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所不同的,隻是後者的主張要經過一次狹義的民族革命,前者以為這是不必要的破壞罷了。他們都是醉心資本主義的人,都是資本製度國家的景仰者,都在主張立憲。同樣的立憲,美、法的民主和英、日的君主是並沒有兩樣的。……
林琴南譯的小說在當時是很流行的,那也是我所嗜好的一種讀物。我最初讀的是Haggard(作者原注:英國十九世紀小說家。)的《迦茵小傳》。那女主人公的迦茵是怎樣的引起了我深厚的同情,誘出了我大量的眼淚喲。
我很愛憐她,我也很羨慕她的愛人亨利。當我讀到亨利上古塔去替她取鴉雛,從古塔的頂上墜下,她張著兩手去接受著他的時候,就好像我自己是從淩雲山上的古塔頂墜下來了的一樣。我想假使有那樣愛我的美好的迦茵姑娘,我就從淩雲山的塔頂墜下,我就為她而死,也很甘心。有時在迦茵的位置上把那少年汪君替換上去,但總覺得不自然。因為他也是男子。很像用不著我用多大的力量去保護他的一樣。
《迦茵小傳》有兩種譯本,林琴南譯的在後。在前的一種隻譯了一半。這兩種譯本我都讀過,這怕是我讀過的西洋小說的第一種。這在世界的文學史上並沒有甚麼地位,但經林琴南的那種簡潔的古文譯出來,卻增了不少的光彩。前幾年我們在戰取白話文的地位的時候,林琴南是我們當前的敵人,那時的人對於他的批評或許不免有一概抹殺的傾向,但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是不能夠抹殺的。他在文學上的功勞,就如梁任公在文化批評上的一樣,他們都是資本主義革命潮流的人物,而且是相當有些建樹的人物。
林譯小說中對於我後來的文學傾向上有決定的影響的,是Scott(作者原注:十九世紀英國小說家,多描寫古代的武士生活。)的《Ivanhoe》,他譯成《撒喀遜劫後英雄略》。這書後來我讀過英文,他的誤譯和省略處雖很不少,但那種浪漫主義的精神他是具象地提示給我了。我受Scott的影響很深,這差不多是我的一個秘密。我的朋友似乎還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我讀Scott的著作也並不多,實際上怕隻有《Ivanhoe》一種。我對於他並沒有甚麼深刻的研究。然而在幼時印入腦中的銘感,就好像車轍的古道一般,很不容易磨滅。
Lamb(作者原注:十九世紀英國文學家。)的《Tales from Shakespeare》,林琴南譯為《英國詩人吟邊燕語》(作者原注:一般譯作《莎氏樂府》。),也使我感受著無上的興趣。它無形之間給了我很大的影響。後來我雖然也讀過《Tempest》、《Hamlet》、《Romeo and Juliet》(作者原注:《暴風雨》、《哈姆雷特》、《柔密歐與幽麗葉》。)等莎氏的原作,但總覺得沒有小時所讀的那種童話式的譯述來得更親切了。
【四】
回想起來,我那回所害的大病的確是Typhus abdominalis(作者原注:腸傷寒。)。
那是一九○八年的秋天,中學堂第二學年的第一學期。
中秋過後沒有幾天,人總是非常的疲倦。頭痛、下痢、咳嗽,時時流鼻血,食欲差不多完全消失了,油葷非常厭棄,吃素菜也完全沒有口味。
要說有甚麼大了不起的病罷,又像沒有。每天還是在起床,還是在照常上課。但是自己卻非常悲觀,好像自己的病異常嚴重,非死不可的一樣。
死!這是從來沒有上過念頭的事情,突然好像在航海中的遠山,模糊地顯現在水平線上來了。疲倦得不能支持,向監學請了假,把白晝是鎖閉著的寢室打開,一進寂寥的寢室裏去,向著空漠處突然站立著了。
“啊,我是一定要死的!”
