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不把飯給他吃呢?飯甑是放在桌子當中的。”有一位同學這樣回答了一句。
那徐老童生說:“你們把飯瓢占著不把給我啦。”很可憫的一種聲調。
窗外哄笑起來。
——“你們這些東西!笑甚麼!”易老虎向著窗外發起虎威來了。看熱鬧的人跑散了一批,但轉眼又聚集了攏來。
——“你們為甚麼不把飯瓢給他呢?”
——“飯瓢少了倒是有的,八個人隻有一個飯瓢啦。但是他太不聰明啦。飯瓢輪不到他,他用碗可以啦。”又有一位同學這樣回答。
——“你們這些小東西!你們才聰明啦,你們不怕短命!
(窗外又嗤嗤的有些笑聲。)你怕我不曉得,你們這些小東西在作鬼啦!”
窗外又大笑起來。
老虎又向窗外發了一次威,窗外的人又駭散了。但不久又聚集了一批。
——“我們實在搶不贏他,他平常非常搶嘴。今天他沒有搶贏我們,便來告我們。”這是丙班的一位小學生說的,這卻把我們站在易老虎麵前的人都說笑了。
易老虎自己也好像是忍俊不禁的,但他總放不下臉來。他大約是要借一種高壓手段來保持他的尊嚴罷,出乎意外的他卻給了那小學生一個耳光。小學生哭起來了。
我忍不住了。“易先生,你這未免野蠻!”
——“是的,野蠻!野蠻!”窗外的人同聲的叫起來了。
——“野蠻校長!野蠻校長!——那有在這文明時代還要打學生的!——太無人道了,蔑視了我們學生的人格!……”
窗外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鬧作一團,易老虎還要起來咆哮,但他看見他的虎威完全倒了,他怫然地站起來走進了他的房裏去。
易先生當時便退出了學校,他倡言要辭職,這把一學堂的人都鬧翻了。教職員去挽留,老學生舉代表去挽留,那天下午沒有上課,一直鬧到晚上。
易先生被挽留住了,第二天清早他又來了。
那回我記了一次大過,其餘的六個人罰了兩個禮拜的禁足。
自從這一回反抗過易老虎之後,我在學生裏麵的威勢完全樹立了起來,我算成為了學堂裏的一個小領袖了。雖然有極少數的老學生和我仍不相能,但他們已把我沒可如何。他們的目的隻在分數,他們是盡力要向教職員討好的,除了死咬著課本之外,學生間的一切的行政事宜他們都全不過問。
這一學期的生活和第一學期的生活差不多便有天淵的懸殊了。因為要想征服一切,所以總極力想擺脫小孩子氣,有意識地想裝成一個大人。於是乎不良的傾向一天一天地顯著起來。
酒是吃得更多了。嘉定城外沿著府河的邊上有許多豆花店,這便是我們每星期的常會地點。雪嫩的豆花——這和豆腐一樣的製作,隻是比豆腐還要簡單,還要好吃。豆漿熬熟了,加以亞爾加利(作者原注:化學名詞alkali(鹼)的音譯。),凝集起來,加以相當的壓力,就在鍋裏便成豆花。
四川境內這種賣店是最普遍的。
雪嫩的豆花拌著辣油海椒的豆油,這和白斬雞一樣是極平民、極可口的一種食品。
煙也吃起來了:因為吃煙是裝大人的要素。於是便學吃水煙,學吃葉子煙。——那時候香煙還沒有傳到我們嘉定。暈了,我不知道吐過多少回,但是我終於吃會了。
我們那時候吃水煙是並沒有水煙袋的。家裏自然不會給我們那麼多的餘錢來買煙袋,同時也無須乎煙袋:因為有一種極簡便的煙袋的代替物。這種代替物是甚麼呢?就是把帳竿頭子削一節下來,在節疤上鑿一個小孔,這便是我們那時候的煙袋了,這種東西容易藏躲,先生也查不出來。
還有一件最笑話的事,便是要梳一個長搭辮了。在從前有搭辮的時候,梳長搭辮便是成了人的記號。這種搭辮是紐成了一副三綹的青絛,末梢有流蘇的。但是我的頭發太短,因為我們家裏的習慣要到十二歲才準蓄發,怎麼也搭不上絛子,便隻好買了一組假發來添上去。但這種的裝扮是不敢回家的,到年假回家的時候,把這些通同取下來,又纏著頭繩回去。
【五】
年假期間在家裏做了些甚麼事情,我現在怎麼也記不清楚了。受了帥先生的啟發把家塾裏的《皇清經解》來翻閱了一些的,大約就在這個時候。最感覺著趣味的是閻百詩的“偽尚書考”(題名我不甚記得清楚),他把梅賾的《古文尚書》的偽撰,差不多一字一句地都把出處找了出來,把它暴露了。這真是一種痛快的工作,年青人是最愛挑剔別人的秘密的,這一點可以說恰如所好。
把《史記》讀了一遍的也怕就在這個時候。那時候我很喜歡太史公的筆調,《史記》中的《項羽本紀》、《伯夷列傳》、《屈原列傳》、《廉頗藺相如列傳》、《信陵君列傳》、《刺客列傳》等等,是我最喜歡讀的文章。這些古人的生活同時也引起了我無上的同情。
