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救命菩薩!我剛好聽了一半便從床上跳起來了。

——“哦,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在外邊叫門的分明是我父親的學徒朱先生和我家裏的用人劉老大、劉老麼的聲音。這當然是我家裏派來接我的人了。

我一起床,房裏的人大家都醒來了。趙老板和老板娘也起來了,他們把門打開,朱先生、劉老大、劉老麼還有其他的人都同聲地叫道:

——“啊,八老師!你趕快回去!趕快回去!”

——“怎麼?家裏出了甚麼事情嗎?”

——“張老大、吳長發抬著空轎子回去,老太爺、老太娘,都以為他們把你倒在河裏麵淹死了。老太娘氣得死去活來。你趕快回去!趕快回去!”

我回頭向各人告辭了,跟著我家裏來的人回去。

前途隔不上三五百步路遠的光景又是一群燈籠火把走來。

看見我們的燈籠火把在走回頭路,遠遠地聽見那邊的喊聲:

——“八老師找著了嗎?”

——“找著了!找著了!”

我們這邊的一群人回答。從山邊的空氣中也回答出一片聲音:

——“找著了!找著了!”

找著我的打頭陣的人們很高興,我起初還可以聽見他們自鳴得意的一番談話,但漸漸落在我的後邊去了。沿途隔不好遠便有燈籠火把,都是前前後後派來接我的人。我就像飛的一樣走過,他們都掉頭跟著我走。一隊一隊地也漸漸地落在我的後邊去了。

我走了十裏路,走到了陳大溪。前麵又有人在叫:

——“八老師找著了嗎?”

是五哥的聲音,五哥是去年年底從日本回來的。

——“找著了!找著了!”

——“五哥,我回來了。”

——“啊,你趕快回去!趕快回去!趕快回去看姆。”

我又趕過了他們,我走到了街口了。在百歲坊下又有人在叫:

——“八老師找著了嗎?”

是我父親的聲音。

——“找著了,找著了。”

——“爹,我回來了。”

——“哦,你趕快回去!趕快回去看你母親!”

我又把父親趕過了。走到家門口,同樣遇著許多人,差不多沒有時間和他們應答。我一直走進後堂,走進我母親房裏。許多人圍在母親床前,一看見我,——“啊,八弟回來了!——八哥回來了!——八叔回來了!——八老表回來了!……”

差不多異口同音地一齊叫喚了起來。

母親是睡在床上的。我把床前的人分開,跪到床前握著母親的手。母親沒有等我說話,先開口道:

——“啊,八兒!你回來了!你把娘望得好苦嗬。”

母親的聲音是很弱很弱的。母親把我拉來,坐在她的床邊。

大家談起張老大、吳長發回家時的情形了。

原來他兩個是打從豐都廟前麵的沙地裏通過的。他們走到離城四十裏的羅漢場慢慢地吃了飯和煙,再走到堰溪口(隔羅漢場五裏路遠)天就黑了。在那兒買了燈火,因此便用不著走上豐都廟了。

他們走到家裏才曉得我並沒有回家。這使他們大吃一驚,同時也使我們家裏人大吃一驚。

父母盤問他們,他們是在甚麼地方和我分手的?駭昏了的兩位老頭子支支離離地答應不出一個所以然。

問他們是不是在堰溪口買了燈火,沒有上豐都廟去?他們一個人說沒有,一個人又說去過。

就這樣,使家裏人墮入了迷宮。

他們愈受盤問,愈發慌,結果是發起抖來,流起眼淚來,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的父親、母親自然要懷疑他們把我倒下河裏去了。這在一邊臨河,一邊靠山的道路上是很有可能的。

他們回家的時候是十二點鍾的光景,我回家的時候已經快要三點鍾了。母親哭了整整兩三個鍾頭。我們一麵在閑話,母親一麵還在歎氣。

母親說:“我真以為你是死了。我怎麼也不甘心。你去年害了那場大病,娘好像把你再生了一場。你那時沒有死,現在才被淹死,我真是不甘心。……”

