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1 / 3)

若將一天二十四小時所發生的事點滴不漏地記敘、一字不缺地閱讀,恐怕至少也要二十四個小時吧。咱家再怎麼提倡“寫生文”①,也不得不坦率地承認:這畢竟是貓家豈敢奢望的事!因而,盡管我家主人整天無時不在賣弄值得精雕細刻的奇談怪行,而咱家卻沒有本事和毅力一一向讀者報告。這很遺憾。縱然遺憾,卻也莫可奈何。

①寫生文:俳、歌作家正岡子規(一八六七——一九○二)首倡,詩以寫生畫的手法如實地描繪自然和人生、夏目漱石又將此運用到散文之中。

鈴木和迷亭君走後,猶如冬夜裏寒風乍息,銀雪紛揚,這裏十分靜悄。主人照例鑽進書房,孩子們去一個十二平米的小屋並枕而眠。

隔一道兩米多長紙壁的坐北朝南的房間裏,女主人正躺著給虛年三歲的綿子喂奶。櫻花時節的雲霧天很短,轉眼紅日西沉,連房前行人低齒木屐的的腳步聲都清晰地響徹客室,鄰街公寓裏笛聲斷續,時而輕輕騷動昏昏欲睡的耳鼓,室外大約已經暮色蒼茫了!晚餐隻喝了半碗湯,吃了點蛤蜊肉,現在肚子已經空了。無論如何,也需要休息的。

恍惚聽說,世人有寫所謂《貓戀》這種詼諧性俳句與和歌的興趣。還聽說,早春時節有些夜晚,街裏的貓胞們狂熱地奔走,直噪得人們魂夢不安。可咱家,還不曾發生過如此心理變化。說起來,愛情本是宇宙間的活力。就此道而言,上自天神宙斯,下至上裏啾鳴的蚯蚓、螻蛄,無不為之心神憔悴,此乃萬物之常情。那麼,吾儕貓輩,一旦春心萌動,流露出不羈之情,也就不算什麼非份之想了。回首往事,咱家也曾苦戀過小花妹子。“三絕主義”的創始人金田老板的千金,就是那位大吃甜年糕的富子小姐,也有過思戀寒月的豔聞。因此,普天下的雄貓雌貓,在那一刻千金的春宵裏意惹情牽、如癡若狂,咱家從不把這些視為自尋煩惱而予以輕蔑。怎奈,縱然勾引咱家,也並不動情,有什麼辦法!按目前狀況,隻求休息。這麼-倦,怎麼能談情說愛?咱家慢騰騰地轉到孩子的被邊,美美地睡了……

忽然睜眼一看,不知什麼工夫,主人已經從書房來到臥室;又不知什麼工夫,已經鑽進妻子身旁的被窩裏。按主人的習慣,臨睡時定要從書房帶來幾本橫寫的洋文書。但是,躺下以後從未連續讀上幾頁,有時拿來放在枕旁,幹脆連碰也不碰一下。既然連一行都不看,似乎就沒有必要特意帶來!然而,這正是主人之所以為主人的獨特之處。哪管妻子怎麼嘲笑,怎麼叫他不要帶書,他也絕不肯改變。他每晚照例不辭千辛萬苦地把書運到臥房,有時貪心不足,竟然抱來三四冊,前些天,甚至將韋泊斯特①主編的大辭典也抱來。說起來,這是主人的嗜好。正如闊家公子,不聽龍文堂茶壺的鬆濤聲②便難得安眠,同樣,主人不把書本放在枕邊,便不能入夢。如此看來,對於主人來說,書本不是為了供人閱讀,而是催人入睡的工具,是活版鉛印的催眠劑。

①韋泊斯特:(一七五八——一八四五)美國語法、辭書學家,以各種韋氏辭書而聞名。

②龍文堂茶壺的鬆濤聲:日本江戶末期至明治初期有一著名鐵匠,他製的茶壺水沸時,聲如鬆風。

今夜也會帶來點什麼書的吧?展眼一瞧,果然,有一冊紅皮薄本書半開著躺在挨著主人胡須尖端的位置上。主人左手的拇指依然夾在書頁間,沒有抽出來。由此可見,他今夜似乎破天荒讀了五六行。與紅皮書並列的那塊鎳金懷表,閃射著有負於春色的寒光。

妻子將吃奶嬰兒推出一尺多遠,張著嘴,打著鼾聲,撇開了枕頭。若問人世上頂數什麼最難看?我想,再也沒有比張嘴睡覺更不成體統的了。我們貓,論輩兒也不會有這麼丟醜的事。本來,口乃發聲器官,鼻為吞吐空氣之工具。不錯,到了北方,你瞧,人們都很懶,盡可能不開口。這樣撙節的結果,甚至用鼻子說話,吭吭哧哧的。但是,鼻孔緊閉,用嘴來代替鼻子呼吸,這要比用鼻子說話更不像樣子。不說別的,倘如天棚掉下老鼠糞來,豈不危險!

