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 第一篇

【一】

大渡河流入岷江(府河)處的西南岸,聳立著一座嘉定府城,那在鄉土誌上是號稱為“海棠香國”的地方,但是那有香的海棠在現在是已經絕了種了。

從嘉定的大西門出城差不多完全是沿著大渡河的西南岸走,走不上十裏路的地方要渡過流入大渡河的雅河(這大約是古書上的若水)。再往南走,在離城七十五裏路遠的一個市鎮,名叫沙灣,那便是我的故鄉了。

沙灣的市麵和大渡河兩岸的其他的市鎮一樣,是一條直街。

兩邊的人家有很高而闊的街簷,中間挾著一條僅備采光和泄水用的窄窄的街心。每逢二、四、七、十的場期,鄉裏人負擔著自己的貨物到街上來販賣。平常是異常清靜的街麵,到這時候兩邊的街簷便成為肩摩踵接的市場了。

場的西麵橫亙著峨眉山的連山,東麵流瀉著大渡河的流水,鄉裏人要用文雅的字眼來形容鄉土人物的時候,總愛用“綏山毓秀,沫水鍾靈”的字句。綏山就是峨眉山的第二峰,沫水就是大渡河了。

鄉中的地理除掉這一山一水見於古代的文獻以外,沙灣場的本身是完全沒有古跡的。

場的北端有一個很大的沙洲名叫姚河壩,聽說那是舊沙灣場的廢墟。在一百幾十年前的“老丙午”,大渡河漲水把沙灣場衝沒了。後來才移到現在的場所的。那沙洲上麵也有幾家人家,有一座古廟名叫韓王廟,這所祀的韓王不知道是漢時的韓信,還是宋時的韓世忠。那以前大約是客省人的會館。

場的南端在相隔有半裏路的地方,有一道很清潔的茶溪,從峨眉山麓流下。那上麵架著一道很寬的石橋。過橋不遠在山麓的傾斜中,有一座明時開山的古寺名叫茶土寺。中有一座碑是明末的鄉賢嘉定人的安磐寫的。隻這一點怕是沙灣場的唯一的名跡。

寺前有一道很簡單的石坊,剛好就像寺的山門一樣。標記是“大明林母李宜人旌表節孝坊”。但在鄉中是連姓林的人也都沒有了。

盡管是沒有甚麼古跡名勝的沙灣,但它全體的印象比較起鄰近的村鎮來,總是秀麗的,開朗的。這自然是因為街道整齊新穎,和山水的配置也比較適宜的原故。

特別可以記述的是那清潔的茶溪。

那溪水從峨眉山的餘脈蜿蜒地流瀉下來。流到茶土寺的近旁,溪麵便漸漸擴大了。橋的南端有好幾家磨坊,為用水的關係在溪麵上斜橫地砌就了一道長堤,把溪水歸引到一個水槽裏去。

因為這樣,堤內的溪水自然彙成一個深潭。水是十分清潔的,一切的遊魚細石都曆曆地可以看出。潭的南沿是岩壁的高岸,有些地方有幾株很茂盛的榕樹掩複著。

四川的區域本來離熱帶很遠,但隨處差不多都有榕樹,都有荔枝,聽說還有好些地方有木棉,有雪桃,這真是奇異的現象。

木本的有香的海棠我本沒有看見過,但聽說和這相類似的花木在廣東也有,那想來一定又是亞熱帶性的植物了。

在我們鄉下,榕樹每每是一二十圍的大木,一般人叫著“黃角”。這黃角樹每每愛寄生在別的大樹上,因為發育的迅速,不兩年便要鬧到喧賓奪主的地位,把那原有的大木形成為自己身上的寄生樹一樣。因為這樣,鄉裏人總很嫌厭它。鄉裏人的迷信隻要樹木一過於龐大了便要成精,能在人身上作祟。每逢有病有痛,那迷信很深的人,便要用兩三寸長的鐵釘,隔著小小的紅綠的三角布,拿去釘在樹身上,以為這樣病痛就會祓除的。像那容易膨脹的黃角,那當然不免要多受祓釘的待遇了。

