看就到失戀那一段了,再忍著點兒。於是,不到一分鍾,突然從鍋蓋的窟窿眼裏鑽出個小細脖,把我嚇了一跳。我剛想,這不鑽出來了嗎?隻見另一個窟窿裏也突然鑽出個蛇頭來。我說:‘又鑽出一條!’話音未落,又一處也鑽了出來。終於鍋蓋上遍是鍋中蛇的蛇臉了!”
“為什麼都鑽出頭來?”主人問。
“因為鍋裏熱,萬般無奈想鑽出去呀!不多時,老人家說:‘好了吧,開拽!’老媽媽說:‘知道了!’姑娘說:‘噯!’於是,一人抓住一個蛇頭,用力一拔。這一來,蛇肉都留在鍋裏,隻有蛇骨全都拔出,一拉蛇頭,骨架越來越長,十分有趣。”
“這就是剔蛇骨吧?”寒月笑著問。
“一點不錯,是剔蛇骨。幹得漂亮吧?然後揭開鍋蓋,用構子將米飯和蛇肉拌勻,對我說:‘喂,請啊!’”
“你吃了嗎?”主人冷冷地問道,女主人卻哭喪著臉牢哩牢騷地說:
“不要再講了。太惡心,什麼也不會吃得下的。”
“嫂夫人沒吃過蛇飯,因此才這麼說。你吃一回試試,那味道終生難忘呀!”
“唉,受不了,誰肯吃它?”
“於是,我吃得飽飽的,不覺得冷了,又不客氣地欣賞姑娘的芳容,已經沒有任何遺憾。這時,忽聽:‘請安歇吧!’隻好客隨主便。也許由於旅途勞累,對不起,我一頭倒下,便睡得死死的。”
“後來又怎麼樣?”這回,女主人又催他講下去。
“後來,第二天清晨一醒,就開始失戀了。”
“怎麼回事?”
“噢,倒也沒有什麼。我清晨起來,吸著香煙,從窗戶往外一看,對麵引水的竹管旁,有一個禿子在洗臉。”
“是老頭,還是老太婆?”女主人問。
“當時嘛,我也分辨不清。瞧了一陣子,待到禿頭扭過臉來麵向我時,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正是我昨晚開始初戀的那位姑娘!”
“可你開頭不是說,這姑娘頭梳高高的發髻嗎?”
“頭天晚上是梳的高高發髻呀,而且是漂亮的島田發式。①然而,到了第二天早晨,竟然變成了禿子。”
①島田發式:日本未婚女子或做新娘時梳的發髻。有的說起源於靜岡縣島田市妓女的發型;也有人說起源於寬永年間歌舞演員島田萬吉,故名。
“又是拿人開心吧?”主人照例把視線移向天棚。
“當時,我太意外,內心裏有點害怕。但我還是從旁觀察。隻見禿子洗完了臉,將放在身旁一塊石頭上的島田式發套忙亂地扣在頭上,若無其事地走進屋來。我想:噢,原來如此!從此,我終於失戀,淪為徒歎命途多舛的人。”
“竟有這樣無聊的失戀。是吧?寒月君!正因為無聊,他才雖然失戀,也依然這麼興高采烈、精力飽滿哪!”主人麵對寒月評價迷亭的失戀。
寒月卻說:“不過,假如那位姑娘不是禿子,有幸帶她來到東京,迷亭是先生說不定更要神采煥發呢。總之,難得遇見了一位姑娘,卻是個禿子,真是遺恨千古啊!不過,那麼年輕的少女,怎麼會掉光了頭發呢?”
“我也對這件事反複捉摸。我想,一定是因為蛇飯吃得太多。蛇飯這玩藝兒毒火攻頭呀!”
“但是,你可哪兒都沒事,完整無缺。”
“我萬幸沒有禿頭。不過,從那以後變成了近視眼。”說著,他摘下金邊眼睛,用手絹小心擦了擦。隔了一會兒,主人猛然想起,提醒道:
“到底有什麼神秘可言?”