《伯夷列傳》裏麵我發見一句話,所有的古代注家差不多完全是錯誤了的。那本是一句極簡單的話,但在傳中是極重要的一個文字上的關鍵,假使講錯了,那全盤的文字便通不過去。但是古時候的人一方麵講錯,一方麵拚命地極口讚頌那篇文章,我發現了這個現象之後真是覺得好笑。
太史公的《伯夷列傳》那決不是在替伯夷作傳,那篇文章完全是一種論說體,伯夷的傳隻是那文中的一個插話。那篇文章的主要眼目是在論身後名的能傳與否的因數。許由、卞隨、務光,與伯夷、叔齊一樣,是讓天下而不受的,但是何以伯夷、叔齊得以傳於後世,而許由、務光之倫不傳?這便是那篇文章中所提出的主要問題。
三代以後重儒,三代以前的人能傳與否要看儒家稱道他與否。對於伯夷、叔齊,孔二先生是極力稱道的,所以他們便得傳於後世。然而與夷、齊同樣高潔的許由、務光等等,何以在儒家的六藝裏麵不見記載,而孔二先生也不見稱讚呢?要說都是莫須有的人,但是許由的墳分明在箕山上,太史公(或者是他的父親),都是親眼看見過的。
對於這些問題,他找尋著了兩個因數:一個是人的好惡關係,一個是時代的清濁關係。
許由、務光的思想和生活是一種超現實的,所以見稱於道家而不見稱於儒家。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所謂“從吾所好”。
這是人的因數。
許由、務光生在唐虞盛世(古來的傳說是這樣),因此不甚稀奇;伯夷、叔齊是生在天下散亂的時候,所以特別出眾。所謂“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雕”,所謂“舉世混濁清士乃見”。這是時的因數。
有了這兩個因數便可以知道夷、齊何以能傳,由、光何以不傳。雖然他隱隱約約地在罵孔二先生有點畸重畸輕,但他不敢直說出口來,隻是細細地分析出了上項的原因,便總括一句,“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這就是對於上文的“夫孔子敘列古之仁聖賢人若伯夷、吳太伯之倫詳矣,以餘所聞,由、光誼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的答案。“彼”是指的伯夷、吳太伯,“此”是指的由、光。這在文脈上十分明晰,但因為在這一問一答的中間插進了一段伯夷、叔齊的傳說在裏麵,這把古今來的注疏家、批評家便完全弄昏迷了。他們都解釋為“其重道義,其輕富貴”。這真是有點滑天下之大稽。
那傳末落尾的兩句:所謂“岩壑之士趨舍有時”,這是把“時”
字的因數點醒了出來;又有所謂“後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烏能施於後世”,這所點醒的是“人”字的因數。他如“若此類名湮滅而不稱悲夫”的“此類”,所指的也就是許由、務光了。
年假過後回到學堂裏去,前學期的成績公然還是第二,這更增加了自己的自負心。所有一切不良的習慣不消說又要繼續起來。我的懶惰、散漫、驕傲,差不多連自己都覺得有幾分討厭。
這時候又是性的煩悶非常猖獗的時候,自瀆的行為差不多一天有兩三次。
有一種頂奇怪的心理便是覺得自己太豐滿,總要想再瘦削一些,希望如像尚之那樣的瘦削。要想自己瘦削便不免愈見自戕,以為這樣是促使自己美好的唯一的妙策。
我臉上的紅暈不知道幾時已全盤消去了。
就在這時候學堂裏給了我一個很大的打擊。
學校在第一學期中星期六是有半日休假的,城內的學生還可以回家留宿。自從第二學期起,這個製度便廢了。學生們都要求複活,尤其是城裏的學生們。
我們舉代表向辦事人要求,甲班的代表就是我。
我們要求,要求不遂便同盟罷課。
這樣一來風潮便漸漸擴大了。
學生裏麵當然也有不少的卑劣分子,私下和辦事人串通。
辦事人便定下了一個奸計,他們要召集學生談話。全堂的學生召集在一個大講堂上,易老虎走來又用他的嚴威向學生們警告了一場。他說:“學堂在禮拜六是可以放假的,不過替你們的學業和健康設想,才把這個製度廢了。你們一定要要求放假,以後也可以照辦。但你們這同盟罷課真是大逆不道。”他又說:“我曉得這也並不是你們全體的意誌,隻是有一二敗類在裏麵慫恿;這一二敗類要希望你們指摘出來,不然就要全盤斥退,看你們回去怎樣對得起自己的父兄!”
