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 第二篇

【一】

一九○五年科舉廢止了。嘉定府的首縣樂山縣開辦高等小學。

小學是設在城北的草堂寺的,還在建築中便開始招考,招考的時期好像是九十月罷。

科舉初停,一切都還是舊時的習慣,我們鄉裏有十幾個人去投考,差不多各人的父兄都親自送子弟入城,就像遇著一件很重要的大事一樣。

我當時也是應考者的一個,我的父親也親自送我入城。我們一共包了三隻船,一同駛下嘉定。

從大渡河下嘉定是一船下水,假使是在暑天水大的時候,隻要三兩個鍾頭的光景。是在小水天,那就要五六個鍾頭了。

我們從清早動身,坐到午後三點鍾的時候,遠遠看見有座很高的塔隱隱約約地從水平線上聳立出來。塔影漸漸鮮明了,在那右邊又可以看見一座。前一座是嘉定城內高標山附近的塔,後一座便是正對著大渡河口的淩雲山上的塔了。嘉定城一帶紅牆的影子也漸漸地在大渡河的左岸現了出來。高聳著的飛甍躍瓴的城樓,黑甕甕的森嚴的城門洞口,這在自然中長成的鄉下人是第一次看見的。

我們同船的長輩向著我們說:

——“凡是初進城的人,進城的時候要向城門洞口作三個揖。”

這句話我們分明曉得是在開玩笑,但在心境裏麵總挾著幾分懷疑,好像進城的時候真正是非作揖不可的一樣。同時在他們長輩的心中,也怕同樣地懷著了一種對於悲壯美的屈服罷?

不然他們何以會拿作揖的話來向兒童們開玩笑呢?人力的偉大!這把城牆偶像化了。無論任何大小縣城都有城隍廟,供奉城隍老爺,這不和小兒要向城牆作揖的心理是一樣的嗎?——城牆的壯美是四川普遍的現象,出省以來這種觀感便缺少發動了。北京城的城牆究竟不愧是首都的關係,那的確是很雄壯的建築。

我下府城其實也不開始在這一次。在很小很小的時候跟著母親到過一次杜家場——我母親的娘家。那時候我還隻有一個兄弟,他還在吃奶。我們去的時候不消說也怕是趕的下水船罷,但這個記憶我一點也沒有了。我隻記得我們走旱路的時候,母親乘著肩輿,我們兄弟兩人是一人坐一個籮兜被一人擔著。在田土裏麵走過,看見青青的菜葉。那時候一定是秋天,我記得是摘過胡桃的時候。在路上走的時候,太陽還有不小的力量,母親把她的換洗衣裳來掛在扁挑的兩端,一頭籠著一件,就這樣便剛好構成兩個小小的圓錐形的天幕。我坐在這樣的一個天幕裏麵覺得非常有趣,我時常從那衣縫的門口掉頭去望母親或者看別的事物。我總這樣好動,挑的人隻是訴苦。

那時候的我,怕至多也隻有四歲罷。那時候的確是到過嘉定的。

我們的大舅住在城裏,住在他的大女家中,我們叫她是張大姐。她的家在做木炭生意,同時也在賣煤球。我們有一位啞子的白癡的大表兄就是她家中捏煤球的工人。他的頭非常龐大,那顯然是一種水腦(Hydrocephalus)。他的白癡的原因就是在這水腦的關係上麵了。他雖然是白癡,但他非常地愛我們,他看見我們便帶著一種很親密的癡笑,口中隻不住“啊啦,啊啦”。

母親的異母的二姐嫁在珠市塘的張家,我們叫她是張二姨娘。二姨娘的家在城北的外城之內,已經帶有幾分鄉村的風味。

家的前麵是一片草坪,聽說那便是珠市塘了。草堂寺就在家後不遠的地方,從那兒有一溝溪水向珠市塘流來。

右手是一片岩窟,在那時候住著一個年老的女丐,我覺得她好像那童話中的熊家婆一樣,她好像是吃人的一個女魔。

張家門口懸著一道立匾,寫的是“太仆寺卿第”的幾個字。

這太仆寺卿是怎樣的官職,我到現在也莫名其妙。聽說我們二姨爹的大哥是李鴻章的好朋友。他的二哥或是三哥好像做過江蘇的巡撫,他們的家本是煊赫過一時的。但在我小時去的時候已經是頹敗得不堪了。頹敗了的原因便是一時死了那兩位撐天的台柱。

那兩位有勢力的兄長一死,全家就像冰山一樣溶解下來。

二姨爹自己在家裏起了一座私塾,靠教讀糊口。他還有一位兄弟張十爺,這是很有名的一位瘋子。我小時看見過他在大暑天穿著皮袍,拿著一柄光框子的團扇,有時又戴著一副光框子的眼鏡。他的病症的確是一種躁性狂(Mania),但他狂的原因是怎樣,我可不甚明白。他這狂病不消說也遺傳到了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名叫張傑,僅僅小我一歲的光景,我們後來是在小學裏同過學的。

——“張傑,張傑,你有膽量吃沙麼?”