我們說了一陣話,父親、五哥才繼續回來了。

還有一會天才亮,大家又才各自去就寢。

第二天清早,在母親房裏遇見我們的新五嫂。五哥在去年年底回來之後,在今年三月初頭才結婚的,五嫂到我們家裏還不上兩個禮拜。

母親為我指示,說:“這是你的五嫂。”

我說:“我們從前是見過的。”

五嫂紅著臉給我一揖,我也還了一揖。

五嫂是王畏岩先生的次女,她長我不過一兩個月的光景。

王先生的家是在草堂寺附近的,當我在小學校的時候,每逢休假進城、出城,都要打從他房子麵前經過。那王師母是喜歡站在門口閑望的。有時候在她的後邊立著一個發才複額的姑娘,隻露出半麵來偷看外邊。假使一看見有人經過,她便要立地躲開。

有時候也可以看見這個同樣的姑娘站在門槽裏麵的側門旁邊,微微把側門移開向外邊偷看。

這樣的情景在現在是不能看見了。從前女子還沒有解放的時候,一到十一二歲便要纏腳,蓄頭,從此便不能出大門一步。

要出大門要坐到水泄不通的轎子裏麵,和外邊的世界可以說完全絕了緣。在這樣的時候,外界對於人的誘惑是怎樣的猛烈喲!

所以雖然是百無所有的空街,那大家閨秀們也不能不偷看的苦心,我們是可以體會了。

那位發才複額的姑娘便是我們的五嫂了。照樣是小巧的麵龐,雙頰暈紅,雙眉微顰,眼仁漆黑;隻是人是長高了。但那細長的身裁,高矮適中。城裏人的穿著是比較入時的,因此,新五嫂的確為家中帶來了新的氣氛。

在我小學校的第二學期的時候,她家裏遣人到我家裏來說親,要論年齡相當那是隻有我,但我在小時候便已經定了婚,當時五哥的未婚妻卻剛好死了。父親把這種情形回複了王家,五嫂就同五哥定了婚。定婚沒兩個禮拜而我的未婚妻又病死了。

這件事情我們母親後來常常說起:“一切都是姻緣。假使王家的親事再遲提兩個禮拜,叔嫂不就成為了夫婦嗎?”是的,一切都是姻緣。從前女子的命運就是這樣決定的,遲早兩個禮拜,便有終身的境遇的不同。五嫂與五哥的結婚自然不能說是不幸,但就因為有這樣幾微之差而生出幸與不幸的,恐怕是不計其數的罷。

五哥定婚的時候是在東洋,他不知道聽了甚麼人的中傷,說王家的出身微賤,王畏岩先生的祖父好像是位裁縫,他便對於這件婚姻大不滿意。他從日本寫了無數次的家信回來反對。這或者也怕是對於戀愛結婚的一種憧憬的表現罷?在他們尚未成婚之前我們是很擔心的,因為五哥是軍人,他的性情很剛愎。但出乎意外的是他們結婚之後,伉儷之篤真真正正如膠似漆了。

在我害腸傷寒的去年下半年,正在我病危的時候,王家遣人來報信,說五嫂也患著熱症很危險。五嫂的熱症我想來也怕是腸傷寒罷?因為那是一種急性傳染症,同在嘉定城,有同受傳染的可能。我病了,她也病了。我好了,她也好了。我們的四姐後來還說過笑話:

“你兩個幸好不是夫婦。假如你們是夫婦,別人會說你們是害的相思病呢。”

但她的不幸也怕就和我的不幸一樣,就在害了這一場重病。

她病後沒半年便和五哥結了婚。年底便生了一個侄男,產後僅僅三個月便吐血死了。

她的病在我們中國,從前叫作產後癆,又叫百日癆。這不消說是一種急性的肺結核(Tuberculosis pulmonumacuta)。在從前的人以為在月中行房便要得這種險症,其實完全是一種迷信。