他威脅一陣又勸誘了一陣,都沒有甚麼效果;是那水晶猴子的杜先生出來提議,他說用無記名投票的選舉法罷,那個是這次的罪魁,讓學生們投票選舉。
這樣一來學生方麵便全盤失敗了,開票的結果除少數白票外,我竟以一百幾十票的多數當選。當堂宣布死刑,我受了退學的處分。
由學校把行李一切搬了出來,在城內的一家客棧裏麵淒淒涼涼地過了一夜。
那時候真是不免有無限的淒涼,甚至於有落淚的時候。但是我的淒涼,我的落淚,並不是對於我自己的後悔,寧是對於同學們的卑劣、辦事人的陰險的一種失望的悲憤。
我在學生裏麵主持,辦事人方麵分明很明白的;要斥退我便直截了當地斥退好了,為什麼要經過那樣一道手段,使學生們都成了一群賣友的人?在辦事人方麵斥退我或者真是出於一種苦心,但是這樣的苦心在我自己是怎麼也不能夠諒解。
我被斥退了,我決心不回家,我想要上成都去,張伯安、吳尚之都在替我經營盤費,預算在城裏要耽擱一兩天才有著落。
但是,出乎意外的是就在我被斥退了的第二天下午,我的父親突然進城來了。父親也落在我住著的客棧裏。我是住在那客棧的官房裏的,父親走進房來,本是憂鬱的麵色,被憂愁和不快的情緒緊鎖著,愈見嚴重得可怕。我不曉得父親會來,頭上是依然辮著長搭辮子的,父親一看見我,便將就我頭上的發辮來做皮鞭在我身上鞭打了幾下。“你這不成材的東西!”他罵了我一聲,便沉默著倒在床上睡著了。
原來一切的經過父親已經早知道了。學校在要斥退我的那一天,已經專派了一個人到我家裏去。杜先生直接寫了一封信去給父親。父親看了信便立刻趕來了。
斥退!這是最嚴重的刑罰,在當時就好像由秀才革成了白丁一樣。父親是把這件事情看得非常嚴重的。
父親來的消息一到,杜先生就在那天下午走來拜訪。杜先生是我們母親的一位族孫,但他和我們大哥相好,他叫我們父親是“世伯”。
據他的說明,學校當局斥退我,是想玉成我的。說是“不遇盤根錯節不足以成大器”,我經過這一次挫折,隻要我能夠悔悟,學校是要收回成命的。
父親聽了這一般話,當然又歡喜得一點。
晚上王畏岩先生來訪。他是縣視學,是一位副榜。他那時候已經是我們五哥的嶽父了。他的說話更是客氣。他說:“八世兄高明有餘,沈潛不足,隻要稍微柔克一下,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的斥退不消說他也是表同意的了。
父親第二天還到學堂去拜會了易先生、陳先生,是帶著我一道去的。自己的兒子被人斥退了,心裏的不高興說不出口來,反轉要向著人賠不是,向別人道歉,做父親的這種苦心我是很能夠推察的。因為是要挫折我的意思,父親更決定了一種計劃,要帶我到各地的親戚故舊處去顯示,就好像犯了罪的人要綁著街上示眾的一樣。
最初到的是流華溪,我們大伯父是在後山鹽廠上的。在這兒我們的親戚故舊很多,最集中的要算是文昌宮的公立小學校了。那時候李肇芳先生在當校長,我們的沈老帥也在當教習,另外還有一批新進氣銳的人在那兒主持。因為處於競爭的地位,同時又以私立的原故,一切的措施總覺得比縣城官立的高小更要來得自由。
父親一到流華溪便把我引到小學校去,父親的意思不消說是要大大地使我在稠人廣眾中受辱一番。但是結果是和父親的期待完全相反。
