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2 / 3)

咱家還是需要暫時休息。如此喋喋不休,身子委實受不住,於是酣然大睡。醒來時,隻見三月天晴空萬裏,主人夫婦正在後院便門與巡警談話。

“那麼,是從這兒進院,溜進臥室的吧!您二位是睡在夢中,壓根兒沒察覺吧?”

“是的。”主人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那麼,作案時間是幾點?”巡警的問話簡直是豈有此理。假如知道作案時間,還不至於失盜了呢。主人夫婦沒有意識到這一層,竟然為了回答巡警的質問,在不住地商量:

“那是幾點?”

“這個……”妻子在沉思。她似乎以為一沉思,就會想得起來似的。

“你昨晚是幾點鍾躺下的?”

“我睡得比你晚。”

“是啊,我是在你之前躺下的。”

“是幾點鍾醒的呢?”

“七點半吧?”

“那麼,賊闖進來是幾點鍾呢?”

“總該半夜了吧?”

“誰不知道是半夜?問你幾點鍾?”

“準確時間不仔細回想一下是不清楚的。”

妻子似乎還要想下去。但是,巡警不過是走走形式,問問而已,至於那賊幾時闖入,壓根兒就無關痛癢。哪怕撒個謊,隻要信口回答一句,也就罷了,而主人夫婦卻在沒頭沒腦地互相問答,巡警似乎有些不耐煩,說:

“那麼,是被盜時間不明?”

主人以老一套的腔調答道:“噢,是呀!”

巡警沒有一絲笑容,說:

“那麼,請你交一份失盜申報書。上寫:‘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閉門就寢後,盜賊擇下某某套窗,闖進某某室內,盜走某某物品。以上屬實,特此申訴。’這不是一份報告,是申訴,最好不寫收信單位名。”

“被盜物品一一列舉嗎?”

“噯。短褂幾件,價值幾何,按這樣的格式作表呈報。噢,進屋看看也無濟於事,已經是失盜之後了嘛!”巡警說得怪輕鬆,轉身走了。

主人將筆墨硯池拿到室中心,喚來妻子,幾乎用吵架似的大嗓門兒說:

“立刻寫失盜申訴書。你把被盜物品一件件地快說!喂,說呀!”

“喲,煩人!還賺了個‘快說’,你這麼盛氣淩人,誰還肯說?”女主人隻把細帶子纏在腰上,係也沒係,便一屁股坐下。

“瞧你像什麼樣子!活像遇了個賣不出去的窯姐!為什麼不把腰帶子紮好再出來?”

“你若嫌這樣難看,就給我買一條帶子來!什麼窯姐不窖姐的,既然失盜,有什麼辦法!”

“連寬幅腰帶也被偷了去?可惡的東西!那就從腰帶開始寫吧!什麼樣的腰帶?”

“什麼樣的?還能有多少條?就是那條黑緞子麵、綢子裏的唄!”

“好,黑緞麵綢子裏腰帶一條!值多少錢?”

“六元左右吧!”

“紮這麼貴的帶子,太狂!今後要紮一元五角上下錢的!”

“哪有那麼便宜的帶子!就說你不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嘛。不管老婆穿得怎麼邋遢,你隻要把自己打扮得好些就行。”

“唉,算啦!還丟了什麼?”

“緞子褂。那是河野嬸送給的紀念品,同樣也是緞子,和今天的緞子可大不相同喲。”

“沒工夫聽你分辯!值多少錢?”

“十五元!”

“穿十五元的和服外褂,太不合身份!”

“這有什麼,又不是要你花錢!”

“其次是什麼?”

“黑布襪子一雙。”

“是你的嗎?”

“是你的呀,買價兩角七分。”

“其次?”

“山藥一箱。”

“連山藥也偷去了?他是想煮了吃?還是熬湯喝?”

“誰知他想怎麼吃,你到賊家去問一問吧!”

“報多少錢?”

“山藥價錢我可不清楚。”

“那就寫上十二元五角上下吧。”

“這不是胡謅嗎,就算是從唐津刨來的,山藥若值十二元五角,那還了得?”

“你不是說不知道嗎?”

