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很有找錢的本領。我們這一房人也特別多。這是他在兄弟之間遭忌的重大原因。他們總以為我們有很大的私房的積蓄。但關於這個事情,我有一個很明確的記憶可以證明是冤屈。

這已經是我十歲時候的後話了。鬧了好多年辰要分爨的家終竟分析了,但又並不是徹底的分析。我們有三四百石租的田地沒有分,有可以進現錢的五六口鹽井沒有分,有好幾家租出去的鋪麵和糟房沒有分。鹽井是由大伯父和九叔執掌,田地、房廊歸三伯父掌管。我們就僅僅得了幾十擔現存的租穀和十二串現存的製錢。析議成定的那一天,我記得父親睡在自己的床上無言的苦悶了半天。我們人口又多,那時我們的大哥、五哥,都在成都讀書,用度又很不小。這當然是使我父親苦悶的重大的原因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們母親和我和我的兄弟兩人,把母親床頭的一個木櫃打開,把我們兄弟姊妹曆年來逢年過節所得的“封封”——便是大人們逢年過節賞給小人們的賞錢,多則百文,少則五文,都是用草紙包裹著,上麵糊以一層紅紙的——一封一封地取出來。有些紅紙都已經翻黃了,我們把它一一地解開來,總共算湊積成了三十幾串錢。這要說是我們的私房,我們的私房天公地道的也就隻有這一點。但就隻這一點的積蓄也成了父親的再起的資本。

父親把家業拋荒了二十年,但逼到臨頭,為兒女的養育計,終竟不能不重整旗鼓了。他就把那三十幾串現錢,另外又在我們那位頂有錢的瘟豬販子出身的族曾祖那裏借來了二百兩馬蹄銀來做資本,重新又過起年青時候所過著的生活來。但是,實在也奇怪,不幾年間我們又在買田、買地、買房廊了。父親時常對我們說:這是上天有眼,祖宗有靈。但我恐怕應該說是:嗎啡有眼,酒精有靈罷?因為我們父親的營業,主要的是煙土、糟房。

逼得中國全國的人無論有產無產都隻好吸煙吃酒來麻醉自己的,更透辟地說一句:是應該感謝帝國主義者的恩德!

我這樣說也不是有心要誹謗我的父親。我的父親處在那樣的社會,處在那樣的時代,他當然不能生出我們現在所有的這樣的意識。但父親在晚年他也知道煙土的流害,他早已把這行營業中斷了。

父親的天分好像是很卓絕的。他早年失學,關於學問上的問題當然說不上來。但他實際家的手腕、他的珠算、他的無師自通的中醫,一方麵得著別人的信仰,一方麵他也好像很有堅決的自信。關於算術上的加減乘除,我們用筆算,他用珠算,我們總快不過他。後來因為我在外國學醫,他來信笑過我,說是學醫何苦要跑到千萬裏外的外國去。

父親給我的印象是很陰鬱的,愁苦的。在我已有記憶的時候,我覺得他已經是滿臉的愁容。他因早年過勞和中年失意的關係,心身兩方都好像受了很大的打擊,特別是他的神經係統我恐怕有時是有點反常罷?在小時候他對我說過兩件往事。

是父親年青的時候。有一次年關看看快要到了,他往府河的青神、眉山一帶收了賬回到嘉定城,已經是吃午飯的時候了。

他在城裏也了結了一些殘務,大概是午後二三點鍾的時候。

想留在城裏過夜,時間未免過早。但要動身回家,那是一定要走黑路的。走黑路是他年青時候所常有的事情,所以他躊躕了一下也就決定動身回家。但走到離家十五裏路遠的豐都廟的地方,天色果然黑下來了。

豐都廟是一個小小的鄉鎮,那兒有四五十家人家。得名的原因是那兒有一座奉著豐都天子的豐都廟,香火是很隆盛的。

小時每逢春秋二季上山掃墓,我們有走過豐都廟的時候。那廟宇很宏大,有十殿的塑像,有最可怕的雞腳神無常。那個地方在我們小時候的感覺中真正就像是豐都(作者原注:舊俗相傳為陰界、冥府。)一樣。