茶溪南岸的幾株大榕樹身上,也受了不少的這樣的祓釘的災難。這雖然不免要給予人一種陰慘的印象,但是夏天在那兒納涼垂釣,倒是再清涼也沒有的。

大約就是因為山水比較清秀的原故罷,一般的人文風尚比起鄰近的村鎮也覺稍有不同。

本是極偏僻的一個鄉村,當然不能夠要求它有多麼美的人文的表現,但那兒也有十來顆秀才的頂戴,後來在最後一科還出過一位恩賜舉人。這在鄰近各鄉看來是鳳毛麟角般的事體了。

這位舉人可以說是時代悲劇的表現者,我在這兒不妨略略地把他的身世敘述一下。

這位舉人姓陳。他原來是一位貧寒的儒醫,在鄉上開了一爿小小的藥店。他年紀已經老了,接連下了十好幾科都不能及第,但到最後的一科也就公然中了。中的雖然是恩舉,當然也是很光耀的事,他穿起花衣補褂,四處拜客,大約得來的賀喜錢也是很不少的。

可憐這盼望了一生的舉人的頂戴,或者也可以說是盼望了一生的這一些賀喜錢,卻才是害人的毒藥。他中了不上半年,因為是舉人,便可以“三妻二妾”了,他便娶了一房年青的小妾。這位姑娘娶來不三個月便毒死了他,把他所得的賀喜錢拐帶著,跟著一位情人逃跑了。

鄉裏的人都為這位陳老先生歎息,說:“假使他不中這一個舉,不得這一筆賀喜錢,他總還可以多活得一些年辰,不至於遭這樣的慘難罷。”

人的壽命,在當時的人看來,好像比名和利還要貴重一點。

但事實上也並不見得是那樣。鄉裏人的主要營業是糟房、茶店、煙館,這些不是都隻要有利可尋,便把生命都置諸度外的嗎?他如越貨行劫的勾當,尤其是鄉裏的一部分青年人所視為豪傑的行為。

銅河沙灣——土匪的巢穴!

嘉定人一提起我們沙灣,差不多沒有不發生出這個聯想的。

原因是嘉定的土匪大多出自銅河——大渡河的俗名,而銅河的土匪頭領大多出在我們沙灣。我們沙灣的土匪頭領如徐大漢子、楊三和尚、徐三和尚、王二狗兒、楊三花臉,都比我大不上六七歲。有的我們在小時候還一同玩耍過的。

楊三和尚最有名,他在十幾歲的時候便成了土匪。有一次我和我的五哥在河邊上放風箏,楊三和尚也走來了。他已經是不敢十分公開行動的人,他走到我們旁邊來站了一會,但一翻身又滾在旁邊的一個院裏去了。他說:“差人來了,請費心遮掩著。”我們朝遠方望去,果然看見來了幾位差人,是從城裏縣衙門派來的背著前膛槍的皂隸。他們是有捉拿土匪的任務的。我們立在那院旁邊,若無其事的一點也沒有移動。那差人們走近攏來,不注意地又走過去了。

楊三和尚的出名是在搭救徐大漢子的時候。徐大漢子也是我們場上的人,也是一位有名的土匪頭領。有一次他被官兵捉著了囚在籠子裏麵抬往嘉定城的途中,楊三和尚領著他手下的弟兄趕去把他劫搶了回來,同時還殺死了一位陳把總。這件事真把鄉裏鬧得天翻地覆了。本來是人人視為畏途的銅河,更好像完全化為了地獄。銅河流域的人都是一些魔鬼一樣。

事情發生了以後開了好多糧子(作者原注:當時稱兵為糧子。)到我們街上來,知府大人和知縣老爺都趕來了。我們真是看了不少的熱鬧。但在我們小人們以為熱鬧好玩的時候,老年人一個個都是懸心吊膽、食不下咽的。因為知府大人和知縣老爺一來,他們便要剿滅我們沙灣場,說沙灣場一場的人都是窩匪。父母大老爺的光威要照透三尺厚的地皮,這可不是好玩的事體了。

全街的紳糧們不知道告了多少饒(恐怕還送了不少的“程儀”),兩位青天大老爺才準許專抄楊三和尚的家。楊三和尚的家是在場上,就在我們住家的斜對麵。青天大老爺的天恩雖然已允許了專抄楊三和尚的家,但他們的頭腦真是聰明,他們要叫差人點起火來,就來燒毀那楊家的房子。這和燒毀全場有什麼區別呢?櫛比著的街房中無論怎樣有靈的天火,怎能隻幹脆地燒毀一家?為這事當然又苦了那十幾個秀才的頂戴。他們朝衣朝冠的屢次求情,最後才辦到把房廊拆毀之後運往大渡河前去焚燒。一般的人說,這是青天大老爺們的無量恩德,同時不用說也增進了那十幾個亮銅頂子的光耀了。

