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先生大約現在也還健在罷?他的著作極多,他的弟子可以說普遍於四川。帥先生是他的一名高足。帥先生很尊敬他,在我們當時看來,覺得他就好像是一位教祖。
帥先生的功課就是這幾門,但這幾門是並不吃力的學問;就是應該很艱澀的經學也因為他的教材有趣,我是一點也不覺得辛苦的。
剩下的還有一位劉書林先生。他是成都附近的什邡縣的人,也是一名廩生。他這人非常的溫和,在小學校中能夠和學生接近而且沒有綽號的,就隻有他一個。他擔任的是曆史、地理、作文。
就因為這樣的原故,在第一學期中,我差不多一天到晚都在操場上玩耍。在操場上拋沙作戲,在操場上打兔子洞,在操場上翻筋鬥。不到上燈,沒有上自習室的時候。
除在操場裏遊戲之外,我們還有一件更專心的工作,便是毀壞偶像。學校本是寺院改修的,正殿和後殿依然存在,一些偶像都是垂下了簾幕的。在後殿的右手邊有一座送子觀音院,當中塑著三尊送子娘娘,下麵塑著許多站像。觀音院本是有木欄圍著的,把木欄的柱子拔去一根便可以容一人進出。我們起初隻是在院裏作戲迷藏,或者爬上蓮台去把送子娘娘頭上頂著的紅綾帶子取下來。後來我們在偶像裏麵發現了一個秘密。
有一個站像,是一個裸體的男孩,頭上戴著一頂瓜皮小帽,這帽子原來是可以揭下來的。我們把帽子給它揭下,在它的頭頂上發現了一個小洞。原來那孩子的肚腹才是空的。把水從頭上灌下去,水便從玉莖裏流瀉出來。這不消說就是從前的和尚對於祈求子息的人的一個騙錢的工具了。
這一個發現激起了小小的偶像破壞者的義憤,我們開始推倒那些偶像,更向它們撒起尿來。後來經施主們提出抗議,更在木欄外築了一道板壁,我們便無從進去了。
在第一學期中我有一個極好的朋友名叫吳尚之,他和我同年同月,隻比我長得幾天。他的身材比我矮小,看來就像我的弟弟一樣。
他是城裏人。他的家就在月兒塘的丁東街,在城內是很有名的地點。那是在文廟的附近。文廟前麵有兩疊半圓形的泮池,池畔是砌著紅石欄杆的。就因為這泮池的原故,在那文廟附近的區域就叫著月兒塘。在泮池前麵不遠有一眼異常清冽的井,井內流泉的滴落時常丁東有聲,因此便名叫丁東井。那丁東街又是因為丁東井得名的。
尚之的性情很馴靜,他的麵貌、言語、行動,都帶著一種馴靜美。他的性格可以說和我是相反的,但我們卻是非常親密,比兄弟骨肉間的感情還要親密。
我認識他是在入小學校以前,還是在考小學校的時候。有一天上午我到高標山去,無意之間就走到縣城隍廟的背後去了。
縣城隍廟的後部是一所有名的蒙學校,那後麵的敞場裏有秋千,有鐵架,有浪橋。有許多學生正在那兒遊戲。
我立在高坡上看望他們。那時有一位很馴靜白皙的少年從那草地走上坡來。他穿的是青洋緞的馬褂,蔥白竹布的長衫,我一眼看見他就好像接近了一個很清淨的存在一樣。他比如就像一個水晶石,隱隱含著有一段冷意,但這是很有含蓄的一種冷意。
我看見他,他也看了我一眼,但我們彼此都沒有招呼,不消說我們彼此都不知道姓名的。
這位馴靜的少年就是尚之了。後來他對我說,我們的初次會麵,他也和我一樣,是留在記憶裏的。那回他是由學校裏回家。
因這樣的一見傾心,我們不久便同了學,而且還同在一個自修室裏。這不消說是很容易給我們一個親密的機會。但我們是怎樣親密起的,我卻一點也不能記憶了。
他喜歡研究地理,最愛畫地圖,而且畫得非常精巧。他比我用功得多,白天是不大肯在操場裏麵閑耍的,毀壞偶像的玩意兒他也決不肯做,但他時常肯和我“奮飛”。——這是我和他兩人之中的一個暗語,我們在夜間上自修室的時候,隻要有一個人說一聲“奮飛”,我們便先後偷出學堂門,在城內去遊散一兩點鍾回來。沒有假單是不得出學堂門的,但我們和那門口的張稽查串通了,我們答應他給他買些鹹牛肉、豆腐幹或者落花生回來下酒,他是不阻礙我們的。
我們差不多天天晚上都要“奮飛”。奮飛出去做些甚麼呢?