孩子們如何呢?上眼一瞧,他們也睡了。其醜態不亞於老娘。姐姐敦子伸出右手,搭在妹妹的耳朵上,似乎在宣布:“姐姐的權力如此如此!”妹妹駿子為了報仇,將一隻腳壓在姐姐的肚皮上,傲慢地仰臉睡了。雙方委實都比剛睡下時做了九十度的移位。而且,雙方都維持這種別扭的姿態,毫無怨言乖乖地甜睡了。

春宵的燈火,的確異乎尋常。在這既天真爛漫、卻又極不雅觀的光景裏,青光幽幽,仿佛一再告誡人們:要珍惜如此良夜。咱家想知道已經是什麼時辰,便將室內巡視了一番。四鄰悄然,聽得見的,隻有壁鍾的嘀嗒聲,女主人的鼾聲,以及遠處女仆的咬牙聲。這名女仆,別人說她咬牙,她卻一向矢口否認,硬是強嘴說:“我有生以來,直到今天,從來不曾咬牙。”她決不說一句:“今後改正”,或是“抱歉得很”,一味地聲明沒那麼回事。的確,熟睡中的事嘛,本人肯定不會知道的。但是,有些時候,你不知道,事實也依然存在,這就麻煩了。世上竟有這樣的人,一麵幹著壞事,一麵卻自命為十足的君子。這種人由於自信無罪,倒也天真可取。然而,不論怎麼天真,他人遭受的災難總不會因而減少。這些士紳淑女和那名女仆都是一路貨色。

夜已深沉。有人在廚房的套窗上砰砰敲了兩下。咦?這個時候怎麼會有人來?十有八九是那些老鼠。假如是老鼠,咱家已經決心不捉,隨便他們鬧騰去吧。

又砰砰敲了兩下。總有點不像是老鼠。就算是老鼠,它也一定是個謹小慎微的家夥。主人家的老鼠,全都像主人任教那所學校的學生,不論白天黑夜,一心操練行凶撒野,仿佛把驚破可憐的主人的幽夢奉為天職。他們絕不會像叩窗人那麼客氣的。確實不是老鼠。比起前些時闖進主人臥房、咬罷主人的塌鼻尖後高歌凱旋的那隻老鼠來,它顯得過於膽怯。絕不是老鼠!這時、忽聽有鑰匙開鎖聲和自上而下的推窗聲。同時,傳來了將格子門盡量輕輕地沿著槽溝滑動的聲音。這愈發說明它不是老鼠。是人!如此更深,並不叫門,卻撬門壓鎖而入,這肯定不會是迷亭先生和鈴木君,說不定是久聞大名的梁上君子!愈是君子,我愈想快些瞻仰其尊容。這時,那君子似乎高抬泥足,跨進廚門,已經邁了兩步。當數到他邁第三步時,大約是摔在地窖蓋上,咕咚一聲,響徹悄夜。咱家後背毫毛倒豎,好像用刷子逆向梳了一把似的。片刻,腳步聲停了。一看女主人,依然張著嘴,盡情吞吐著太平空氣。主人大約夢見了他的拇指夾在紅色的書本裏了吧!霎時,廚房傳來了擦火柴的聲音。別看是君子,似乎沒長我這麼一雙夜眼,人地兩生,料他行動很是不便的。