在這兒我有兩個揣測。

一個是我們五嫂的肺病是在患了腸傷寒後得的,就像我得了中耳炎、脊椎炎一樣,她是得了輕微的肺結核症。——腸傷寒患者是有這種並發症的可能。有肺結核的人經不得生產。假使一經生產,不怕就是輕症也可以立地變成急性的症候,那便有性命的危險。在醫藥進步的國家,有肺結核的孕婦是要用人工墮胎的。我們的產後癆、百日癆,就是因為缺少這種知識,犧牲了不少的女子了。

還有一個是到了我們家裏之後受了傳染。

我們的大伯父是多年的肺結核患者,我們的九嬸也是得了產後癆死的。五嫂的居室不幸就是九嬸住過的房間,我們又不曉得消毒,這就很有受傳染的可能的。

無論是那一個原因,我們的五嫂是因為社會的無知而犧牲了。

五嫂死的時候我已經在成都讀書。她在臨終時大約看見我的幻影,聽說她向著空漠中說:“八弟!八弟!你回來了,啊,你回來了!”母親安慰她說:“你在思念你八弟嗎?你八弟在成都讀書不能夠回來。”但她始終堅持著說:“八弟回來了,回來了。”她還指出我所在的地方。

這位五嫂和我因為年紀不相上下,我們彼此都很避嫌疑,平時是連交談的時候都很少的。

好像就是那一年的暑假。有一天晚上我和五哥、三哥,還有幾位兄弟,在最外一重的中堂裏麵押詩謎,押到興頭上來了。平常五哥和五嫂差不多是瞬刻不離的,那晚他卻為詩謎所纏縛著了。我因為要去找幾本舊詩本便一個人走進後堂去。在那第三重的後堂前,五嫂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兒。她看見我進來了,遠遠地就招呼著我:

——“八弟,你們在外邊做甚麼有趣的玩意兒?”

——“在押詩謎呢,很有趣。五嫂,你不去參加嗎?”

——“有三哥在那兒,我怎好去得?”

——“三嫂都在那兒呢,你怕甚麼?”

——“你一個人怎麼又跑進來了?”

——“我進來找詩本子。”

——“你們倒有趣,我一個人在這兒坐得有點害怕了。”

——“我去把五哥叫進來罷,說你有事叫他。”

——“不,你不要去叫他。你就讓我一個人在這兒坐坐好了。”

她這樣說了,我覺得好像有暫時留著陪伴她的義務一樣,怎麼也不好離開她就一人走開。

——“怎麼不進母親房間裏去坐呢?”

——“母親已經睡了。”

我走下階沿,走到養著睡蓮的石缸邊上。

——“哦,子午蓮都開了。”

——“可不是嗎!我看著月光從壁上移到了天井的當中。”

就這樣我把取舊詩本的念頭拋去了,就立在水缸邊上陪著她,想暫時療慰她的寂寞。

可供說話的資料是很少的,因此沉默的時候也很多。

有一次彼此沉默了一會,她突然地微微笑出了聲來。

——“想起了甚麼事情好笑呢?”我問她。

她說:“我想起了你的相片。”

——“我的相片?”

——“是呢,我們家裏有一張小學堂甲班畢業生的相片。”

是的,是有那麼一張相片。那時候她的父親王畏岩先生在做縣視學,那相片的當中是有他的。縣長坐在正中,視學坐在縣長的右邊,校長坐在左邊。

——“我有甚麼好笑呢?”

——“我笑你那矜持的樣子。你人又小,要去站在那最高的一層。你看你,把胸口挺著,把頸子扛在一邊,想提高你的身子。”

她一麵說,一麵也做出這樣的姿勢來形容。她自己又忍不住好笑,連我也陪著笑了。

——“不過,”她又說,“那也正是你的好勝心的表現。你凡事都想出人一頭地,凡事都不肯輸給別人。是不是呢?”