不知不覺地流出眼淚來。
這是所謂hypochondria(作者原注:憂鬱症。)的現象,這在腸傷寒的潛伏期中是必然要發生的現象。
像這樣前驅的症候怕經過了一個星期,漸漸地不能支持,我便決心回家。由城裏回家是要坐轎的,適逢其會正當我要回家的頭一天,我那位嫡堂兄的三哥從省城回來,他是在省城鐵道學堂才畢了業的。他也要回家,我們兩人便恰好同路。但到第二天上,不湊巧,他找不著轎子。
我想他是衣錦榮歸的人,同時又有三嫂在家裏等著他,我便把我定下的轎子讓給他坐了。
三哥回去後,我又在城裏耽擱了幾天,下痢的次數愈見多,熱候漸漸持續起來,怎麼也不能再支持下去了。
“回去,回去,我是不能再遲延的。”
雇定了肩輿由大西門出城,走到十裏路的地方要渡過那條雅河。過河轉向東南再走十裏,便是水口場,轎夫照例是要在這兒吃早飯,過煙癮的。
我們四川的轎夫差不多沒有不抽鴉片煙的人。他們是到了隻要有煙抽,甚至於連飯都可以不要的程度。結果是他們一天所得的錢,也就隻好勉強夠他們抽煙。在那時候鴉片煙還不很貴,吃飯倒很有幾分艱難了。轎夫們在吃飯艱難的時候,逢著可以當飯的便宜的鴉片煙,那他們是怎樣的歡喜呢。他們自然管不到甚麼中毒不中毒,隻要可以免掉吃飯的艱難,而且還可以除去許多痛苦,那便是天賜的靈膏。他們更管不到甚麼亡國不亡國了。所以結果是轎夫抽鴉片煙成為了普遍的現象。但是,是多麼悲慘的現象喲!
鴉片煙——吃飯問題,這是相連係的。鴉片煙的輸入就是資本帝國主義的襲來。資本帝國主義的襲來就是使吃飯成為問題的重要原因。做苦力的人,在封建製度的社會中,已經就是由吃飯困難產生出來的,那更經得起更高級的榨取,更高級的剝削呢?種田十年不如種煙一年。煙愈多,飯愈少。做苦力的人當然隻好抽煙而不見吃飯了。
四川的轎夫你們是看不得的,一個個就像從墳墓裏拖出來的骷髏。然而他們還是要抽煙,還是不能不抽煙。
我從前讀過Tolstoy的一篇論麻醉性嗜好品的文章,他的大意是勞動階級多半喜歡吃酒吃煙,那原因是想麻醉自己的良心,不忍見自己妻兒們無法避免的受難。這個當然是一個可以推想的原因。但我感覺著怕還是自己吃飯的問題要占動機的第一位罷?服用麻醉劑自己可以多出些力,少吃些飯,這是科學的事實。
到了水口場,轎夫們照例去抽煙去了。我坐在一家麼店裏休息。——那是兼營著飯館、客棧、茶店、酒店各種生意的地方。
這種鋪店的街燈上,照例是寫著“酒飯便易,河水香茶”。
我坐在店門口的一座方桌上,泡了一碗普洱茶,飯是一點也不想用的。淡淡的秋陽很憂鬱地照在不潔的街道上,一切都好像帶著一種慘白的顏色。自己心裏非常憂慮,因為一天要瀉好幾次的肚腹要坐長途的肩輿,真是一種黃色的恐怖。
——“八老師,你的臉色怎麼那樣蒼白?你人不好嗎?”
我們同場的人叫我們兄弟都是在排行之下加“老師”兩個字。是一位同場的人名叫杜子康的突然遇見我,很驚異地向我發問。
——“是的,我瀉肚子。”
——“哦,那很不方便,你是回府,還是下嘉定呢?”
——“我是要回家去養病的。”
——“哦,還要坐五六十裏路的轎子啦!”