這時,咱家蹲下來想:那君子將從廚房奔向飯廳呢?還是向左轉,穿過堂門,再奔向書房……但聽腳步聲伴著推門聲響過了簷廊。君子距書房更近了。其後便杳無聲息。

才想到,應該趁這工夫快些叫起主人夫婦。但是,怎樣才能喚醒他們呢?想起的淨是些笨法子,像水車似的,在腦海中軲轆轆地轉,卻想不出一個好主意來。咱家想,不妨咬住被腳晃動,便試了兩三次,但毫未奏效。又想,不妨用冰涼的鼻尖去蹭主人的兩腮,便將鼻子湊近主人的臉。但主人仍在夢中,用力把手一伸剛好打在咱家的鼻尖上,仿佛罵了句:“滾!”將咱家推開了。鼻子嘛,對於貓來說,也是個重要部位。痛殺我也。別無他策,便瞄瞄地叫了兩聲,想喚起他們。但,不知怎麼,偏在這時喉嚨裏像卡住個東西似的,發不出聲來。好歹喊出一聲沉悶的低音,但立刻嚇了咱家一跳。不等主人醒來,君子的腳步聲響了。沙,沙……沿著外廊走近了。到底來了!這下子可一切都完了。咱家不免在紙格門和柳條包之間暫且藏身,以窺虛實。

君子的腳步聲響到臥室門前,戛然而止。咱家屏住氣息,全神貫注地看他下一步還想幹些什麼。事後想來,咱家當時大有“全神貫注”的氣概。假如撲鼠時使上這麼一股子勁兒,定會馬到成功的。多虧梁上君子,使咱家頓開茅塞,真是千載難逢,幸甚,幸甚!

忽然屋門第三道格紙好像雨點打濕了似的,中心部位變了顏色。透過薄紙,但見一點淡紅,越來越濃。終於紙破了,露出一條血紅的舌頭。少頃,舌頭消失在夜色中,代替它的卻是一隻晶亮的東西出現在洞眼的外側。無疑,這便是梁上君子的眼睛。怪的是那隻眼睛並不瞧著室內的任何物品,似乎一直盯在咱家藏在柳條包後的身上。雖然被盯得不到一分鍾,但覺得再這樣被他盯下去,是會減少壽命的。忍無可忍,決心從柳條包後竄出,可就在這時,臥室的門嘩的一聲開了,恭候多時的梁上君子終於出場。

按照敘述的程序,咱家本可以光榮地將這位不速之客、梁上君子向列位介紹一番;但是首先,願各抒己見,以供三思。

古代之神,被奉為全智全能。尤其耶穌,直到二十世紀的今天,依然披著全智全能的麵紗。然而,凡夫俗子心目中的全智全能,有時也可以解釋為無智無能。這分明是個逆說。而開天辟地以來道破這一逆說者,恐怕獨有咱家這隻貓了!想到這裏,咱家也有了虛榮心,自己也覺得咱家並不單純是一隻貓,必須就此闡明理由,將“貓也不可小瞧”這一觀念,灌輸到高傲人類的頭腦中去!

據說天地萬物,無不上帝創造。可見,人也是上帝創造的嘍!如今所謂《聖經》也是這麼明文記載的。且說,關於人,連人類自身積數千年觀察之經驗,都感到玄妙和不可思議,同時,愈來愈傾向於承認上帝的全智全能,這是事實。說來無他,隻因人海茫茫,而麵孔相同者卻舉世無雙。臉形自然有矩可循,尺寸也大體相仿。換句話說,人們都是用同樣的材料製成的;盡管用的是同樣材料,卻無一人相貌雷同。真棒!隻用那麼簡單的材料,竟然設計出那麼千差萬別的麵孔來,這不能不佩服造物主的絕技。如不具有極為豐富和獨特的想象力,就不可能創造得那麼變化無窮。一代畫家,耗盡畢生精力探求不同的麵孔,也頂多畫成十二三幅罷了。依此推論,上帝一手承包創造人類的重任,怎不令人歎服其技藝卓絕!這畢竟是塵寰中無緣目睹的絕技,因而稱之為“全能”也無妨吧!在這一點,人類似乎對於上帝萬分地誠惶誠恐。的確,從人類的觀察角度來說,對上帝誠惶誠恐,本也無可厚非。然而,站在貓的立場來看,同是這件事,卻可以作出不同的解釋:這恰恰證明了上帝的無能。我想,上帝即使並不那麼完全無能,也總可以斷定,他絕沒有比人類更大的本事!傳說上帝按人數創造了眾多麵孔,當初他到底是胸有成竹地造得千差萬別,還是本想不管大郎、二郎都造它個千人一麵,而實際操作起來,卻總是不順手,造一個,壞一個,因此才陷於如此紛雜的境地?這一點,豈不尚且未知嗎,人類的麵部構造,難道不是既可以看成上帝絕技的豐碑,也可以斷為上帝慘敗的劣跡嗎?說是“全能”當然可以;但是,評為“無能”,又何嚐不可!因為人類的兩隻眼睛並列在一個平麵上,不能同時顧盼左右,所以,隻有事物的片麵映入眼簾,夠可憐的了。如果換個立場就會清楚,這麼簡單的事實,本是人類生活中日以繼夜、層出不窮的;然而,當事者卻頭昏眼花,懾於神威,因而難得清醒。如果說富於變化的創造極其困難,那麼,徹頭徹尾地仿製,分毫不差,又談何容易!假如要求拉斐爾①畫兩幅毫無二致的娶母像,這等於逼他畫兩幅迥然有別的瑪利亞像,恐怕拉斐爾要為難的吧!不,也許畫兩張完全雷同的景物反而困難。要求弘法大師②用昨天的筆法再寫空海二字,這也許比要求他換一種字體來寫更難。人類使用的國語,完全是靠模仿的辦法傳世。人們向媽媽、乳母或其他人學習日常會話時,除了重複耳聞的話語,別無他望。隻得竭盡全力進行模仿。如此建立在模仿基礎上的國語,過了十年、二十年,發音自然會產生變化,這就證明人類是不具備徹底的模仿力。純粹的模仿,竟是如此地極度困難。那麼,假如上帝能把人類造得毫無區別,全像一個模子鑄成的小烏龜,那就愈發證明上帝萬能;同時,像今天這樣,竟將胡捏亂造的麵孔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怪態百出,令人眼花繚亂,這反而構成了斷定上帝無能的證據。