這是她的觀察力的銳敏的地方,我隱隱地佩服她,她好像讀破了我的心。

——“八弟,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

——“我不知道,是不是叫‘王師什麼’呢?”因為她有兩位小弟弟,一位叫王師軾,另一位叫王師轍,是說要學習蘇軾和蘇轍。

——“對了,我叫王師韞。”

——“是謝道韞的韞啦。”

——“你猜對了。”

就這樣淡淡的幾句話,卻和那淡淡的月光一樣,在我的心中印著一個不能磨滅的痕跡。隻要天上一有月光,總要令人發生出一種追懷的悵惘。

【七】

大伯父的會葬過後,學校裏起了一次彌天的風潮。

事情是這樣。那驕氣橫溢的丁監學在學生吸煙室裏看到了“丁平子不通”五個字的題壁。

吸煙室和廁所的題壁本是學生生活的安全瓣。學生時常受著管理人的壓製、脅迫,就好像一個囚犯。隻有到這些地方,他才感覺到他自己的自由,把他胸中的憤懣,或者希望,向著牆壁發泄。這樣的事情你是不能夠認真的。假使連這樣的事情你也要追究,那學堂的管理人也就不勝其煩了。

但是那驕氣橫溢的丁先生卻嚴烈地追究起來。

他把全校的學生都召集到大禮堂上,把全校的教職員也都請了來。他當著眾人宣布了他在吸煙室裏看到的那五個字:“丁平子不通。”他接著就是一篇演說:

——“我丁平子,三五少年也曾東渡,前年留學界鬧取締風潮,鄙人被選為四川留學生同鄉會的總幹事。回到上海也曾侃侃諤諤建言當道。適因本府中學腐敗,監督(作者原注:那時候校長稱為監督。)秦公受當局寵任,榮膺整理之責,來函以監學相委,以為整理本校非鄙人之力不能。鄙人難負監督秦公之雅望,桑梓之重托,勉力來就斯職。

就職以來,對於學風之整飭,學生之管理;自以為已鞠躬盡瘁,當不無幾希成效之可言。乃今竟蒙賜以最不名譽之‘不通’二字!

夫以大通而特通之日本留學界猶稱為通之又通的我丁平子,乃受本府中學的一通不通的學生們稱為‘不通’呀,這在我從大通而特通的日本留學界猶稱為通之又通的丁平子,豈不是奇恥大辱嗎?……”

就這樣,以他那尖銳的洋鋼簽子的聲音,在“通”與“不通”的幾個字上,翻來覆去地做了一篇翻案。接著又把他講了一兩個學期還沒講上兩三千字的世界地理的講義——章太炎風的文章——從頭至尾讀了一遍。他當著眾人辭職,說:限於三天之內,把那寫字的人尋出來處分。如若不然,他便永不回校。

丁先生辭職!這可不得了,這簡直好像國王退位一樣。

學校把課也停了,一方麵教職員舉代表,學生舉代表去挽留,另一方麵教職員私下密查,學生自行檢舉,尋找那寫“丁平子不通”的人。真好像秦始皇找博浪沙投椎的勇士一樣,一學堂都鬧翻了。找了三天,那個人竟公然被找了出來,那是我們樂山縣的學生劉祖堯。

其實那“丁平子不通”的五個字究竟是不是劉祖堯寫的,還是一個疑問。雖然有些與丁平子同縣的學生說是親眼看見劉祖堯寫的,但他自己是否認的,在壁上用粉筆寫的字,誰也難把筆跡認準確。然而學堂的辦事人卻高興到了萬分,當晚就把劉祖堯斥退,逼著把他的鋪陳行李送出學堂。一方麵教職員代表和學生代表才又出去把那夫子去堂三日而就宿於旅館的大通先生迎接回來。這時,丁大通先生真好像凱旋將軍一樣。

啊,好不威風!學堂是監學的江山,學生是辦事人的奴隸!