大概是吃酒的次數多了。
尚之家裏也是賣酒的。在玉堂街小十字口上他們開了一家酒店。我們便在那兒附近買些白斬雞來下酒。嘉定城的白斬雞是最有名的,那是很簡單的一種做法,把雞在白水裏囫煮,煮熟後切成肉片拌以海椒、醬油。就這樣簡單的烹調法,卻是最可口的佳肴。做這種小生意的,在嘉定城裏差不多處處都是。雪白的雞片,鮮紅的辣油海椒,濃黑的醬油……這樣寫著都禁不住唾涎的津津分泌了。
禮拜六是有半日休假的,城裏人並且得以在家裏過夜。休假的時候,我們總是時常在一道,登高標山,遊淩雲山,進西湖堂,城內城外盡有供我們遊玩的地方。同一的地方,我們每次去遊玩,也不會生出厭倦。
晚上他要回家,我也不得不回學堂了。我送他回到丁東街,他總又要回送我一程。我們在月兒塘那個空地裏麵,送來送去的,總要送好幾次。
禮拜,我一早起來,便要跑出學校了。跑到甚麼地方去呢?
不是跑到玉堂街,便是跑到丁東街。找著尚之時,又是一天的遊玩了。遇著下雨或者彼此有事情的時候,那我們便要彼此感覺著痛苦,彼此都寫起信來。等第二天見麵的時候,你拿給我看,我拿給你看。
我們決裂的時候也有,並且是容易決裂的。到那時候便彼此不說話,這樣地悶過一天或者兩天,便又用紙條子寫起信來互相責問。責問的結果大家把意思疏通了,便又豁然地好起來了。
這樣的情景,我們差不多是陷入了一種同性戀愛的心理一樣,但是我們的相愛確是比戀愛更嚴肅。在旁觀者看見我們,也有不少的人疑我們有甚麼關係的,在我們當時的那些卑劣的同學們當中,這種揣測怎麼也是難免。
那時候的那些同學們,不知怎的,大概都是一種變態性欲者。麵貌稍微端麗的人,他們都要以一種奇異的眼光看你,他們都好像把你當成了女性的一樣。一種不好的很普遍的習慣便是見了你咳嗽,這和一般下流人,見了年青的女子走過身時,向她咳嗽是一樣的意義。
還有一種更下流而且在我們當時的同學中非常普遍的怪現象,便是“偷營”的事。這是在夜半深更乘著別人睡熟了要想去褻瀆他的一種勾當。這在當時的小學生中稍有麵首的差不多都人人自危。
我記得,那是在第一學期的暑期試驗的時候了。有一位姓楊的同學,他有一天晚上約我半夜去喚醒他,他要起來溫習功課。我照著他的約束去喚醒他的時候,他真可憐!在那樣熱的天氣,我們差不多甚麼都不蓋的,他卻是擁著很厚的棉被,在腳的一頭而且還是用帶子來捆了又捆的。他睡得很熟,但一頭都是汗珠。我看見這樣的情景起初很奇異,但我立刻覺悟到他是在嚴防“偷營”的了。
就是吳尚之咧,在當時也有人向他起過異心的。那是在第二學期中的事了。有一天晚上已經點名進了寢室,在九點鍾搖鈴熄燈前的十五分鍾裏,我從一間寢室的窗外經過,窗內有幾個人正在聚首商談,談的就是怎樣去暗算尚之的事。
那時候我和尚之不知道又因甚麼事情決裂了,我不好直接去告訴他,我便托了一位姓蔡的同學去和他說:叫他今晚上睡覺謹慎些。
不知道是傳話的人傳錯了,還是尚之聽錯了,他竟疑我要去偷他的營,這把尚之氣壞了,和我竟有兩三個禮拜不談話。
當我們恢複了交情之後,有一天晚上他叫那位姓楊的小同學來叫我進他的自修室去。那時候他已經和我不同班,我們是不同自修室的了。他說:“你對於朋友很忠心,你很好,剛才你和你那幾位同鄉談話,我派了偵探去聽來。”
他派的偵探就是那小同學楊君了。
原來我的幾個小同鄉也疑我和尚之有甚麼醜惡的關係。他們那天晚上在飲茶室裏問我,我極端的否認,而且還責備了他們幾句。
我和尚之是結拜成了兄弟的。這種結拜的風氣在小學生中很盛行,但是交誼的篤摯卻沒有人趕得上我們。