地方小,薄有的文名已經噪於遐邇,又加以遭了斥退,我一到文昌宮,在學生當中便起了一個很大的激動。我的一個胞弟那時已在那兒念書,我到我兄弟的自修室裏,由他引我到各處去參觀的時候,所有的學生都簇擁著我,表示著無上的敬慕。我在他們裏麵就好像是一個凱旋將軍一樣。
我是一位來客,吃飯會話都是和先生們一道,這在無形之中更顯得有一層優越。
但我的決心還不僅這一點。
我遭斥退在流華溪早已傳遍,但不十分明了當時的情形,經我把鬧風潮的原因和學校當局的辦法報告了之後,一切的先生們都反對易先生們的辦法,當時便聯名寫了一封信去質問易先生,信中很帶有非難的口吻。末後還附帶一段:年少的光陰絕不可任其虛擲,聞有收回成命之說究係何時?若尚遲遲無期,便準備把我收入文昌宮學校作為特別研究生,免使我長久失學。
這封信,父親很主張不寄,但是終竟專人送去了。這好像是一個哀的美頓書,當局者都是很緊張的。
父親的意思本來想把我帶到五通橋杜家場繞道回家的,李肇芳先生們不讚成,他便作了罷論。李先生們的主張,我覺得是很正確的。他們說:年青人不可使他太受恥辱了,阻止了他的競爭心、向上心。我覺得這真是正確的見解。由這個見解當然可以引導出一個教育方針,便是兒童教育就應該利用他的競爭心、自負心,從積極的一方麵使他能猛勇向上,性情就流於驕傲也是不要緊的。總要使他有如像拿破侖一樣的見解:“不可能的字隻有愚人的字典裏才可以翻出”。
李先生們把父親留在流華溪了,他們要等到易先生們的回信來再作第二步的進行。
李先生和我們大哥同是郭敬武先生的弟子。郭敬武就是這流華溪的人,他和廖季平同學,也是一位漢學家,同時並長於辭章。李先生在流華溪要算是他的繼承者了。這李先生後來在中學校當過我的先生。我在後邊還有機會敘到。
李先生們的信到了嘉定起了一個很大的反應。不久回信就來了,回信的意旨也頗堅持著一種教育的主張,但是事實上是屈服了,學校裏叫我立刻返校。
那時是二三月間的時候,我揣想易先生們的意思怕至少要停我半年學的,因為他們起初便不想要我進甲班,不想要我早進中學。但經流華溪的一反對,便很狼狽地立刻召我回校,我心裏暗暗含著隱笑。同時我父親在這時候也才展開了他的愁容。
易先生們的教育主張失敗了,我自己便是一個鐵證。
我停了差不多兩個禮拜的學,跟著父親又回到學校。
斥退牌取消了,另外換了一道“悔過自新準其複學”的牌示。
一切都是虛偽,——為辦事人敷衍麵子的虛偽。——這是他們給我的一個很大的啟示。
學校裏麵又招了一班丁班了。有一位姓吳的,一般人都叫他是“吳弟兒”,很有姿首。他在操場裏遊戲的時候,一般人都要去和他親近,但他卻是很有戒備的神情。我才回學校的一天,在後操場裏麵去看他們遊戲,便先看見他。他的確是很美貌。他那雙眼睛非常敏活、非常濃黑,睫毛是很長而密的。他的臉並不皙白,寧可說是嫩黃,是一個瓜子形,但怎麼也覺得可愛。
我從操場裏走過,從另外一邊的坡路走下自修室的時候,他跟著我走。走到那坡坎上隻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他搶前幾步來握著我的左手——他那柔嫩而溫暖的手。
他含著笑望著我說:
——“你是不是就是郭君?”