就這樣,費了不少的周折,在府縣到後的第三天上,楊三和尚的房子才拆燒起來。那時候的光景真可說是壯觀了。堂皇的一列三間一連三進的房子,連拆帶燒整整費了一天的工夫,在大渡河邊上,好像火燒連營八百裏一樣連燒了二十幾大堆。我們小人們不消說很愉快,老人們到這時候自然也要充分地發揮他們的幸災樂禍的殘忍性,高談他們的福善禍淫的老教條了。他們也是很愉快的。周年四季不出大門一步的女人們、四鄉附近的農夫們,也都走到河邊來看熱鬧。賣小食的、演戲法的、看相賣卜的,都羼集到火堆近旁來包攬生意。那簡直就像五月間辦王爺會的一樣了。——我們鄉裏人說:五月裏王爺菩薩生,每年都要辦神會的。這位王爺菩薩大約就是二郎神,是秦時蜀郡太守李冰的兒子,他是職司水利的神祗。

鄉裏人這樣的高興是理所當然的。他們免去了自己的災難,樂得來看肖神(作者原注:鄉裏人說幸災樂禍為“看肖神”;大約是十二肖神和人的禍福很有關係的原故。),樂得來看青天大老爺們的天顏,並且也樂得暗暗地滿足了自己報仇的欲望。

鄉裏人的地方觀念是很嚴重的,別的省份是怎樣我不甚知道,在我們四川真是在大的一個封建社會中又包含著無數的小的封建社會。四川人在明末清初的時候遇過一次很大的屠殺,相傳為張獻忠剿殺四川。四川人愛說:“張獻忠剿四川,殺得雞犬不留。”這雖然不免有些誇大,但在當時,地主殺起義農民,農民殺反動地主,滿人殺漢人,漢人殺滿人,相互屠殺的數量一定不小。在那樣廣大的地麵,因而空出了許多吃飯的地方來。在四川以外,尤其是以人滿為患的東南,便有過一個規模相當大的移民運動向西發展。現在的四川人,在清明以前的土著是很少的,多半都是些外省去的移民。這些移民在那兒各個的構成自己的集團,各省人有各省人獨特的祀神,獨特的會館,不怕已經經過了三百多年,這些地方觀念都還沒有打破,特別是原來的土著和客籍人的地方觀念。

楊姓是我們地方上的土著,平常他們總覺得自己是地方上的主人,對於我們客籍總是遇事刁難的。我們那小小的沙灣,客籍人要占百分之八十以上,長江流域以南的人好像各省都有,因此楊姓一族也就不能不遭鎮裏的厭棄了。我們的祖先是從福建移來的,原籍是福建汀州府寧化縣。聽說我們那位祖先是背著兩個麻布上川的。在封建時代弄到不能不離開故鄉,當然是赤貧的人。這樣赤貧的人流落到他鄉,漸漸地在那兒發起跡來,這些地方當然有階級或身份的感情使地方感情更加強固化了。

在客籍中我們一姓比較發達,因而和楊姓便成了對立的形勢。關於地方上的事務,公私兩麵都暗暗地在那兒鬥爭。譬如我們發起了天足會,他們便要組織一個全足會;我們在福建人的會館裏開辦了一座蒙學堂,他們在他們的惠瑉宮也要另外開辦一個。凡事都是這樣。但土著隻楊姓一家略略有點門麵,其他差不多都是一些破落戶,因此人財兩方都敵不過客籍,在競爭上自然總是居在劣敗的地位。愈覺劣敗,愈不心服。因此,便每每有倒行逆施的時候。楊姓人在鄉裏差不多成為了一般人的公敵了。