他躊躇了一下又說道:“你來,你來,我拿一樣藥給你吃。”
他也是在那麼店裏休息著的,他是要進城去。我跟著他走進店裏的一間房間裏,那兒擺著幾尊床,床上放著草墊和席子,枕頭是幾樁圓木。他向一尊擺著煙家具的床上躺下去了,叫我睡在他的對麵。
——“這東西對於止瀉是很有效的,你要吃一兩口才行。”
他把煙燈點燃,一麵開著煙泡一麵對我說。鴉片煙的煙味很好聞,靠在別人的煙盤上“擺龍門陣”(作者原注:四川方言:談天。),那真是一種神秘的境地。在吃飯不大成問題的人也普遍的嗜好鴉片煙,他們所追求的便是這種神味,比這還要更進好幾百層的神味。煙盒子對於他們是地上的樂園。
我勉勉強強地抽了兩口煙,煙泡子怕起了好幾次火;抽起來的味道很苦,沒有不抽的時候那樣好聞。抽煙也是有藝術的,抽不來煙的人隻好像吹洞簫一樣的吹,不會吸。不是把燈吹熄,便是讓煙泡子著火。要抽一兩口煙,裝煙的人真是要費很大的氣力。
你聽抽煙的人講起抽煙的藝術,那真津津有味了。
開始是煙家具的講究。所有一切的煙鬥、煙槍、煙燈、煙簽,都有有名的出產地或專門的匠人。煙槍的講究可真不亞於女人的講究梳頭。為要使那槍杆的色氣染成金黃,他們不惜把自己的煙槍在尿缸裏浸過好幾個禮拜。煙嘴和煙腳是要用上好的玉石來裝飾的。槍裹肚不是純銀便是純金,還要嵌上許多寶石。
其次是開煙的手腕。這是很精巧的一種技藝,要把煙泡子煉來非常粘韌,上在煙鬥上要形成一個肚臍眼,那便是上選。
連吃煙的聲音也可以聽得出那人的手腕的高下。要一氣嗬成,要玲瓏清冽,活樂翁、活樂翁、活樂翁地好像大珠小珠落玉盤。
這些藝術,門外的人隻憑著耳食的緒餘是不能夠形容盡致的。這是吸鴉片的藝術,也就是有閑階級的藝術一般。他們是要講究雕琢,講究色彩,講究聲韻,講究神味的,這不是和抽鴉片煙的藝術是完全相通的嗎?歐洲頹廢派的文人Coleridge(作者原注:庫爾律治(1772—1834),英國湖畔詩人之一。),DeQuincey(作者原注:德·昆塞(1785—1859),英國湖畔詩人之一,著有自敘傳《吸鴉片者的懺悔》。),Baudelaire(作者原注:波特萊爾(1821—1867),法國詩人,著作以《惡之華》為最有名。),Verlaine(作者原注:凡爾侖(1844—1896),法國詩人。)等等不同時就是鴉片煙的嗜好者、讚美者嗎?
有產階級的藝術就是鴉片!
吃了杜子康的兩口鴉片委實是見了奇效,那天坐了一天的轎子,在黃昏的時候到家,竟一次都沒有瀉過。
回家走進中堂,在階緣上遇著三嫂。
她笑著說:“八弟,你回來了。”
我也笑著回應她說:“我回來了。”後來她對我說,我那時的笑容是很淒寂的。
我走路已經很勉強了,父親從後堂走出,劈頭遇著我。父親很帶著一種驚異的神色。
——“八兒,你怎樣的?”
——“我人不大好。”
父親轉過身跟著我走進去。我的兩個妹妹和三個侄女來扶著我,她們是和母親坐在後堂的門口的。
母親也站起來迎著我。
——“八兒,你回來了,你人不好嗎?”