“是不知道,不過,若說十二元五角,那太過分了。”

“不知道價錢,可又說十二元五角太過分,這是怎麼回事?簡直不合邏輯。因此,才把你叫做奧坦欽-巴列奧略①呢。”

①奧坦欽-巴列奧略:本來是君士坦丁-巴列奧略(一四○四——一四五三)東羅馬最後一個王朝。文中故意將君士坦丁念成奧坦欽,這是江戶語“糊塗蟲”的意思,即昏君。

“叫我什麼?”

“奧坦欽-巴列奧略。”

“是什麼意思?”

“管它是什麼意思。其次,你的衣服怎麼一件也沒有提?”

“其次,愛是什麼我不管。快告訴我‘奧坦欽-巴列奧略’是什麼意思?”

“哪裏有什麼意思好講!”

“告訴我有什麼不好?你欺人太甚!一定以為我不懂英語,就張口罵人。”

“少說蠢話,快些接著往下說!不迅速交上申訴書,失盜的物品就找不回來啦。”

“反正立刻申訴也來不及。比這更急的是告訴我奧坦欽-巴列奧略是什麼意思。”

“這娘們可真討厭!不是告訴你什麼意思也沒有嗎?”

“那麼,失盜物品也隻有這些。”

“真是胡攪蠻纏!隨你的便好了。我不再寫什麼申訴了。”

“我也不再告訴你失盜件數。申訴書是你自己要寫的。你不寫,與我何幹!”

“那就算了!”

主人照例忽地站起,走進書房。妻子進了客廳,在針線盒前落坐。大約十分鍾,二人都什麼也不做,隻是呆呆地瞪著紙屏出神。

這時,寄來山藥的多多良三平朝氣蓬勃地推開大門,走進屋來。多多良三平原是這家主人的門生。如今,法政大學畢業,在某公司的礦山部供職。這位也是實業家的苗子,是鈴木藤十郎的後進力量。三平君由於從前的老關係,常常來舊日恩師的草-造訪。碰上星期日,就玩上一整天再回去。他和這一家人相處是毋須客氣的。

“師母,多好的天氣呀!”他在女主人麵前,支起腿坐著,好像是一口唐津口音。

“噢,是多多良君!”

“老師出門了嗎?”

“沒有,在書房。”

“師母!老師這麼過度用功,會傷身子的呀!好容易趕上個星期天,師母!”

“跟我說也沒用,去對老師當麵說說吧!”

“不過……”剛說到這,三平將室內掃了一眼,說:“今天連小公主們都不見了?”

話音的一半是說給師母聽的。剛說到這,敦子和駿子從隔壁跑了出來。

“多多良哥!今天帶來飯卷了嗎?”這是姐姐敦子想起前些天的約定,一見三平的麵就討起債來。多多良搔著頭皮坦白說:

“記得清清楚楚,下次一定帶來!不過,今天忘了。”

“不行!”姐姐一說,妹妹也立刻照著學:“不行!”

女主人漸漸心情好些,有了一點笑容。

“我沒帶來飯卷,可是送來過山藥吧?小公主嚐過了嗎?”

“山藥是什麼?”姐姐一問,妹妹這回也照樣學著說:“山藥,是什麼呀?”

“還沒吃?快叫媽媽煮呀!唐津山藥不同於東京的山藥,可甜哪!”

三平誇完了故鄉,女主人這才想了起來。

“多多良君,上次蒙你關心,送了那麼多山藥,謝謝!”

“怎麼樣?嚐過了嗎?我訂做了個木箱,牢牢地包裝,免得山藥折斷。大概還保持原來那麼長吧?”

“不過,您好不容易送給的山藥,昨天夜裏失盜了。”

“賊?混帳東西!竟有人那麼喜歡山藥?”三平大吃一驚。

“媽媽,昨天晚上進小偷了嗎?”姐姐問。

“噯。”女主人輕聲回答。

“小偷來……小偷來……來的時候是一張什麼樣的臉?”

對於這奇怪的發問,女主人也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她說:

“進門時是一張嚇人的臉。”說著,看了看多多良。

“嚇人的臉,是不是像三平哥那樣的臉兒?”姐姐毫不客氣地反問道。

“不像話!失禮!”