公敵的房廊被剿,這是怎樣大快人心的事呢?大家都在河邊上看熱鬧,隻有楊三和尚的家裏人在被拆毀了的廢址上痛哭。

楊三和尚的父親也被青天大老爺們綁去了。

像這樣,氏族間的對立,地方觀念上的惡感,在我們小孩子的心裏卻是沒有甚麼作用的。我們小時候總覺得楊三和尚是一位好朋友,他就好像《三國誌》或者《水滸》裏麵的人物一樣。自從經過那次迫害以後,他便完全成為了秘密社會的人。關於他,有不少的類似小說一樣的傳說。後來又聽說他死了,但不知道他死在甚麼時候,死在甚麼地方。他在我的記憶中總永遠是我們放風箏的時候,十五六歲的靈敏的少年。

銅河的土匪盡管是怎樣的多,但我們生在銅河的人並不覺得它怎樣的可怕。一般成為土匪的青年也大都是中產人家的子弟,在那時候他們是被罵為不務正業的青年,但沒人知道當時的社會已無青年們可務的正業,不消說更沒有人知道弄成這樣的是甚麼原因了。

土匪的愛鄉心是十分濃厚的,他們盡管怎樣的“凶橫”,但他們的規矩是在本鄉十五裏之內決不生事。他們劫財神,劫童子,劫觀音,(作者原注:鄉中土匪綁票用的專語,男為財神,幼為童子,女為觀音。)乃至明火搶劫,但決不曾搶到過自己村上的人。他們所搶的人也大概是鄉下的所謂“土老肥”——一錢如命的惡地主。這些是他們所標榜的義氣。這種義氣在我們家裏出過一件事實的證明。

我的父親在年青時候采辦過雲土(作者原注:雲南出產的鴉片煙。)來做生意。

他自己雖然不曾去過雲南,但他是時常派遣人去的。

聽說有一次我們家裏采辦雲土的人辦了十幾擔從雲南運回,在離家三十裏路遠的千佛崖地方便遭了搶劫。挑腳逃散了,隻剩著采辦的人回來。父親以為我們家裏遭劫這要算是第一次了。但是,奇怪!事出後的第二天清早,我們家裏打開大門的時候,被搶劫去了的雲土原封原樣的陳列在門次的櫃台上。

搶去了的東西又送回來了,還附上了一張字條:

得罪了。動手時疑是外來的客商,入手後查出一封信才知道此物的主人。謹將原物歸還原主。驚擾了,恕罪。

就這樣無姓無名,不知是甚麼人寫的,也不知道是從甚麼地方送來的。

【二】

就在那樣土匪的巢穴裏麵,一八九二年的秋天生出了我。

這是甲午中東之戰的三年前,戊戌政變的七年前,庚子八國聯軍入京的九年前。在我的童年時代不消說就是大中華老大帝國的最背時的時候。

我是生在陰曆九月尾上,日期是二十七。我是午時生的。

聽說我生的時候是腳先下地。這大約是我的一生成為了反逆者的第一步,或者也可以說我生到世間上來第一步便把路走錯了。

我倒生下來,在那樣偏僻的鄉間,在那全無助產知識的時代,我母親和我都沒有受厄,可以說多少是一個奇跡。我母親生我的時候,我已經有了兩兄兩姐。聽說還死了二姐一兄,所以要算是第八次的生產,這樣,產狀就略略有點異常是可以無礙的,事實可以證明我的兩手那時還很守規矩。我母親說我受胎的時候,是夢見一個小豹子突然咬著她左手的虎口,便一覺驚醒了。

所以我的乳名叫著文豹,因為行八,我母親又叫我是八兒。八兒雖然說是“豹子投胎”,但他年幼的時候,可以說隻是一匹馴善的羔羊,就是他半生的曆史,也可以說隻是一匹受難的羔羊。

在一生之中,特別是在幼年時代,影響我最深的當然要算是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愛我,我也愛她。我就到現在雖然有十幾年不曾看見過她,不知道她現在是生死存亡,但我在夢裏是時常要和她見麵的。她的一生的曆史也可以說是一部受難的曆史。

我母親是杜家場的人。杜家場在嘉定城東南十裏,隔著一條大渡河。她是生在貴州黃平州的,她的父親是黃平州的州官。她的父親名叫杜琢璋,聽說是一位二甲進士,最初分發在雲南做過兩任縣官,後來才升到黃平州的。我母親是庶出,她的母親謝氏,大約是雲南人罷。