——“怎麼不敢。”他說著便在操場上杓把沙來,接接連連地吞進肚裏。

我們嘲笑他:“你這人真蠢!那好不衛生!”

他還揚揚得意地說:“昔時蚩尤,兄弟九人,銅頭鐵臂,以沙為食。夫蚩尤以沙為食,乃臂可鐵而頭可銅,何不衛生之有?”

他總是這樣的調門。他有一回吃屎,別人笑他,他又要舉出越王勾踐嚐糞的典故了。他的文字頗清通,也證明他的腦髓並未完全失掉作用,不過有時發作起來便莫名其妙。後來終竟退了學,更好像是跳岩死了的。

這位發狂的老表還算是我們二姨爹的子侄中的好的一個。

還有幾個我不認識,他們終年在外麵浪蕩,把錢用完了便偷家裏的東西出去變賣,東西偷完了又下板壁,下屋頂上的瓦。到我們後來快要離開嘉定城的時候,二姨爹家裏的中堂已經隻剩下幾根梁柱了。

那回我和母親進城的時候,便住在這珠市塘的二姨娘的家裏。這兒的確是比張大姐的家要舒展得多。

我記得那時候草堂寺正在唱戲。有一位張狗兒,他是在二姨爹家裏走動的,大約是他們族上的人。他背起我去看過戲。

戲場裏的人很多,背在背上也看不見台上的戲文,他便把我跨在他的項上。

戲台上右邊的台口上坐著一位戴野雞翎子的女人,正在臨鏡梳妝。一位年青的公子在她的左手邊偷看她,漸漸移到她的背後;那女子大吃一驚掉頭回顧,那當然是因為鏡子裏麵現出了一位男子的影子了。女子一掉頭,男子又趕快躲藏了。就這樣一隱一顯地往複了好幾次。台上的樂器也就時抑時揚地幫助這種動作的律呂。

這是川戲《遊金河》的一個場麵。——這不消說是後來才知道的。這戲的情節我現在也記不的確了,約略是一位貴家的公子在金河弄舟,舟複落水,被神人引到龍宮,與龍王公主配合成親的故事。那場麵便是與龍王公主初次見麵時的光景了。奇妙的是這場光景在幼兒的腦中留下了一個深刻的記憶。

我們住在二姨娘家裏,那張大姐說起了閑話來,在第三天晚上母親生了氣,便臨夜趕回杜家場去。杜家場在嘉定城東南,隔著了那條大渡河。從城北到東門乘船,勢必要穿城而過。我們母子三人同坐在一乘轎子裏。母親在轎門外插了三炷香,一麵走,一麵喚我們的名字:

——“八兒,訝出回來喲!元兒,訝出回來喲!”……就這樣返複地呼喚著我們,這是怕我們的魂魄在黑暗中被甚麼鬼魔駭出了軀殼,所以不斷地在替我們招魂。這是我們鄉下人的一種迷信。這種迷信好像是有世界性的,我們假如讀過德國詩人歌德的《魔王》(《Erlknig》)的時候,我們一定便要生出一個聯想。

一位騎在馬上的父親懷抱著一個幼兒在夜中走路,魔王來誘惑幼兒,幼兒看見了那魔王的尾巴,聽見了那魔王說話。父親幾次替他排解。但等他走到自己的中庭,幼兒已經死在懷裏了。

母親一麵叫著我們,我總覺得有點奇怪。不消說我是沒有看見魔王的尾巴,也沒有聽見魔王說話,不過在那黑洞洞的轎中站著,時而又穿過兩麵都是封火磚牆的陰晦的窄巷,也覺有些陰氣逼人。

像這些事體——《熊家婆》的女丐,《遊金河》的場麵,趕夜路時母親的招魂,封火磚牆的陰森——雖然很模糊,可確確實實是留在記憶裏的。那淩雲山上的塔,高標山上的塔,赭紅色的城牆,黑甕甕的城門洞口,應該是在幼兒的眼裏顯現過的東西,但不知怎的關於這些易惹注意的物象卻偏偏一點記憶也沒有。