——“我回來了,媽,我人不大好。”
走進母親房裏去,倒在前麵的一間廂房裏的床上睡下,我從此便失掉知覺了。
【五】
父親是懂中醫的,但他並沒有學過醫。他隻是憑自己的聰明和經驗,集收了不少的醫藥的知識。他看病不評脈,也不談甚麼陰陽五行的玄理。他隻望望氣色,問問病情,看看舌苔,審審熱候罷了。在缺少醫師的我們鄉下,他雖然並沒有掛牌,但也有不少的病人找他。事情也奇怪,凡是找他的人大概都是藥到病除。因此,鄉裏人差不多把他當成了救世主一樣。我們的大伯父也時常嘲笑他,說他是“神仙太醫”。
這種事實在科學上是可以說明的。本來人的本身具有自然療養的力量,一切的病患都是自己在療養,醫生不過是幫助這種機構的運行罷了。所以大概的病隻要能夠靜養,都可以不藥而痊。一般醫生雖然平庸到萬分,也能夠糊口的原故就在這個地方了。父親用的藥是一些溫和的藥,這對於人的身體是不會有害的。又加以別人信仰他,這第一著便使患者安心,是醫病的第一種妙劑。
我那回回到家中,父親照著平常的慣例,也就開了一服溫和的藥給我吃。平常家裏人一有病痛都是用父親的藥方的,但我的病情太重了,使他失了主宰。他便不能不去找我們場上的唯一儒醫宋相臣先生了。
宋相臣先生是一位秀才,他本來不是我們場上的人,是從流華溪遷徙來的。聽說他在小的時候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他在一家藥店裏當小工,藥店主人看見他勤敏,才收他為弟子,教他讀書,後來他竟成了名,進了學。他的夫人就是那藥店主人的女公子。他是在藥店裏麵陶養出來的,不消說是以醫為業。但他的醫業的行世,與其說是靠他的技術,寧肯說是靠他的秀才學位。
他是專家,但是鄉裏人卻不大肯去找他,或許也怕是要花錢的原故。
父親和他很相好,對於他的醫道雖不很心服,但我的病症太重,因為他是專家,便還是走去和他商量。
我在瀉肚子,宋先生說這是“陰症”。我的發燒、流鼻血等等據說又是“外感”。要先治裏後治表。於是給我一服分兩很重的附片、幹薑。
藥方的決定是在我回家後的第二天上半天。我的熱度那時稍微退了一點——這是當然的。傷寒症的熱候通是上半天低,下半天高。我那時候一點意識也沒有,怕已經在四十度以上了罷。
藥方決定了,是我的大嫂親手替我熬的。大伯父也很關心,他平常是不進我們父母房間的人,卻一天也要來看我一兩次。
他看見大嫂在熬藥,還給她些注意,說要留心,不要使藥罐沸了,總要熬得很濃。
一服大熱藥而且還熬得很濃,這吃了便立地見效。所有一切的粘膜都焦黑了,口舌眼鼻沒有一處不是純黑的。腦症爆發了出來,就像發了狂的一樣。
——“我要到地下去睡!我要到地下去睡!”
我在床上總是不想安定,總要奔往床下。我不住地亂吼。
我所吼的要往地下去睡,聽的人又加上了一種不祥的意思。這使全家上下都鼎沸了,尤其不安的是我的母親。
宋先生束手無策了。父親和伯父也都縮手無策了。鄰村附近的醫生是有限的,誰都配不上去請求。要下城去請罷,醫生請來恐怕人已經死了。
但是說死,我又沒有斷氣,隻要有法可想總也不能不設法。
當天便去請巫師來降神了,聽說在我的床前殺了一隻雄雞,把心髒挖了出來敷在我的心上,這倒不曉得甚麼意思。
還吃過甚麼雄黃丸、六神丸,方法差不多都用盡了。
到了第三天上半天,有位從堂的叔父,他推薦一位姓趙的醫生。趙先生住在隔河三十裏的太平市,從來沒有名望。瑞叔也隻是在偶爾的一個機會上認識了他。死馬當著活馬醫罷,沒有辦法隻好去請趙先生了。
趙先生是到第四天上午才請來了的。他一來,就開始了鬥爭。他的主張和宋相臣完全相反。他說我的病是“陽症”,完全要用涼藥。他開了一服分兩很重的芒硝、大黃。宋先生不消說是反對的,父親也不敢讚成他的主張。從上午起彼此討論病情,討論到下午,怕要到四五點鍾的時候了,藥方都還是不能決定下來。母親為催這藥方,從後堂走到前堂來,往返了五六次。
我的四姐是許配在隔河的許灣的,那在太平市下遊還有十裏路遠。我回家的晚上便請母親派人去接四姐回來。四姐大約是第二天的下午或者第三天的上午才回家來的。她就和我母親交替地看護著我。
四姐回來的時候聽說我好像清醒過一下,我對四姐說:
——“四姐,五哥死了!”