我說:“你怎麼會認得我呢?”
他說:“那牌上不是有你的名字?”
我那時覺得真是榮幸,我得著了這樣一個意外的報償,把所受的一切的恥辱都拋流到那東洋大海去了。
自從遭了一次斥退之後,我的性情愈見有意識地反抗地向不良的一方麵發展。
——“我縱橫是破了臉的,管他媽的!”
這樣的想念怎麼也離不掉我的心坎。我愈見懶,愈見散漫,愈見驕傲。我清早睡起懶覺來了,就是點名的時候我也不肯起床,起來之後床也不理,帳子也不掛,這樣的一直經過了一個學期。
自己一不良,不良的朋友便走來依附。我因為朋友的誘引,瀕到墮落的深淵的也有好幾次。
城內府街的中部有一條死巷名叫胭脂巷。這是有名的賣淫窟。
巷口的左側有一家酒店。
有一天晚上有兩個同學和我在這兒喝酒。喝得有幾分醉意了,他們約我進胭脂巷去。躊躕了好一陣,終竟克服不了自己的一種好奇心,便答應了他們進去。
巷道是很黑暗的,覺得非常可怕,踏進一步就好像墮入了無底的深淵一樣。自己的心髒非常的悸動,走進巷口不上五六步路,終竟害怕,一掉頭又跑了出來。
同時把我當成女性一樣戀慕的人也有。
有一位姓章的,在學校裏素來是不良分子,就因為我被斥退的時候,他也和我一道,我們便漸漸接近了起來。
他住在月兒塘的文廟旁邊,在那附近有一家姓杜的酒店。
當爐的老板娘已經在三十以上了,她是一位私娼。我們不知道在那兒吃過多少次數的酒。吃得有些醉了,那姓章的調笑她,我也跟著調笑她。我有一次跑去坐在她的懷裏。她對我說:“小先生你還年青,你不應該跟著他們學。他們把你帶壞了。”我感覺得她就像我的一位老嫂子一樣,警惕了起來。
就是那位姓章的,他有一回約我到他家裏去吃酒。他家裏除了一弟一嫂和一位老媽子之外是再沒有甚麼人的。
他盡勸我喝酒,我喝吐了。我決意要回學校去,他勸我休息一下再走,引我到一間房間裏麵,大約就是他的寢室。他勸我在床上休息,我便和衣睡下去了。他把房門閂了,走到床邊來,出乎意外地便把我抱著,要和我親吻。我用力地給他一拳,把他打倒在床下,鼻血也打出來了。我憤憤地起來抽開房門走了。
在第三學期中除掉這些惡心的不愉快的記憶之外,我差不多沒有一件光榮的事情可以紀述。我感覺得學校生活是極危險的一種。職司兒童教育的人是應該負有很重大的責任。兒童一生的命運和性格差不多全部就鑄成在這個時候。職司教育的人不想去完成自己的責任,隻圖保持自己的尊嚴,敷衍自己的體麵;兒童的生活他毫不接近,兒童期的危險他也不事預防:這真真是等於把羔羊送在老虎口裏。
我在老虎口裏七顛八倒過了一年半,怕還是我家庭的嚴烈的教訓把我救了罷?我算也脫離了那個危機,把畸形的小學生活告了一個終結。
我們是提前在五月畢業的,因為六月裏要考中學。
榜示也揭曉了,我是發的第三。這三學期的成績順序剛好表示了我的一個墮落的途徑。但我自己是甘心墮落的嗎?
畢業了,畢業了,好容易才盼到了的畢業喲!雖然隻有三學期,但就好像受了三十年的監禁。
畢業文憑是縣官親自臨場手授的。大家都好像覺得光榮。
大家在食堂上吃畢業的筵席。自有天地以來的第一次的高小畢業生們猜拳的猜拳,射複的射複,真是不亦樂乎。
我吃得也有好幾分醉意了。
我自己跑到後操場絕底的甲班教室裏去,把鞋子脫下來,套在兩手上。一年來憤積著的怒氣湧上心來,我提起全身的力量來猛撲上去。
——“你這混賬東西!”——撇東割零地打破了兩扇玻璃。
玻璃的破片彈在我手背上,彈出了血來。
——“嚇嚇,我的血公然還是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