我就這樣在一九○五年進城的時候,就像第一次才看見了這些事物的一樣,起了一種很大的驚異——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時的驚異怕也不過如是吧。

——我現在想起《熊家婆》的故事來了,那大約是在二姨娘家裏聽得來的。那的確是德國的Grimm(作者原注:十九世紀德國著名的童話作家。)童話裏麵的《紅帽子》(《Rotkppchen》)的古語。紅帽子姑娘的母親叫紅帽子姑娘送點心和葡萄酒到林子裏的家婆家去,在路上遇見了一匹老熊(作者原注:德文原文是狼。)誘惑她去采花。老熊先跑到家婆家裏去把家婆吃了,那老熊把家婆的衣裳穿起,裝起家婆來,這便是所謂熊家婆了。等那紅帽子姑娘跑到時,她又被熊家婆吃了。——我所隱約記得的熊家婆的故事好像就在這兒截止。但在德文原文上還有一段後文。狼把紅帽子和家婆吞了之後,便在床上睡熟了,發出很大的鼾聲。一位獵夫走過,發現了它,用剪刀把狼的肚腹剪開,紅帽子和家婆又活了轉來。紅帽子還趕快去運一個大石頭來裝在狼的肚腹裏麵。等狼醒來,要走也走不動,終被壓死了。

《熊家婆》的故事我相信一定是從這《紅帽子》轉化過來的。

二姨娘家裏人早在江蘇一帶往來,這種外國的童話,或者由英文的翻譯,或者由德國的原文,很有可能由他們輸入到了我們嘉定。但可惜我的記憶並不甚強,終竟隻記得一點模糊的影子。

【二】

考試的規矩差不多完全和舊時的科舉一樣。因為科舉初停,而且小學畢業的資格在當時是秀才,所以有不少的年老的童生投考,年在三四十歲以上的都有。

考的地方就是從前的考棚——這在後來改成了嘉定中學校。差不多有一兩千學生擁集在考棚的儀門前應考,點名。點了名進去是左右兩列很長很大的敞廊,夾著一個很寬很大的草地。敞廊裏麵橫設著一排一排的案桌和板凳。案桌是在兩邊的石板樁上放著一個長而厚的木板構成的,在最外麵的一個石樁上編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字號。

考題是一道國文題和幾道數學,我老早就把卷繳了。搶食了場中的麵包之後,和一些小學生們把考案移在一個石樁上,一人騎著一頭,便一上一下地鬧起軒輊戲來。

頭場揭曉了,在將近兩百名的考取生中我考的是第二十七名。在同鄉的幾個人中,我最年少,我也最占上列。父親真是歡喜異常,就好像小考的時候我已經掛了水牌,立刻便可以成為秀才一樣。

複試的情景也約略同樣,結果我在正取九十名中考上了第十一名。別人很誇獎我。我父親替我謙虛,其實他自己也是暗暗得意的。很陰鬱的父親平時不大肯笑,但在我考上了小學之後,他時常帶著笑容。在城裏帶著我走了好幾處親戚人家。

我們那位瘋癲識倒的大舅說:杜家的一門風水傳到五姨娘(這是指我們母親)那裏去了。

我們的張二姨爹說:八老表和大老表一樣,年少成名。

我自己真是不免有點肉麻,我不知道怎麼會受他們那樣的誇獎。

在我考試期中我們時常去遊城內的高標山。山在城的西部,那和它的名字所指示的一樣,實在是高標在一切之上。從那兒可以俯瞰城市,從那兒可以眺望四方的遠景,從那兒可以看見嘉定城就像一個楔子一樣,楔在兩條河的中間。

一條是從我們的故鄉流下來的大渡河,那在城的東西流過。

一條是從成都流下來的岷江的支派——府河(大約就是平羌江),在城的東北角上與大渡河彙合。

大渡河的流水是比較湍急的,府河便十分平緩。兩河合流的地方就好像府河是被大渡河衝斷了的一樣。就在這合流處的北岸有一帶淺山,那便是淩雲九峰了。這把大渡河的水勢障著,使兩河合流後的河水不能不折向東流。

正當著大渡河口的淩雲山的崖壁上,我們可以看出一個很大的石佛。那是唐朝時候一位海通和尚修的,很深很闊地把山崖凹陷了進去。這在當年大約是為減殺水勢的原故罷?但就在那樣功利的目的之下,竟鑿就了那麼一座偉大的佛身,作為永遠的裝飾。唐代封建文明的進步的確是可以驚人的。