①拉斐爾:(一四八三——一五二○)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畫家。

②弘法大師:(七七四——八三五)日本真言宗始祖空海的諡號。

咱家竟然忘記了有什麼必要如此大發議論!不過,“忘本”,連在人類當中都已經是家常便飯,貓也自然難免,那就請大人不見小人怪吧!總之,當咱家瞥見梁上君子拉開臥房的格子門、突然閃現在門檻時,上述感慨便自然地油然而興。“為什麼?”既蒙下問,隻得從頭思量。唔——理由如下:

平時咱家就懷疑上帝造人的作品,也許其成功之處,恰是無能的結果。然而,當咱家看到梁上君子悠然出現在眼前時,但見他的麵部特征,完全足以推翻咱家的立論。其特征倒也無他,是這樣一個事實:他的眉眼和我們那位親愛的美男子水島寒月先生簡直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咱家並非在賊盜當中多有知己,這不須-嗦。但平口根據賊盜的殘暴行徑加以想象,倒也不是未曾在心中勾畫過他們的臉譜:一定是鼻翅兒向左右一伸,長著兩隻一分錢銅板那麼大的小眼睛,剃了個光頭……這是咱家憑空捏造的。但是,親眼所見和心頭所想,卻有霄漢之別。可見,想象是決不可胡來的。

這位君子,身材修長,淺黑色的一字眉,是個氣宇軒昂,儀表堂堂的賊。大約二十六七歲,連年齡也是抄襲寒月的。既然上帝擁有如此絕技,製造出這麼相似的兩個人來,那就不該把上帝視為無能了,不,老實說,由於這兩個人太相似,幾乎令人吃驚:是否寒月神經失常,深更半夜跑了出來。隻因盜賊的鼻下沒蓄淺黑色胡須,這才意識到,此公必是另外一位。寒月是個堂堂正正的美男子,是上帝的精製品,足以便迷亭稱之為“流動郵票”的金田小姐銷魂。但是,從長相看來,這位梁上君子對於女人的魅力,也絲毫不亞於寒月。假如金田小姐隻對寒月的眼波與嘴角迷戀,卻不以同樣的熱量對這位盜賊傾心,那就太不公道。公道不公道,暫且不提,反正不合邏輯。像金田小姐那麼既有才華又很機靈的女子,如此區區小事,即使不向別人請教,也肯定會一清二楚的!可見,假如差遣這名盜賊代替寒月出場,金田小姐也肯定會獻出全部的愛而收琴瑟諧鳴之美的。萬一寒月先生被迷亭等人說服,破壞了一樁千古良緣,隻要這位盜賊健在,小姐也就不必發愁了。咱家對未來的事態發展預測至此,才算對富子小姐放下心來。這位梁上君子能夠俯仰於天地之間,是使富子小姐生活幸福的一大前提。