我說了就哭了起來,她起初還以為我是在說譫囈,但我給她說在某一本書裏麵夾著有一封信,教她不要把給父母看。
信是果然有的,那是五哥從日本寫回來的。他在日本和大哥生了點間隙,大約因為錢不夠用。他的信上便寫了許多要自殺的話頭。信我是在嘉定接著的,回家來便夾在那本書裏麵。
但這些我在病好後都失去了記憶,我和四姐的對話完全是下層意識的作用。
在那最後一次我母親出去催藥方的時候,天色漸漸黑下來了,本來是光線不足的房裏便愈加陰晦起來。四姐一個人守著我,我是一個半死的人。張起焦黑的嘴唇,翻著白眼睡著。安靜的時候,就像死人一樣。不安靜的時候,就像狂人一樣。四姐不消說是很害怕的。她在我母親出去了一會之後,也走出來喚我母親。
她隻叫了一聲“媽!”
我母親號啕痛哭起來了:
——“啊,八兒死了嗎?八兒死了嗎?趕快把帳子給他下了,免得他打進枉(網)死城去。”
說著,哭著,便朝裏麵走,再沒有工夫聽四姐的分說。伯母、叔母、嫂子、姐子,都跟著母親朝裏走。但是我是並沒有死的。
後來在我病好的時候,我母親笑我四姐,我四姐也笑我母親。
母親說:“四姑娘,你想,那時候大家都是提心吊膽的,你把他丟了,一個人跑出來,哭聲哭氣地喊我,誰個也會想到八兒是已經死了的啦。”
我們四姐也說母親太著急了,一點都不由分說。
——“那時候你就向我分說,我以為你是假意說來安我的心的。”
趙醫生的主見很堅決,他絕對要用他的藥方。如不用他的藥方他就要走。他說他的藥方雖然是瀉藥,但吃下去病人瀉的次數會一天一天地減少,而且要幹到沒有的程度。連父親要稍微減輕他的分兩他都不肯讚成,他那種剛愎的態度聽說實在是少見的。
在那時我也奇怪。我母親說是我有神人搭救,是我該得不死。但那也自然是一種潛在意識的作用了。分明是失了意識的我,我臥在床上偏偏會喊出:“我要吃姓趙的藥!我要吃姓趙的藥!”我們母親把這件事情看得很不可思議,吃姓趙的藥最後是母親作的主,她是照著我的要求決定的。父親呢?他完全沒有主宰了,他隻是聽天由命。假使吃了是死,那不吃也是死。所以他也讚成吃了,是一種絕望的讚成。
出乎意外的是吃了姓趙的瀉藥,病情並不見增加,而且果如所料,瀉的次數減少了下來。大夫主張還要吃,一連吃了六服,大概是兩天一服的光景,這也差不多有兩個禮拜了,我那時候下的隻是一個兩個很小很小的黑結,臭氣是非常厲害的。那時候我的意識漸漸恢複了,我自己也曉得臭味了。那種黑結我到現在還不知道是甚麼東西,或者是那腸內的結痂的排除罷?在這時候那姓趙的還要用下藥,父親便再沒有依照他的主張了。大夫把藥方開好總是不用,用的是父親自己處的藥方。這或許也是我該得不死,是我父親把我搭救了。腸傷寒在那脫痂中是最容易發生腸穿孔、腸出血的危候的,假使在那時還要繼續用瀉藥,那會得到一個甚麼結果,真是誰也不能預料了。
高度的熱候漸漸地平複下來了。我差不多有三個禮拜水米不曾沾牙,我是骨瘦如柴的。到我能夠起床,能夠坐著不發生動搖,也好像還經過了三四個禮拜。不幸的是並發症發作了。耳朵聾了好久,一直到現在都還是十分重聽。這是並發症的中耳炎。腰部痛了好久,痛得夜裏都失了睡眠,這是並發症的脊椎加裏司(Wirbelcaries)。這些並發症和治療在當時都是不知道的,雖然也吃了些漢藥,但等於聽其自然!耳朵的半聾,腰椎的不能久經勞動,這是我生理上的最大的缺陷。