劉祖堯是我們換帖的朋友之一。在小學時張伯安、吳尚之和我的換帖行為漸漸展開,在中學堂的時候已經有二十好幾個人了。劉祖堯也是其中的一個。

像這樣由於莫須有的文字獄便犧牲了一位好朋友,這叫我們怎麼能夠心服呢?但是學校的高壓、丁平子的嚴威、學生的眾怒,誰也沒可如何。因此,我們對於丁平子的怨恨是與時俱進的。

轉瞬之間也就到了暑假。學年試驗已經完畢,我不兩天也就要回家去了。伯安、尚之跟我餞別,在那天晚上我們同在土橋街的意如軒吃酒。

尚之那時候也考進中學了,他在乙班。伯安是自始至終和我同在甲三班的。

因為都是喜歡酒的人,我們好像吃了好幾樣酒,外來的紹酒、白玫瑰,四川的大曲、高粱,一樣都吃了一點。吃得並不多,但因為是混成的原故,卻早早醉了。

醉了,把尚之送回家,我又到伯安家裏去談了一會,伯安雇了一乘轎子把我送回學校。

我回到自己的寢室,睡了。有一位同學來談起了劉祖堯的事,這便引起了我一腔的悲憤。一年以來壓我心頭的怒火,就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了。

我破口的罵了丁平子,罵他是專製魔王,罵他虛驕,罵他稚氣,罵他沒有學問,罵他不通,差不多足足罵了兩個鍾頭,把甚麼都給他罵到了。

我的窗外愈擁愈多地擁集了無數的學生。丁平子聽說也到我窗外來徘徊了好幾次,他終竟也把他的怒火爆發了。

待我漸漸清醒起來的時候,學校又由丁平子一個人鬧得天翻地覆。他也一樣地罵我,罵我沒有家教,罵我倚仗父兄的勢力侮慢師長,罵我破壞校規,罵我不知羞恥。他把對待劉祖堯的態度來對待起我來了。那就是把他一人的去留來脅迫著校長開除我。

不過這回他卻受著了意外的障礙。

第一是我們樂山縣的教員們極端反對。經學教員黃經華先生、國文教員李肇芳先生、東文教員魏文通先生,都說是有望的青年不能處以絕路,並且是酒醉了的人,便是國法也應該減等。

最有趣味的是黃經華老先生,他說:

——“丁先生,郭某為甚應該斥退?”

——“他的罪過那樣的鮮明,你還要問我嗎?”

——“是不是說他吃醉了酒,罵了你?”

——“自然!”

——“他是年青人,又是吃醉了酒的,不能夠和他計較;你是先生,又沒有吃醉,你不是也狠狠的回罵了他?”

——“那嗎,請秦監督免我的職!”

他一衝就從那最高一層的教職員會議室衝了下來,在大禮堂後邊劈頭便碰著張伯安。伯安是聽見我生了事,從家裏趕上學堂來的,他也是有酒意的人。

——“甚麼!丁丁兒(丁平子的混名)要斥退嗎?我和他勢不兩立!”

丁平子聽了這話當然又是一肚皮的氣。他剛剛走到禮堂,劈頭又碰著帥鎮華,他是我們小學堂的先生帥平均的兒子,大約也是吃醉了罷,他也很大聲地叫:

——“丁丁兒要斥退老郭,我要以手槍對待!”

丁先生更忍耐不住,氣衝衝地又跑回教職員會議室。那時候我正在那兒,我已經醒了一大半,被兩位同學扶著,要我在校長麵前陳辯。

丁先生很高聲地叫著進來:

——“哦,秦先生,秦先生,不得了,不得了!我辦了一年半的學堂犯了死罪,竟公然有人要槍斃我了!你看,這還了得?這學堂還可以辦嗎?……”

他一眼看見了我,又像燕子一樣,一翻身又往外邊走。

——“郭某和我,勢不兩立,我在這兒斥退不了他,我要上省去告;我在省裏告不了他,我要進京!”