就在生我母親那一年,計算起來大約七十多年前罷?(不孝之罪通於天,我母親的年紀實在不記得。)貴州的苗民“造反”,把黃平州攻破了。我們的外祖父因為城池失守便自己殉了節,同時還手刃了一位四歲的四姨。外祖母謝氏和一位六歲的三姨,聽說是跳池自盡了。

那時候我的母親剛好一周歲。撫育我母親的劉奶媽(好像是雲南人)背著我母親逃難。在路上千辛萬苦受了不少的災難,聽說我母親滿了三歲的時候才逃回了四川。在這逃難中的經過,可惜我母親那時太小了完全沒有記憶。劉奶媽呢?不消說已經老早死了。據劉奶媽的口述,我母親也還零碎的記憶得一些。小時候她對我們講起,連我們都覺得很光榮,但我現在也印象模糊地不能記憶了。

我母親就是那樣的一個零落了的官家的女兒,所以她一點也沒有沾染著甚麼習氣。她在十五歲的時候也就嫁到我們家裏來了。論起閥閱來,我們和杜家當然不能算是門當戶對。我們是兩個麻布起家的客籍人,一直到我們祖父的一代才出了一個秀才。這和州官大老爺的門第比較起來當然要算是高攀了。不過我母親是庶出,州官又是死了的州官,死了的老虎不吃人,所以州官的女兒也就可以下嫁到我們家裏了。

我們家裏在我有記憶的時候,已經是一個中等地主,雖然土地好像並不那麼多,但在那偏僻的鄉窩裏,也好像很少有再多過我們的。

我記得我們小時候家裏收租,租穀是由佃農們親自背來的,背來的時候在我們家裏有一頓白米飯吃。因為這樣的原故,農人在上租的時候,便一家老小都來了。各人在背上多少背負一點,便可以大家吃一頓白米飯。

吃飯用白米,這在我們吃慣了白米飯的人,當然一點也不覺得稀奇。但是我們須要知道,在我們鄉裏,我想別地方的農民也怕是一樣罷,農民的常食是玉蜀黍。換句話說,農民的常食是和地主所養的豬的食料一樣。這還是三十多年前的現象,到現在當然是隻有更壞的了。

為吃一頓飯,一家人都跑來,在小時候地主兒子的我們總覺得好笑,但我現在實在從心懺悔了。這兒不是很沉痛的一個悲劇嗎?自己做出來的東西自己不能吃,樂得吃點別人的殘餘,自己都覺得是無上的恩惠。這不是很沉痛的一個悲劇嗎?

我們家裏由兩個麻布幾時變成了那樣的地主,我不十分知道。聽說我們的家產是在曾祖父的一代積累起來的,是怎樣積累起來的,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我們同族上有一位剛出五服的族曾祖,他在年青的時候還在我們家裏當過“長年”(作者原注:長年工人的意思。)。他和我們的曾祖當然是從堂兄弟。一位從堂兄弟都還在當“長年”,想來我們的家也不會是怎樣光大的。

這位族曾祖他後來的財產比我們還要富裕了。他起家的曆史很有趣味,我是聽得來的。聽說他在我們家裏當“長年”的時候,有一次挽糞,挽糞檔上有一個木片把他右手的食指刺穿了,就那樣他便下了工,他那個食指後來便成了殘疾。他下了工之後便改行做生意。生意也並不是甚麼好高尚的營業,隻是做了一個賣瘟豬肉的小食物的販子罷了。

我們鄉裏人的主要營業是以玉蜀黍來釀酒。玉蜀黍的酒糟便成為豬的養料,所以養豬也就是糟房的附帶營業。大凡一家糟房總是要養四五十條肥豬的。

豬一多,豬瘟流行的時候那可無法炮製了。鄉裏人那時候當然沒有獸醫的知識。在豬瘟流行時,唯一的應付手段便是把豬牽出來“晾”(作者原注:放在自由空氣裏麵的意思。),或者在它的蹄上,或者在它的耳上放血,如斯而已。就這樣簡單的方法,應效的時候很有,但不見效的時候也不能說不多。在豬主人看見無法治好的時候,便趁著豬在未死之前趕快賣給瘟豬肉的販子——死後當然也賣,但價錢要便宜得很多。因為鄉裏的習慣,凡是出過血的豬,雖然是瘟豬都還有人吃;假如是死豬,那就很少人吃了。