“那頂發套是從哪兒買來的?還是揀來的?我百思莫解,這一點就很神秘呀!”說著,迷亭又將眼鏡照舊架在鼻梁上。
“簡直像聽了一段單口相聲!”女主人評論說。
迷亭的胡謅八扯,到此告一段落。你以為他會住口嗎?不,按這位先生的稟性,隻要不堵住他的嘴,他畢竟不甘於沉默的。他又聊起另一件事來,好像獨有高見似地說:
“我的失戀,雖然也是一段痛苦的經曆;但是,假如當時不知道她是個禿子就娶到家來,終究要成為一生礙眼的婆娘。不慎重考慮,那可危險喲!結婚這檔子事,到了關鍵時刻,常常會發現在意料不到的地方隱藏著傷口。因此,我奉勸寒月君不要那麼朝思暮想、神魂顛倒地折磨自己,還是趕快收心,磨你的玻璃球吧。”
寒月故作為難的樣子說:
“是啊,我也想隻管磨玻璃球。可是對方不答應,真是糟透了。”
“是啊!你是由於對方糾纏。不過,也有的人很滑稽。提起跑進圖書館解手的那位老梅,那才真正出奇呢。”
“他幹了什麼?”主人聽得蠻起勁兒。
“唉呀呀,是這麼回事。這位先生從前曾經在靜岡縣的東西旅館住過一個晚上。隻一夜。當天晚上立刻向一位女仆求婚。我就夠沒心沒肺的了,可也不到那種程度呀。是啊。那時候,旅館裏有個出名的美女叫阿夏。到老梅的房間來侍候的,恰好正是她。這就難怪了。”
“豈止難怪!這和你到什麼嶺去,不是一模一樣嗎?”
“有點相似。老實說,我和老梅不相上下。總之,老梅向阿夏求婚,不等回話,又想吃西瓜了。”
“怎麼?”
主人莫名其妙。不僅主人,連女主人和寒月,也不約而同地歪頭思量。迷亭卻滿不在乎,口若懸河地講了下去。
“老梅叫來阿夏,問她靜岡怕是沒有西瓜吧?阿夏卻說,靜岡再怎麼不好,西瓜還是有的。阿夏切了滿滿一大盤子西瓜端來,老梅吃了。他將一盤子西瓜一掃而光,等待阿夏的答複。不等答複,他肚子開始痛了。痛得哼呀呀地直叫喊,一點也不見好,便又叫來阿夏,問她靜岡有沒有醫生?阿夏照例說:‘靜岡再怎麼不好,醫生總還是有的。’於是,請來了德庫特爾醫生。這名字好像從天地玄黃的千字文裏抄下來的。第二天早晨,謝天謝地,肚子不疼了。出發前十五分鍾叫來阿夏,詢問昨天求婚的事是否應允。阿夏邊笑邊說:‘我們靜岡,西瓜也有,醫生也有,就是沒有一夜成親的新媳婦!’姑娘說罷,拂袖而去,據說再也不見她的芳容。從此,老梅和我同樣失戀,除了解手,再也不到圖書館來了。思量起來,女人真是罪過!”
主人不同尋常,竟接受了這個觀點。
“一點不假。不久前讀繆塞①的劇本,書中人物引用羅馬詩人的一段話,說道:‘比鴻毛還輕的是灰塵,比灰塵還輕的是清風,比清風還輕的是女人,比女人還輕的是虛無……’說得十分精辟。女流之輩,真沒辦法。”
①繆塞:(一八一○——一八五七)法國浪漫主義作家。多寫鄙視資產階級社會卻又找不到出路的悲劇,如詩劇《酒杯與嘴唇》、長詩《羅拉》、自傳體小說《一個世紀兒的懺悔》。
主人竟在這怪裏怪氣的問題上大放厥詞。然而,洗耳恭聽的女主人,卻不肯饒過。
“你說女人輕了不好,請問,男人重了也不是件好事吧?”
“重,是什麼意思?”
“重就是重唄!像你那樣。”
“我怎麼重了?”
“你還不重嗎?”