我小時候的記性頗好,尚之也很不弱。
我記得是第一學期的學期試驗的時候,劉先生講的曆史是《十六國春秋》。那一些胡人的名字,是非常難記的。
尚之和我藏在一間沒有人的自修室裏麵。我們彼此拿著書本暗記。我們分十行一次,十行一次的競爭,結果是隻讀一兩遍便兩人都記得了。
在那一回他吐了一口血,這使我非常驚駭。我們那時候當然是一點醫學常識也沒有,滿以為他是過勞把血累出來了的。
我覺得非常地對不住他。但是尚之說:他時常有這樣的毛病,不要緊。——照這樣看來,他當然在年幼的時候,就是得著肺結核的險證的了。
在第一學期中的生活隻是“玩耍”二字,但是出乎意外的是學期試驗的成績我竟占了第一名。這使全堂的人都出乎意外了。
天大的風潮激發了起來。
第一,我是貪耍的一個孩子,平時毫不用功,何以會有那樣的成績?
第二,我在家塾裏是相當受了科學的洗禮來的,同學的老學生們當然無從知道。
第三,我的高列損傷了那些老學生們的尊嚴。
第四,學堂的校長辭了職,監學病了,隻剩著很軟弱的帥先生,很溫和的劉先生。
老學生們爆發起來,他們竟不惜加我以無上的汙名了。
當時我還未滿十四歲。我有一個豐滿而白皙的麵孔,因為發育好,身體很健康的原故,兩頰上暈著紅潮。還有我們家裏的習慣和城裏的風氣不大諧和的,我們那時候還有辮子,我們家裏是要用紅頭繩纏的。這在平時也就常受城裏的學生和老學生們揶揄的了。到風潮起來的時候,他們的殘忍性便盡情地發泄了出來。
他們舉出代表去包圍帥先生,他們要查卷子。代表在教務長室和帥先生談判的時候,一大群的人便圍在窗外,大家你一聲我一句的亂吼。
——“不公平!不公平!”
——“可惜我們的麵孔不好看呀。……我們也去買根紅頭繩子來纏辮子罷!買點粉來打罷!……搽點胭脂罷!……”
起初我不知道他們在鬧些甚麼,我還走去看熱鬧。
一位姓徐的老學生,他那時候已經有三十二歲,一把捉住我的右手。他說了一聲“你好呀!”捉著我總是不放。怕有十分鍾的光景罷,我的手指都麻木起來了。好容易他把手放了,我的右手頸上顯出一輪一輪的血痕,就像帶了幾副紫藤手鐲一樣。
榜也扯了,卷子也考查了。他們又找不出甚麼不公平的證據出來。把那位帥先生從教務長室趕到校長室,從校長室趕到會客室,無論如何要他改榜。那帥先生逼得沒法,也就隻好扣了我幾分分數。因為我在端午節請過一禮拜的節假回家。我被降到第三名,一般老學生方才把氣平下去了。
【四】
——“射人先射馬,擒賊必擒王。”
受了侮辱的小學生暑假回到他的故鄉,他所苦心慘淡地籌劃的便是暑假後怎樣去洗刷他的恥辱。
他曉得那些老學生們是很卑怯的,他們隻是欺軟怕硬。他的計策便決定了:暑假過後他要專門和他們所懼怕的先生們反抗,特別是那帥先生,那是他恨入骨髓的。
在他的意思以為那帥先生也是欺辱了他的一個。
端午節請假回家,原是學校準許了不扣分數的:因為城廂附近的人三天的節假中可以回家,而且平常的禮拜六和禮拜都是準許回家的。離城過遠的人占不著這種便宜,所以才給了那種特典。但是那帥先生卻被老學生們脅服了,終竟扣了我的分數。
扣分數是不要緊的,但那些老學生們所借口的不是說他徇私,不是還加了我一個不堪入耳的汙辱嗎?他不惟不懲戒他們,而且還屈服了;還豈不是自己承認是徇私,並且證明他們所妄加於我的汙辱是事實嗎?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到下學期去總要報仇!