“哈哈哈……我的臉那麼嚇人嗎?糟了!”三平說著,搔起頭來。

多多良三平的腦後有一塊直徑一寸上下的禿瘡。一個月前出的。雖然找醫生治過,但是很難治愈。第一個發現這塊禿瘡的是敦子。

“唉呀,三平哥的腦袋和媽媽的腦袋一樣地發亮!”

“不是叫你們住口嗎?”

“媽媽,昨晚那個賊,腦袋也發亮嗎?”這是妹妹提問。女主人和三平都不由得失聲大笑。孩子們太鬧,說個話什麼的都不便。

“喂,喂,你們到院子裏去玩一會兒,媽媽立刻給你們做好吃的。”女主人好歹把孩子們攆了出去,便認真地問:“三平先生,您的腦袋怎麼啦?”

“被蟲子咬的,不容易好。師母也是?”

“亂彈琴,哪裏是蟲子咬的!女人嘛,發髻往下墜的地方都會稍有點禿的。”

“禿,就是有細菌呀。”

“我這可不是細菌。”

“那就是師母的固執了。”

“不管怎麼說,反正不是細菌,可,英文把禿頭叫做什麼?”

“據說把頭叫做‘包爾德’。”

“不,不是這麼說。還有個更長的名字吧?”

“問問苦沙彌老師,立刻就會清楚的。”

“你的老師說什麼也不告訴我,所以才問你哪!”

“我除了‘包爾德’,再就不知道。很長?怎麼說的?”

“叫‘奧坦欽-巴列奧略’,大概‘奧坦欽’說的是禿,以下說的是頭吧。”

“也許是這樣。我立刻到老師書房去查查韋氏大辭典。不過,老師也夠怪的了。這麼好的天氣,竟悶在家裏。師母,這樣下去。胃病可不會好啊!還是勸勸他到上野等地去觀賞櫻花吧!”

“你領他去吧!因為你的老師決不肯聽女人的話。”

“近來還吃果子醬嗎?”

“是的。老樣子。”

“不久前老師還對我發牢騷哪。‘老婆總是說我果子醬吃得太貪了,愁人。可我沒想要吃那麼多呀!是不是計算失誤?’我就說:‘那一定是令愛和太太合夥吃掉了……’”

“你這個討人嫌的多多良!幹什麼要那麼說呀?”

“可,就連師母,看樣子也像是吃過的呀!”

“看樣子怎麼能看得出?”

“是看不出……不過,難道師母一點兒也沒吃?”

“吃倒是吃了一點點。吃點又有何不可?自己家的東西嘛。”

“哈哈……不出所料……不過,說正經的,失盜,可是意外之災呀!隻偷走了山藥嗎?”

“若是隻偷了山藥,那就不發愁了。平時穿的衣服都被偷走啦。”

“豈不有了燃眉之急?又要借錢了吧?這個貓,如果是條狗就好了……真遺憾。師母,一定要養一條肥狗……貓可沒有用喲,光知道吃……它還拿幾隻耗子嗎?”

“一隻耗子也沒有捉過,真是個又懶又不知恥的貓!”

“啊,那可就毫無用處了。趕快扔掉!要不,我就拿走烀肉吃吧?”

“喲,多多良先生還吃貓?”

“吃過呀。貓肉可香哪。”

“真是英雄氣概十足!”

咱家也曾聽過這樣的傳說:在下等門生當中,有些野蠻人吃貓肉。但是,連素蒙關顧的多多良君竟也是一丘之貉,這是咱家迄今做夢都不曾料到的。何況,此公已不再是寄人籬下的窮學生。雖然出校時日尚淺,卻是一名堂堂的法學士,在六井物產公司供職,那麼,令人驚訝的程度,就更非同小可了。

“逢人要防賊。”這句格言已經由寒月二世——梁上君子的實踐證實了。而“逢人要防吃貓鬼”這句話則是多虧多多良君才使我首次悟出的真理。“閱曆深處見精明。”精明,固然可喜,但是,危險也逐日增多,自然就一天比一天含糊不得。人,不論變得狡猾、卑鄙、還是披上表裏不一的偽裝,無不是精明的結果。精明,又是年高的罪過。所謂“老好巨滑”,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像我等貓輩,說不定趁今日在多多良君的熱鍋裏陪伴著蔥花一同升天,倒為上策。我想著想著,在牆角縮成一團。而適才和妻子吵架、一度回到書房的主人,聽見多多良的語聲,又徐步踱進客廳。