梁上君子腋下挾著個什麼東西。一瞧,原來是剛才主人撇在書房裏的舊毯子。他身穿蘭地花格布的短褂,臀部紮了一條博多產的青灰色絹帶,雙膝下裸露著蒼白的兩條腿,一隻腳跨進室內。

主人一直做夢,大拇指被紅書咬住了。這時,他噗嗵一聲翻了個身,高聲大喊:“寒月!”盜賊驚得毯子落地,忙將跨進的那隻腳收回,紙屏上映出兩條長腿微微顫動。主人哼了一聲,口裏嘟嘟囔嚷,一把推開那本紅皮書,像得了疥瘡似的,卡哧卡哧地搔他那漆黑的胳膊。後來又安靜下來,撇開枕頭睡熟了。可見,他呼喊寒月,完全是下意識的夢話。

君子在長廊下站了一會兒,觀察室內的動靜,當他看清夫妻二人都已酣睡之後,又將一隻腳跨上室內的床席。這回連呼喊寒月的聲音都沒有。隔了一會兒,另一隻腳也跨了進去。春宵的一盞青燈,將二十平米的房間照得通亮,卻被君子的身影截然劈成兩半。那影子,將柳條包旁、越過咱家的頭頂,直到半麵牆壁,擋得一片昏黑,咱家扭頭一看,剛好在牆壁的三分之二那麼高的地方,那位君子的麵影在隱隱約約地晃動。就算是個美男子,假如隻看他們的影子,簡直像個芋頭精似的,樣子可真好笑。君子將女主人的睡臉從上至下偷偷瞧了一眼,不知怎麼,眉開眼笑了。連這笑容都是從寒月的臉上扒下來的,咱家十分吃驚。

女主人的枕旁,十分珍愛地放著一個用釘子釘成的四寸寬、一尺五六寸長的箱子,裏麵裝的是家住肥前國①唐津市的多多良三平君前些日子歸省時帶回來的土產山藥。竟用山藥裝點著繡枕入夢,真乃史無先例的奇聞。然而,女主人可是個連燉菜用的上等白糖也往衣櫥裏放的女人,頭腦中缺乏“適材適所”這種觀念。在她看來,別說是山藥,說不定把鹹蘿卜放在臥室裏也滿不在乎。然而,君子不是神仙,不可能知道夫人是這麼個女人,她既然如此貼身珍藏,斷定那是一件貴重物品,這是不無道理的。君子舉起箱來一掂量,不出所料,很有分量,於是,顯得十分愜意。咱家心想,他到底偷起山藥了,而且,一想到這麼一位美男子偷山藥,就不禁感到滑稽。但是胡亂出聲是危險的,隻得忍住不笑。

①肥前國:日本古國名,一部份在今之佐賀縣,一部份在今之長崎縣。

片刻,君子小心翼翼地開始用毛毯包起山藥,又掃了一眼周圍,看有什麼綁繩沒有,趕巧有主人熟睡時解下的一條縐綢腰帶,君子便用這條腰帶將山藥箱捆得結結實實,輕飄飄地扛了起來。這副嘴臉女人可不大喜歡。然後,君子又把孩子的兩件外罩坎肩塞進女人的緊腿線褲裏,弄得線褲的腿部圓鼓鼓的,簡直像黑眉錦蛇吞了青蛙一般。不,說不定要用“錦蛇臨盆”這四個字才能形容得準確無誤呢!總之,成了個怪物。如果不信,請您一試便知。君子將主人的線褲一圈又一圈地纏在脖子上。我心思,他下一步偷什麼?隻見他又把主人的絲綢上衣當作大包袱皮攤開,將女主人的腰帶、男主人的短褂和背心等其他所有零碎全都整整齊齊地疊好包了起來。對於他那熟練、靈巧的動作,咱家十分欽佩。然後他用女主人和服上的裝飾衣帶和整幅布的和服腰帶接成一條繩,綁緊這個大包,用一隻手拎著。“還有什麼可拿的?”他又四下張望,但見主人頭上有一包朝日牌香煙,也隨手扔進和服袖裏。他又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來,就著燈火燃著,美美地狠吸一口。噴吐的煙霧,在玻璃燈罩外繚繞。不待煙消,君子的腳步聲已經沿著外廊愈去愈遠。終於聽不見了。這時,主人夫婦仍在酣睡。人哪,竟然意外的麻痹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