那時候嘉定還沒有電燈(就是現在有沒有,我也不知道),會議室裏點著一盞掛燈,在桌上還高燒著幾隻洋燭。燭光和燈光射到室外的天井裏,那兒依然是薄暗的。丁先生的剪了的頭發還沒有長齊,剛好披到肩上。他又矮,走路是一跳一跳的,因此他的頭發便在肩頭上一披一披地披打。我從薄暗的光中醉眼地看著他的背影,我隱隱自咎起來。我好像欺負了一位比我還年青的小兄弟一樣。

事實上丁先生也未免太年青了!吃醉了酒罵人,這在我本來是一種惡德。但是你被罵的丁先生也應該內省一下,你到底為什麼受罵?假使你內省不疚,那小孩子的醉態就像蜉蝣撼大樹,何損於你的泰山北鬥呢?但他偏偏要和我那樣計較,我現在除我自己甘願認錯之外,覺得你意氣用事的丁先生也未免錯了。

丁先生遇著了兩重障礙,教職員一部分的反對和學生的反對,他當時終沒有能把我斥退。第二天他回他的榮縣,我也回我的故鄉去了。我的斥退便成了懸案。校長的意思是隻要丁先生不說話,他是可以不斥退我的。問題就在丁先生一個人身上了。

我以待罪的身份回到故鄉,不消說是不很愉快的。但我父親好像沒有前次在小學校被開除時那樣擔心了。我們三哥那時在做鐵路路股調查委員,由省城派到榮縣去,父親還請他和丁先生私下交涉,隻要學校不開除我,便把我送到成都去就學也可以,請他不要追究。但三哥還沒有到榮縣,丁先生已經得了急症,一命嗚呼了。

聽說丁先生得的是喉症,剛好一晚上便死了,話也不能說出一句。他的夫人不久也得著同樣的病相繼死了。

丁先生一死,那我的懸案便無形消除。暑假過後,我又公然回到了學堂。那時候一般的朋友真是高興,特別是在第二學期中說了一句“肝筋火旺”、便被他斥退了的易老同學。他那時候已經在成都存古學堂讀書,暑假後上省時我們在城裏會著。他說:

——“你的星宿高,硬把丁丁兒克死了。”

他總是離不了這種俗調。他還說:

——“丁丁兒那張尖嘴平生帶過太帶多了,所以死的時候連話都不能夠說一句。這是活眼現報。”

其實了先生的急症毫無疑問是白喉症(diphtheria)中最猛烈的一種,毒性化膿。聽說他的喉膜帶灰綠色,這正是確證。鄉裏人就因為他不帶白色,所以便相傳以為是奇症了。

白喉症的傳染性是很厲害的。不幸的他的夫人也成為了這同病的犧牲。

【八】

但我在嘉定中學堂就在一九○九年的上半年,終竟遭了退。

中秋過後不久的一個禮拜日,我同好幾位同學到樂山勸學所裏去了。那時候是魏文通先生在當視學,我們去幫忙製造表冊。從清早九點鍾起製到午後兩點鍾,才告了一個段落。我從勸學所退出,沿著城牆邊正想走到蕭公廟去看戲。

蕭公廟在城的正南麗正門內,勸學所是在城西的白塔。

我們沿著大渡河畔的城邊走去,途中是要經過王爺廟和鐵牛門的。

走到王爺廟的時候,看見裏麵駐紮的糧子們正在準備武器,好像要和甚麼人作戰的光景。

我們看了並沒有甚麼驚異。因為那時峨邊廳附近出了亂子,在此駐紮的營防已經下了動員令,不久就要出發。

同時有零碎的散兵迎麵絡續跑來,有的把包頭打散,有的把上衣脫了,情形頗有幾分狼狽。還有一兩個警察,也拉著他的哭喪棒跟著飛跑。

我們還在笑。我說:“這幾位英雄為甚麼棄甲曳兵而走?”