當我熱度很高的時候,我一切知覺都失掉了,但我的潛在意識卻非常活躍,我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我已經到了上海,而且在上海進了學堂,那學堂也是考棚改的。
我在那兒住了一學期竟公然考了第一。在第二學期中我因為跳木馬把左手跳傷了,不能不回家就醫,但我又舍不得拋荒了學校的學業。後來我想了一個兩全的辦法,便是把手切下來送回家就醫,我自己仍留在學校裏。
就這樣昏昏瞀瞀、似夢非夢地繼續下去。一時好像看見自己的左肘掛在父親的床柱上就醫,脫離了軀幹的左肘已經枯黑了,自己不免有些感傷。同時自己也覺得好像有些不合理。
但一時又站在上海城頭看東海日出。那時候我以為上海是在海邊,隻要立在城頭便可以看見海。茫茫的一片大海從城下一直迷漫出去,一望都是雲霧。在那雲霧當中昏昏瞀瞀的一輪紅日。這便是所謂東海日出的光景了。但過細的看,又好像隻是立在嘉定城頭看青衣江上的旭日。
自己的左肘在家裏就醫,在上海的身體不免時常想回家來看看。正在疑惑著:太遠了怎麼可以回去?但一轉瞬間又已經飛回到家裏了。飛回家時是要經過巫峽的,很想在飛回上海時看個清楚,但總是雲霧層層的,看不清楚。
有時候好像有一位朋友把我引到一家人家去,一進門才曉得是娼家。我便責罵了那位朋友一場和他絕了交。
有時候又好像因為自己的書法很好,被那一個的國王看中了,便聘請我去做客卿。因為我愛菊花,便替我修了一個菊圃。
我住在一座玻璃亭子裏麵,四麵都是各種各樣的菊花。
就是這樣的好像有聯係好像又沒有聯係的不規則的幻想,時隱時現,一直纏繞了我好幾天。我在夢中就好像過了好幾年。
【六】
三月了。
學校正在舉行臨時試驗,家裏打發了一乘轎子來接我回去。
因為在去年年底死了的大伯父要上山了。
我們大伯父是在二十歲的時候得了癆症,真是虧他調養,他一直活到六十二歲才過世。
試驗要在下午兩點鍾的時候才能完畢,完畢了動身出城時已經是三點鍾了。
三月的天氣很短,抬我的兩位轎夫,一個叫吳長發,一個叫張老大,都是我們鄉裏有數的老轎夫。他們抬著我走不上四十裏路光景,天便黑了下來。我心裏非常著急,我便下來讓轎,讓他們抬著空轎子走。那兩個老先生真是沒中用,抬著空轎子都走不贏我,一直便落在後邊去了。
我一個人在路上走。天色漸漸地黑到快要伸手不見掌了。
我是從來沒有走過夜路的,路又非常的寂寥,沿著大渡河走差不多三五裏路都是渺無人煙。大渡河的流水活落、活落、活落地在那黑暗中流著。靠山的一麵不斷地有風吹林木的聲音。
路愈黑,愈見增加著膽怯。一麵怕有強盜乘著夜陰出來搶劫,一麵又在怕鬼,雖然自己並不相信有鬼。路上黑森森的林木都好像活著的魔鬼一樣向你襲來,隻是使你的毛骨悚然。走到有人家的地方時,怕強盜的心理又要占優勢了。到那時又隻好放輕著腳步,凝集著呼吸,一樣毛骨悚然地悄悄地走過。就這樣,我走了二十幾裏路,走到豐都廟了。
豐都廟的村落是在一個山坳裏,平時我們很忌避那個地方。
在小水天的時候,村前麵一個大大的水灣現成沙地,人們就在這沙地上取捷路走過。
我走到豐都廟了。沒有燈亮一人還要走十五裏路,我終竟沒有那樣的膽量了。但我同時也放大了膽子走進了豐都廟的市街。我有兩種想法。我想那兩位老轎夫走到這兒一定要上街買燈火的,我不如在那街口的一家麼店上等他們。萬一他們不來時,不買燈火我也不敢再走了。
我上街去走到一家賣蠟燭的店裏。這兒剛好有幾位我們場上的人在做飯吃。他們都是江湖上的人。好像是“禮”字堂或“智”字堂的兄弟。他們見了我非常的親密的。
——“哦,八老師,你是回府嗎?”