石佛坐北向南,正整地和峨眉山覿麵。峨眉山的山脈遠遠地橫亙著,成為天然的屏障。

兩河合流後的一段江水大約就名叫青衣江罷?明朝時候有一位鄉賢(他與王陽明同時,是為諫劉瑾受廷杖處死的,在高標山上有他的祠堂,好像姓彭,名字我不記憶了(這位鄉賢不姓彭,而是安磐。)),他有兩首即景詩是:

青衣江上水溶溶,隔岸遙聞戒夜鍾。

閑借竹床聽梵放,月華初到第三峰。

這首怕就是在高標山上做的,在空氣很清澄的時候,淩雲山上大佛寺的暮鼓晨鍾,不消說可以聽見,就是木魚的聲音也隱隱地可以傳來。

林竹斑斑日上遲,鳥啼花瞑暮春時。

青衣不是蒼梧野,卻有峨眉望九嶷。

這首大約又是在淩雲山上做的了。在淩雲山上有這首詩的一個石碑,是倚立在大佛寺的門前的。這在從前聽說被農人們運去做成了石橋,被王漁洋發現了,又才收複了轉來。

這兩首詩真可算道盡了嘉定城周圍的那種氛圍氣。

嘉定城的確是有幾分舊式的詩的趣味。王漁洋的《蜀道驛程記》上說:“天下之山水在蜀,蜀之山水在嘉州。”——這可不是四川的嘉定人對於他的故鄉的阿好語了。

考試過後,我們同到蒙學堂的劉先生的家裏去,他也是送我們入城考試的一人。他的家就在淩雲山的背後,我們便先上淩雲山去遊玩一回。

從迎春門出城走到府河邊上,渡過河有一個小小的村落叫篦子街。在街的東頭就是登山的道口了。

臨河的山道在岩壁的半腰作平緩的傾斜而上。山石是赭紅色的,清潔的泉水在路畔的細澗中流瀉。臨河的一麵有蓊鬱的叢林,隻能聽見水聲,看不見河麵。依岩的一麵都是岩壁。岩壁上有所謂“蠻洞”(其實是漢墓),有曆代文人墨客的題壁,有一個周年不斷的滴泉彙成一個小小的清池,池後向前傾斜的岩壁上麵大書著一個“龍”字。——這或者就是蘇東坡的詩上所說的“龍”罷?

蘇東坡有一首詩好像就是在這淩雲山上做的,我隻東鱗西爪地記得幾節是:

生不願封萬戶侯,亦不願識韓荊州。

但願身為漢嘉守,載酒時作淩雲遊。

虛名無用今白首,夢中卻到龍泓口。

浮雲軒冕何足言,惟有江山難入手。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謫仙此語誰解道,請君看月時登樓。

蘇東坡是在淩雲山上讀過書的人,就因為他那“載酒時作淩雲遊”的一句,岩壁上也有一處刻著“東坡先生載酒時遊處”的九個字的(該處石刻為“蘇東坡載酒時遊處”八字。)。

在這題壁的附近,約略在登山的半途上,那偉大的石佛的顱頂便從岩畔突兀了出來。

石佛的顱頂刻著螺髻,從山路可以跨到頭上去,一頭都是很滑的青苔。那頭頂的麵積可以容下二三十人的光景。

大佛的頂上古時原有佛閣,在明末時候被張獻忠燒毀了。

佛閣的遺址隻在兩旁的石壁上留著了幾個筍頭穴。佛身從前也是金身,過了露天生活幾百年,現在是一身的雜草了。

佛的右手有一條羊腸小道,我們走到半途,路便斷了,這在古時怕就是走進佛閣的通路。由佛閣應該再有階梯可以一直達到蓮台的腳底的,那兒有一個小小的草坪。

大佛寺就在石佛的背後不遠。更朝山上走,在那最高峰上便是蘇東坡先生的讀書樓了。此外還有甚麼人的注易洞,有郭舍人的爾雅台,一座淩雲山盡足夠騷人墨客們一日的遊玩。

【三】

小學是在一九○六年的春正開學的。

所有的學生都在堂裏寄宿,我們從鄉裏進城便一直搬進學校。

這就草堂寺所改修的學校,我要算是前度劉郎。從前的戲台毀滅了,那兒成了學校的正門,和一帶辦事人的居室。戲台前麵的廣場成為操場,麵著一片銀白的細沙。左邊是自修室,右邊是寢室,正麵的大殿便改成講堂了。

學校的背後是一片荒山,同時也就是一片荒墳。建築在那荒山上的外城便天然的成為了學校的後牆。學校左翼的盡頭處有一道城門名叫得勝門,這是證明那外城在平定了一次內亂之後修的,聽說修後還不很久,大約是李短韃或者藍大順起事時的事罷。