“老師,聽說失盜啦?真愚蠢!”多多良迎頭就是一棒。

“闖來的賊才愚蠢哪!”主人任何時候都以聖賢自居。

“偷的愚蠢,被偷的也並不聰明。”

“還是頂數無物可失的多多良這號人最聰明吧?”妻子這回助了丈夫一臂之力。”

“不過,最愚蠢的還是這隻貓。真是的,它安的什麼心?不捉耗子,賊來也裝不知道……老師,把這隻貓給我好不好?留在家裏也毫無用途。”

“給你也行。做什麼用?”

“烀肉吃!”

主人聽了這句惡狠狠的話,立刻隱隱作嘔,流露出胃病患者的病態笑容,但卻並未作任何明確答複,多多良也就沒有表示一定要吃,這在咱家來說,真是萬幸。隔了一會兒,主人話鋒一轉,說:

“貓麼,不去談它。可衣物失盜,冷得受不住呢。”主人顯得十分沮喪。

的確,怎麼能不冷?以前,主人身穿兩件棉衣,而今天隻穿了件夾褂和半截袖的襯衫,從清早就一動不動,一直悶坐鬥室,本已不足的血液全力支持他的胃,至於手腳,可就滴血不進了。

“老師!教師嘛,畢竟是當不得的呀!稍一失盜,立刻就混不下去,莫如重打主意,當個實業家不好嗎?”

“老師討厭實業家,即使說那番話也等於白說。”女主人從旁插嘴回答多多良。當然,女主人是巴不得丈夫成為實業家的。

“老師,您畢業幾年了?”

“今年是第九個年頭吧。”女主人說罷,回頭瞅了丈夫一眼,丈夫未加可否。

“已經九年,還不長薪水。怎麼幹,人家也不說個好。真是‘郎君獨寂寞’①啊!”多多良將中學時期背熟的一句詩朗誦給女主人聽,女主人卻不懂,因此默不作聲。

①鮑照詩《詠史》:君平獨寂寞,身世兩相棄……

“教員嘛,自然不愛當;實業家嘛,更不想幹。”主人好像心裏在盤算到底想幹什麼呢?

“老師討厭一切,所以……”妻子說。

“不討厭的隻有師母嗎?”多多良開了個不合身份的玩笑。

“最討厭!”主人的回答極其幹脆。

妻子轉過臉去,沉默片刻,又扭過頭來,望著丈夫的臉,想徹底治服主人,便說:

“恐怕你連喘氣都厭煩了吧?”

“倒也不怎麼稀罕。”主人回答得意外從容,妻子也就束手無策了。

“老師,您不如輕鬆些,散散步。不然,會搞壞身體的……並且,您當個實業家吧!賺錢,實在是輕而易舉的事。”

“可你並沒有賺到幾個錢呀。”

“這,老師,我去年剛剛進了公司嘛。即使這樣,也比老師有一點儲蓄。”

“儲多少?”女主人熱心地問道。

“已經有五十塊了。”

“究竟你月薪多少?”女主人又問。

“三十塊。每月在公司存款五塊。準備一旦有事時花用。師母,您也用零錢買點環城路電車股票吧?從現在起,隻要三四個月,就能翻一番。稍有一點錢,很快就可以增到兩倍,三倍。”

“若有那麼多錢,即使失盜,也不至於犯愁了。”

“因此,最好當個實業家。假如老師是學法律的,在公司或銀行裏做事,如今每月會有三四百元的收入。太可惜了……老師,您認識工學士鈴木藤十郎嗎?”

“嗯,昨天來過。”

“是麼。前些天在一次酒席上相逢。提起老師來,他說:‘原來你曾經是苦沙彌兄的門生?從前我也曾和苦沙彌兄在小石川寺一同起過夥。下次你去,給我捎好,就說我不久要去拜訪他。’”

“聽說他最近到東京來啦?”

“是的。以前他一直在九州煤礦,近來調到東京。混得很好。他拿我也當成朋友談心……老師,您猜他每月掙多少錢?”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