就在一次有劇烈的春瘟流行的時候,瘟豬販子的族曾祖,他一手承攬了幾百頭的肥豬,載了幾船想運到大渡河下遊去販賣。

這當然是很大的一個投機事業,因為這也等於是買空賣空。他並沒有一個錢的資本,瘟豬隻是貰來,要變賣了之後再來還債。

萬一載到下河去,瘟豬通同死了,那他也怕隻好隨著瘟豬葬進大渡河裏麵的魚腹了。

但是,他的運氣來了!病了的瘟豬從那穢氣滔天的豬圈裏解放了出來,在大渡河裏麵受著新鮮的河風吹蕩,溫暖的太陽光的浴沐,一條條病了的瘟豬,說奇怪一點也不奇怪,都不藥而愈,依然是上好的大肥豬了!

就這樣,那位族曾祖便發起跡來。這當然並不是甚麼光榮的曆史,但可以說是一個有趣的曆史。我們自己的曾祖是不是也是這樣發的跡,我雖然不知道,但我想發跡的曆史恐怕也不算甚麼光榮罷。不然,我們的老人們一定要向我們誇講的。

在曾祖一代才發跡的家,但就在曾祖的一代也花費了不少。

曾祖是一位獨兒,但他的兒女卻非常之多。他的前房,我們的前曾祖母,隻生了一個長子便死了。我們的曾祖母姓丘,是續弦的,她便生了三男九女。有這樣多的兒婚女嫁,一代積攢起來的家業當然要受很大的影響。這樣的家業分到我們祖父一代來的時候,又隻是那剩下的四分之一,這當然是很有限量的。

我們的祖父行二,他在外邊講江湖,和他的兄弟,我們的四叔祖,兩人執掌過沙灣的碼頭。聽說他在世的當時,銅、雅、府三河都是很有名的。他的綽號叫“金臉大王”,因為他左邊的太陽穴上有一個三角形的金色的痣印。這樣講江湖的人是不顧家的,他不能不疏財仗義。所以在他的一代,家業也就很凋零了。

他的兒女也很不少,是四男三女,這也是很費盤纏的一樁累贅。

在我們祖父一代,家裏人好像才開始讀書。我們的三叔祖、大伯父,都是進了學的。但是行二的我們三伯父,行三的我們父親,因為家業凋零,便再沒有讀書的餘裕了。我們的父親在十三歲的時候便不能不跟著三伯父在五通橋的王家,父親的外祖家裏的鹽井上當學徒。我們父親學商不上半年,又受著祖父的命令,回來當家管事了。

就這樣,我們父親在年青的時候也吃了不少的苦頭。十三四歲的少年便要當家管事,我父親的實際家的手腕我是很欽仰的。他雖然不是甚麼奸商,但是商業的性質,根本上不外是一種榨取。這是無可如何的。他在年青的時候,好像甚麼生意都做過,釀酒、榨油、賣鴉片煙、兌換銀錢、糶納五穀,好像甚麼都來。

甚麼都是由他一人一手一腳跑銅河,跑府河,跑雅河。仗著祖父的光威,他在各處當然也得了不少的方便,所以他的生意總是四處剩錢。但我們父親到後來也偶爾對我們說過,說他很有說不出來的痛苦,便是剩來的錢一手交給祖父,而那仗義性成的祖父又一手分散給他的弟兄們去了。但我們祖父盡管是怎樣的散財,不幾年間在我們父親手裏公然又把家業恢複了起來,又能買田、買地、買房廊、買鹽井了。我們父親時常說,假使祖父不死,我們的家業還要發展到好幾十倍。因為在我們父親二十二三歲的時候,我們祖父便過了世,弟兄之間便說起了不少的閑話來,使我們父親灰了心,他有十幾二十年把家業完全丟了,沒有過問。

家裏雖然成了一個中等地主,但在我有記憶的時候,我記得我們母親還背著小我三歲的弟弟親自洗他的尿布。由我以上的二兄二姐的鞠育,不消說都是我們母親一人一手的工作了。我們是一個大家庭,母親初來的時候,聽說所過的生活完全和女工一樣,洗衣、漿裳、掃地、煮飯是由妯娌三人(那時我們的九叔還小)輪流擔任。一手要盤纏,一手還要服務家庭,令人倍感著貧窮人的一生隻是在做奴隸。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