就這樣我決定了報仇的方針,在暑假過後又進城上學。
第二學期的學堂比第一學期要算是大有起色了。
易先生當了校長,他的病也好了。
前任的校長陳濟民先生也回到了學校裏來,他專門擔任國文。
這位陳先生是一位舉人,他是再滑稽也不過的。但他的滑稽是包含得有針刺的滑稽,大家都有些怕他。
他是把包慎伯的《藝舟雙楫》拿來作教材的。講的是奇偶急徐、起承轉台的文法。文法的引例是《尚書·堯典》,這可以說是非常的艱深,但是在他講來卻是津津有味。不過程度太淺、全然不感覺趣味的人也怕是有的。因為在他那樣有趣味的鍾點裏,偏偏有人睡覺。像遇著這樣的時候,那陳先生的滑稽性便要發揮出來了。
——“O-ho,O-ho!(作者原注:鼾聲:阿呼,阿呼!)去了,去了。”
他偏著頭,斜著眼睛,用這樣的腔調形容那打瞌睡的人。那打瞌睡的人不消說是把頭垂著就像風中的向日葵一樣,東偏西倒,前顛後拐的。
陳先生一形容著,滿堂的人便要笑起來。那可憐的人還是笑不醒的時候,陳先生便要打開講堂門連呼學堂的老雜役李華:
——“李華!李華!你趕快抬一架床來,給某某先生睡覺。”
滿堂的人哄堂大笑起來。——像這樣的哄堂大笑,原因不必是一樣,在陳先生的教課時間裏總要發作一兩次。
陳先生教課非常親切,他改國文每改一個字或者添一個字,他都要很詳細地替你說出理由來。他是一個理想的小學教師。
他本是一位舉人,他的專門學識是《大清律例》,但關於這項,我們沒有受過他的教益。
第二學期開學不久便行了一次分班考試。因為嘉定府在第二年便要開辦中學了,要在小學堂中預先抽一班人出來提前畢業。
分班試驗隻是一道國文題,我考的第三。那是易先生出的題,易先生看的卷子。這回可沒有人說閑話了。
分班的標準不消說就在這國文程度的高下,但是還有一個附帶條件,而且可以說是重要的條件,便是年齡的大小。年齡大的人雖然文字不好都可以升入預備班,年齡小的人那就不免有些危險了。
那一次照易先生及其他先生們的意思要把我降到乙班的,是劉書林先生替我力爭,才得保持在甲班裏。事實上年齡雖比我稍長幾天而體格卻小過我的吳尚之,他雖然考的第七,但也降到乙班去了。
尚之降到乙班,這是我們當時的一個共通的痛苦。我們雖然同住在一個學堂,但我們的生活勢不能不漸就分離了。
自從分入甲班以後,我又得到了一個新的朋友。這位朋友名叫張伯安。他的左眼是瞎了的,一臉都是天花的斑痕。他失了的一隻眼睛聽說就是出天花的原故。
他是一位數學的天才。在小學校的當時,憑著自己的力量,他已經通曉代數了。
他在第一學期的時候,和我差不多完全沒有關係。在第二學期中,是怎麼突然親密起來的,我現在也不記得了。他是二姨爹族上的一位侄孫,我們最初的接近好像是在二姨爹的家裏。
伯安比我要大一兩歲的光景。他和尚之是同小學的,在前原是非常的親密,但在學校的第一學期中,他們也因為甚麼事情決裂了。他們絕了交半年,經我的調解,又才把他們的交誼恢複了起來。我們三人真真正正學起了桃園結拜的故事來了。我們的結義愈添愈多,由三人添成五人,由五人添成七人,在中學堂的時候竟添到二三十人。有許多人,我現在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了。
我同伯安交好之後,我們的聚合便集中在他的家裏。他的家在高北門外。他的父親和伯父都是江湖上掌碼頭的大爺,是很可以號召一兩萬人的。就因為這樣喜歡交遊的原故,他們的家業非常空虛。不久他的父親死了,他的伯父也相繼死了,剩著許多兄弟姊妹,全靠伯安一個人支持。後來他雖然勉強從高等學堂畢了業,但他終沒有機會出外發展他的稟賦。在我們四川的那樣個井底天裏,可惜埋沒了一位天才。