我們再往前走。剛走過鐵牛門,前麵城牆上就像海濤一樣,黑壓壓地湧來一大群人,為首的都是嘉定中學堂的學生。看這個光景,不消說又是惹了事了。

——“是怎麼一回事?怎麼一回事?”

我們接上前去探問。同學中有好幾位爭著把情況說了。結果是不出所料,在蕭公廟的戲場裏學生和王爺廟的糧子發生了衝突。

兩方麵都是群眾,而且兩方麵都是很驕縱的群眾。從前有句俗話:“考試的童生、出陣的兵。”——這是說這兩種群眾都是不好惹的。嘉定中學的學生鬧事很有名,他們的不好惹正不亞於從前的考試的童生。但是王爺廟的糧子又正是要出陣的時候。

這兩件不好惹的東西鬧起事來,雙方都訴諸武力。打呀,打呀,打呀,把一個戲場打得落花流水,雙方都打出重傷來了。我們有一位同學打得吐血,聽說有一位糧子也打得半死。糧子的一邊終因為眾寡不敵先逃走了。

許多同學就簇擁著那受傷甚重的一位同學向我們走來,他們要到王爺廟去和那兒的營長理論。

我們盡力阻擋著他們。到這時候,那士兵們為甚麼在準備武器,我們才知道了。

“去不得!去不得!那兒已經在準備武器,你們簇擁起過,他們開起槍來,那不是好玩的。”

同學們聽了我們的話鎮靜了下來。我們主張先回學校,和辦事人商量好了之後,再作辦法。

那時候,校長回到他家裏去了。我們隻好找著教務長張先生,監學詹先生。

學生見教職員是怕慣了的。每次鬧事,凡是當代表的人總是要遭斥退。把張先生、詹先生請到禮堂來了,誰也不敢說一句話。那時候又是我逞強。我是並沒有在場的人,我偏又代替他們把當時的光景報告了。張先生和詹先生都很表同情,就說非去和他們長官理論不可。他們自告奮勇,擔任去開談判。我們的要求是:

1.要那營長親自到校來賠罪;

2.要斥革那肇事的糧子;

3.要對於受傷甚重的某君賠償醫藥費。

這三個條件,兩位先生也答應拿去和對方接洽。大家也以為這次總可以見些效果,可以揚眉吐氣了。但結果是和所期待的完全相反。

兩位先生走回來的報告是:

1.營長因公上省,現在是副營長負責,公務甚忙,不敢擅離職守;

2.在國家有事的時候,不能夠輕易開除弟兄以渙散軍心;

3.對方的受傷者比我們的更重,他們兩位先生還去慰問過來。

這樣一來,不僅我們的要求完全沒有達到,反而是我們學校派了當事人去賠罪了。這不消說是不能夠使學生滿足的,要求那兩位先生再取強硬的態度重新談判。但我們那些先生終不愧是待人寬而責己嚴的古之君子,他們把在軍門麵前倒折了的威風卻在學生麵前恢複起來了。他們大大地責備了學生一場。但弄到第二天上課的時候,卻沒有一個人上課了。

由校外的風潮轉變成了校內的風潮,教職員和學生都隻好靜聽校長回來解決。學校派了專差往犍為縣去接校長,在第三天的午後校長回來了。

不公平到這一次的斥退,那真是自有人類以來所未有!

校長回來的第二天上午掛了一道牌,斥退了八個人,記了好幾十名大過。

被斥退的八個人中是有我的。但最殘酷的是把那位受傷甚重、平常十分馴良的學生也斥退了。張伯安的斥退大約是曾經幫助我罵了丁平子?再老好也沒有的我的一位堂兄,那天看戲雖然在場,他還受了誤傷,但也遭了斥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