——“是的,我路走黑了,我來買燈火。”
——“你為甚麼沒有坐轎子呢?”
——“我讓了轎,是吳長發、張老大抬我的,他們抬不動。”
——“啊,是那兩位蠢棒?”
他們和我談了一陣話,我坐在門口等那兩位轎夫。他們的飯弄好了,無論如何都要請我去吃。我不得已隻得領了情。有一位銅河上遊的銅街子的某老大伯爺,他們替我指識了,我便和他兩人坐在上席。那老大伯爺真是老,須眉一切都是雪白的了,他非常客氣。
我把飯吃完了,又坐在門口等,但那兩位轎夫卻不見來,我心裏有些著急了。
——“八老師,你是在甚麼地方讓的轎?”
——“還沒到羅漢場的時候。”
——“哦,那嗎他們一定在羅漢場吃了鴉片煙,看見天氣晚了便在那兒落宿了。不然便彎道走到堰溪口去了。”
我也是這樣想。我想他們假如走過豐都廟時,無論怎樣是要上街來買燈火的。但是念頭一決定後,我反而躊躕起來了。
我是回去,還是不回去呢?要回去時,一個人還要走十五裏路。
——“八老師,我看你今晚上不要回去罷。路上很不好走。
萬一踏失了腳,落到河裏去了,那不是好玩的。我們明天清早一大早回沙灣,我們一道走罷,連我們今晚上都是不敢走的。”
——“不走,我可沒有地方睡呢。”
——“啊,那不要緊,那不要緊!大伯爺的床很寬,可以睡兩個人。八老師,你一點也不要客氣。我們出門人是用不著客氣的。”
——“我一點也沒有客氣呢,多謝你們。”
坐了好一陣,他們替我把床敷好,我便和那位大伯爺一床。
那是一間很小很小的房間,在老大伯的床之外還有兩尊。
我看著他們抽鴉片煙,把癮過足了,把燈吹熄之後,大家便脫衣就寢。
房壁是有無數的大框小洞的,睡在床上可以望得見天星。
一陣一陣的牛屎臭味。
這是一種奇怪的際遇。我一來不安,二來不慣,睡在床上隻聽見他們次第的打起鼾聲,我自己卻怎麼也不能睡熟。
快天亮了罷,快天亮了罷?怎麼總聽不到雞叫?這兒的鄉村難道是沒有人家養雞的嗎?沒有雞,狗總會有的。天將亮時,狗或許要叫,但也聽不到狗叫。睜著眼睛在床上總是不能睡熟;但又不好翻身,怕把同床的那位老人攪醒了。我漸漸感覺著燥熱起來了。
啊,好容易!遠遠聽著狗的叫聲了。不一會又聽到許多人的嘈雜的腳步聲音。
我睡的地方,隔壁便是一條巷道。嘈雜的腳步聲、人聲,愈見近了,愈見近了。明晃晃的一道一道的火光從巷道中走過,這從壁縫裏是看得很鮮明的。我心裏又頓然感覺著一種別樣的不安。啊哈,在這兒今晚上有甚麼明火搶劫的事情嗎?門外有猛烈的敲門聲了。啊,就是搶的這家店鋪嗎?我的懸念剛好起來,又聽見門外的人在叫喊了。
——“趙老板,趙老板,沙灣場郭鳴興堂的八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