第二學期中把原有的學生分成兩班之外,還招了一班丙班和一班半年畢業的師範班。許多老的學生也轉入師範班去了。
班數一加多,教員也不能不添聘,我們便得到了好幾個新的教員。
有一位是杜少裳先生,他是一位廩生,也是由日本宏文師範畢業,在暑假期中才回來的。他這人很聰明、很敏捷、很漂亮,一般人給了他一個綽號叫做“水晶猴子”。他是易先生最得意的人。他教我們甲班的數學和物理。
還有一位是王祚堂先生,他也是一位廩生,是成都高等學堂預科畢業的。他的性格和杜先生剛好成一個對照。他很溫厚、很寡默、很樸素,而且很矮,我們叫他是“地藏王菩薩”。他教我們甲班的曆史、地理。他卻是陳先生的得意門生。
這兩位先生來了之後,便把劉書林和帥平均兩位先生擠到乙班去了。但是帥先生依然在教我們的讀經講經。他講的是《今文尚書》,以孫星衍的《伏生今文尚書》為教本。我們在家塾裏讀的《尚書》是梅賾的《古文尚書》,經他的解釋我們才知道經學中有今文派、古文派的辨別。事實上帥先生所給我的教益是很不少的,但我因為上學期受了侮辱的關係,我怎麼也不能滿意他,無論遇著甚麼事情我都要和他反對。
我是決定了以反對教員為宗旨的,我已經把那種無嫌猜的兒童精神完全失掉了,學堂裏的新舊先生們我差不多沒有一個沒有反對過的。就是最令人害怕的易老虎,我也犯過他幾次的逆鱗。
學堂後麵都是亂葬墳的荒山,因此學生間有許多人怕鬼。
終日鎖閉著的寢室,在晚上點名進去的時候差不多是誰也不敢走前頭的。晚上大家都進了寢室後的自修室,也差不多誰也不敢一人留著。荒山上大約時常是有鴟鳥啼饑的,那樣的時候大家便要以為是鬼在叫了。
有一回禮拜六的晚上,大家都進寢室去了。我和尚之兩人在自修室裏留著(從第二學期起,禮拜六的半日休假廢止了,城內的人也不能不在堂內寄宿了)。易先生突然走了進來,他是有幾分酒意的,大約又是和幾位名下士在渝州公所撞了詩鍾回來的了。
——“啊,你們兩個小學生還膽大,不怕鬼啦。”
尚之說:“我們不怕,易先生,你怕不怕呢?”
——“我怕?”他反問一聲,“哈,哈,哈,哈,鬼倒要怕我啦!
邪氣是不敵正氣的,像我這樣的人是‘清明在躬,誌氣如神’(語出《禮記·孔子閑居》:“清明在躬,氣誌如神。”),鬼哪裏敢來近我?哈哈哈哈哈……”
我說:“易先生,你的見解還沒有升堂入室。”
——“唔?”他把兩隻眼睛白著。
——“我們學過物理學的人,曉得鬼神這樣東西是根本沒有的。”
——“哈哈哈哈哈,現在的學生要打老師的翻天印了。”
這回真是出乎意外的他一點都沒有生氣,他說完了後還把手來在我們頭上摩了好幾下。
學堂裏的飯桌是長方形的,兩端各坐四人,中間放一個飯甑。座位是依著體操的順序坐的,所以我們的一桌是最後的一桌,剛剛缺少一個人。
上半年把我的手捏出了好幾個指痕的那位徐老童生,因為他的祖母或者母親過了世,他來校得很遲;食堂的順序已經編好了,他便隻好和我們同桌。
這位老童生是一位饕餮,飯量既佳,吃菜更不讓人,吃了這一邊的,還要吃那一邊的。我們把他厭恨極了。
有一天中午,我們幾個小學生約定:我們每次盛飯都要盛得很少很少的,彼此輪流地把飯瓢把持著不使落在他的手裏。這樣十二分幼稚的計劃公然把那位老童生難著了,等我們把菜搶幹淨了,他始終隻吃得一碗飯。
飯後他公然跑去告了我們,這倒是出乎我們的意外的。
易先生把我們七個小孩子叫去和徐老童生對審,在辦事人會食處裏麵。窗外站滿了看熱鬧的學生。
——“你們為甚麼不把飯給他吃?”易老虎很嚴厲地詰問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