一場奇談怪論又開始了。迷亭聽得蠻有興致。不多時,他開口了。
“這樣麵紅耳赤地互相攻訐,正是夫妻關係的真實寫照吧!從前的夫妻,一定是索然無味的。”
他的話模棱兩可,不知是在奚落,還是讚賞。說到這裏,本應適可而止,可他又以那麼一種語調繼續發揮,說出下述一番話來:
“相傳古時候沒有一個女人跟丈夫頂嘴。果然如此,豈不等於娶了個啞巴媳婦?這我一向認為不足取。倒是巴不得像嫂夫人那樣訓斥幾句:‘你還不夠重的嗎?’同樣娶老婆如果不隔三差五吵上一兩架,會悶得要死的!拿我媽來說吧,在老爺子麵前,隻會唯唯諾諾。並且,老兩口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據說除了參拜神社,不曾一同跨出大門一步,豈不太慘了嗎?不錯,多虧媽媽,我全記住了列祖列宗的戒名。男女之間是這樣的:我們小時候畢竟不可能像寒月君那樣和意中人合奏一曲啦,靈犀相通啦,夢一般的朦朧中神會啦……”
“可憐!”寒月低下頭來。
“的確可憐!而且,那時候的女人未必就比現在的女人品行好。嫂夫人,近來盛傳女學生墮胎等等。這算得了什麼,早先年比這嚴重得多哩!”
“是嗎?”女主人很認真。
“是呀!我不是胡說。證據確鑿,有什麼辦法。苦沙彌兄:你也許記得,直到我們五六歲的時候,還有的女孩像茄子似的被裝進籠子裏,用扁擔挑著四處叫賣。是吧?老兄!”
“我可不記得那些事。”
“你的家鄉情況如何我不知道,靜岡可確實如此。”
“萬不曾想……”女主人小聲說。
“真的嗎?”寒月也言不由衷地問道。
“是真的。我爸爸就討價還價過。那時,我大約六歲上下。我和爸爸從油町去通町散步,迎麵有人高聲大喊:‘誰買女孩嘍!誰買女孩嘍!’我們剛好走到二號街的拐角,在‘伊勢源’成衣鋪門口和他走了個碰頭。‘伊勢源’有十間門市,五個倉庫,是靜岡縣最大的服裝店。現在你去瞧啊,至今也還保持得完完整整,真是一所漂亮的門市。掌櫃的叫甚兵衛。他坐在帳房裏,哭喪著臉,總像三天前死了娘似的。他身旁坐著一名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徒工,名叫阿初。這小子麵色蒼白,活像雲照大師①的徒子徒孫、三七二十一天光喝蕎麥湯似的。阿初身旁是老長,活像昨天家裏失火被燒跑了似的。悵然倚在算盤旁。挨著老長的……”
①雲照大師:(一八二七——一九○九)日本真言宗的和尚。出雲國生人。姓渡邊。現東京有“月白僧園”。
“你到底是講服裝店的故事,還是講賣小孩的故事?”
“是的,是的,我是要講販賣人口的故事。說真的,‘伊熱源’成衣鋪也有好多奇聞哩。今天暫且割愛,隻講販賣人口的故事吧!”
“為什麼?這對於二十世紀的今天和明治初年女人人格的對比研究,可是大有價值的參考資料,怎麼能輕易就不講呢……且說,我和爸爸來到‘伊勢源’門前,那個人販子見了我爸爸,說:‘老爺,這還有點貨底子,兩個女孩削價處理,你就買下吧!’說著,他放下扁擔,擦了擦汗。我展眼一瞧,前後兩個筐各裝一個小女孩,都兩歲上下。爸爸問他:‘如果便宜些,倒可以買下。隻有這麼點貨?’人販子說:‘噯,趕巧今天都賣光,隻剩這麼兩個。’人販子把兩個女孩都舉到爸爸眼前,像拿茄子似的,說:‘要哪個都行,盡你挑。’我爸爸啪啪敲了幾下兩個女孩子的腦袋;說:‘嗬,聲音很響呀!’接著,果然開始講價。大大殺價的結果,爸爸說:‘買下倒也可以。不過,貨,可地道?’人販子說:‘地道!前邊那個我始終看在眼裏,不會有問題。挑在後邊那個,因為我沒長後眼,往壞處想,也許有點毛病。這一個不保險,那就價錢少算①。’這一場對話,至今我也記憶猶新,所以,在幼小心靈中就有這樣的念頭:‘女人,真是不可慢待喲!’然而,到了明治三十八年的今天,再也沒有人幹這種蠢事:挑著女孩沿街叫賣;再也聽不到‘眼睛看不見,後筐裏的女孩不保險’之類的故事了。因此,依我看來,多虧西方文明,女子的品格也有很大的提高,這是可以斷言的。同意嗎?寒月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