小學生活的第一學期,我雖然經過了性的覺醒,但還沒有完全失盡我自己的兒童生活的天真。因為是過渡時代的學校,學生的年齡相隔很遠,三十歲上下的成年要占過半數以上。我的年齡算是最幼的一起,體操的次序我是站在倒數第三的。

第一學期的課程,貧弱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入校不久,校長陳濟民先生便辭了職,他到離城三十裏的流華溪公立小學校去當校長去了。他為甚麼辭去官立去就私立,這兒當然有種種的暗潮存在;但這種暗潮的內幕,我們當時可無從知道了。

最令人害怕的是綽號名叫“老虎”的監學易曙輝先生,他教了我們一些鄉土誌。這是比較有趣味的一門功課。他把嘉定城附近的名勝沿革很詳細地教授了我們,同時還征引了些曆代文人的吟詠作為教材。這雖然是一種變格的教法,但於我們,特別是我自己,卻有很大的影響。不過聽他的功課是一種苦事。在一點鍾之內,坐在凳上,他不許你動移一下。你要略略動移一下,他便要大發雷霆了。學校開辦後,“撲作教刑”的古製雖然廢了,但他依然還是要打人的。

他是一位副榜,從前教散館的時候也就可怕得有名。他的“老虎”的綽號就是從那時候得來。但在我們小學生中又把它音變而為“老鼠”了。他的眼睛很近,根據“鼠目寸光”的成語,我們又號他為“寸光先生”。但是事實上我們之怕他,實在比老鼠怕貓還要厲害。他的麵色就像戲台上傅了粉的奸臣一樣。兩個皙白的麵龐,一個大紅的酒糟鼻,一副玳瑁圓框的近視眼鏡。他一叫喚起來,真是有咆哮生風的虎威。

但就是這樣一位可怕的先生,他不久又病了,一直到了暑假都沒有回校。

結果隻剩著兩位先生。

一位是帥平均。他是本縣的廩生,是以本縣的官費最初送出東洋的。他是那時候日本人特別替中國人辦的騙錢學校宏文師範畢業的學生。他擔任的教課是算術、音樂、體操、讀經講經。

他的算術真是可憐,除了照著鈔本教了我們一些就像圖畫一樣的羅馬數字以外,他演起習題來差不多連加法都要弄錯。

他學的是甚麼柔軟體操,教了我們許多日本式的舞踴的步法。

他的音樂最是自鳴得意的,他按會了風琴,教了我們好幾首“吾黨何日醒”的愛國歌。

這些便是他關於新學一方麵的學問,縣裏人費了不少的公費特別派遣人到日本去學習得來的一點成績。帥先生已是中年,又沒有甚麼科學上的準備知識,當然也怪不得甚麼,不過日本人慣會辦學校來騙中國人的學費,這是公然的秘密。

帥先生的授課比較有趣味的還是他的讀經講經。第一學期中他整整地教了一篇《王製》,這是使我和舊學接近的一個因數。

《禮記》中的《王製》是不可卒讀的,但他把它分成經、傳、注、箋四項,以為經是仲尼的微言,傳是孔門的大義,注箋是後儒的附說。就這樣把它分拆開來,也就勉強可以尋出條理了。

帥先生說:這不是他的發明,是得自他的“吾師廖井研”的傳授。這“吾師廖井研”的五個字在一點鍾裏麵他怕要說上一二十遍。因此他的綽號也就成為“巫師吊頸”,再反過來便成為“吊頸巫師”。廖井研就是四川井研縣的廖季平先生了,他是清朝末年我們中國的一位有名的經學家。他是張之洞、王壬秋的門下生,聽說張之洞有些學說是剽竊他的。譬如《公》、《穀》、《左》三傳一家說便本是廖季平的創造。他的根據是公穀雙聲,羊梁疊韻,同為卜商的音變。《論語》孔子有“啟予者商也”(語出《論語·八佾》:“起予者商也”。)的一句話,啟予就是左丘。子夏喪子失明,左丘失明厥有《國語》;所以左丘明就是卜商。

廖先生的經學多半就是這種新異的創見。他以離經叛道的罪名兩次由進士革成白丁。就在宣統年間清廷快要滅亡的時候,他還受過當時的四川提學使趙炳麟的斥革,把他逐出成都學界,永遠不準他回到成都。他在新舊過渡的時代,可以說是具有革命性的一位學者。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聽說也是采取了他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