父親走到了豐都廟了,天上雖然微微在下雨,但也朦朧地有點月光。縱橫離家隻有十五裏路了,所以他依然放下決心走路。

他走到離家十裏的鞋兒石了。這兒是一座頹廢了的關口,地位是在一個頗峻的斜坡上,一邊靠山,一邊臨河。河水在冬季枯涸的時候,關下是要露出一片很遠的沙磧的。

父親走上鞋兒石了。頭上有微微的絲雨,朦朧的月光。他忽然聽見在遠遠的沙地上有奇怪的叫聲,據父親說,那是鬼叫。

父親說:“我聽見那鬼叫的聲音在那遠遠的河邊上。我的毛根子撐了幾撐。我自己冒著膽子向著自己說:這鬼朋友可憐我一個人走路太孤獨了,公然來陪伴我來了。

“嚇,真是稀奇!待我說口沒落腳,那鬼的叫聲突然到我腳邊上來叫了!這真是使我全身的毛骨都悚然起來。我車身向它一看,看又看不見甚麼,那聲音又往遠遠的河邊上去叫去了。你不看它,正向著前麵走,它又跑到你腳根子上來叫。你看它呢,它又到河邊去叫了。就這樣每走三步,它總要叫喚一聲,但也並不作怪。因此,我也就泰然起來,任隨它跟著我叫。

“就這樣,我走了五裏路,走到了陳大溪(這兒離家隻有五裏路遠),我自己不免著起急來。我想,它跟著我走倒不要緊,萬一它跟著走回家,它在家裏作起怪來怎樣呢?我愈想便不免愈不安。但我回頭又想:它既是那樣聽我的話,由我一呼而來,它也可以聽我的話,由我一呼而去。我便照樣辦。我說:朋友,多謝你送了我一程。我現在快要到家,你也請回去安息罷。

“嚇,奇怪,真是奇怪!”這依然是父親自己的話,“我就這樣說了兩句,那鬼朋友突然大大叫喚了三聲!——但是,從此以後便永遠不叫了。”

小時候父親對我們這樣說,而且不僅說過一次。那樣嚴格的父親,他當然不會向我們兒輩撒謊的。小時候我為這個問題很費解:我們當然不信有鬼,但是父親卻親自聽見鬼叫。

還有一件是在我們九叔母死了不久的時候。不知道是做頭七還是二七,那時候是要燒冥錢的。同時也要燒“車夫”,是在黃紙上印著的車夫,準備把冥錢運往陰間的苦力。

七的法事已經做過,冥錢已經燒了,我們小孩子們都已經睡了。父母的居室是與九叔的居室對稱的,中間夾著中堂,中堂上停著九嬸的棺材。

父親也快要睡了。但他正待解衣的時候,他忽然聽見九嬸的居室門口有異樣的叫聲。那兒是放著燒了冥錢的鐵鍋的。父親很詫異。他點起燈出來一照,但又甚麼聲音也沒有了。

“我起初怕是甚麼老鼠在叫了,”父親說,“但我轉身回到房裏,剛好要脫衣裳的時候,那怪聲氣又叫起來了。我覺得真是奇怪。我又點亮出去一照,但那聲音又沒有了。就這樣往返到第三次,那聲音又叫起來,我隻得去找慎封(九叔名)來問他。我問他聽見甚麼聲音沒有?他說他睡模糊了沒有聽見。我問他,燒冥錢的時候車夫忘沒忘記燒?他也答應得不明確。後來我們便四處尋找,果然在外邊的酒缸上有一卷車夫原封原樣的放著。

我說,啊哈,這真難怪得了!趕快把車夫來燒了。之後,那聲音也就停止了。”

這也是父親親自對我說過的,而又也不僅說過一次。這更使兒童的腦筋得不出答案來了。在這兒不惟有鬼,而且還有陰間。做賄賂的冥錢既有效力,車夫也和現世的苦力一樣。天地間有這樣的事情嗎?然而是父親親耳聽到,親眼看到,親口說出的。

但這些在現在是很容易解釋的。很明顯,是我們父親有一時性的精神上的異狀。兩種都是幻覺,特別是幻聽的一種。

前一件事情的解釋是他的精神已經很疲勞了,夜間走到豐都廟那種富有超現實的暗示地方,又加以有微微的雨和朦朧的月,這在鄉裏人的迷信上認為是出鬼的時候。有這幾種原因盡足以構成鬼叫的幻聽了。父親自信是正直可以通神的人,所以他更可以演出那種“呼之使來,喚之使去”的把戲,結果隻是自己的精神狀態向外邊的投射罷了。

第二件的解釋也是同樣。父親當時的身心狀態是怎樣,我現在不十分明了。我想大概也是因為甚麼事情疲勞了罷。那沒有燒的車夫,他在無心之間一定是早已看見過的。隻因為忙於他事,沒有提到意識界上來。但到夜深人靜時,潛意識的作用又投射到外界去,演出了那麼一番的周折。

父親是有這樣一時性的幻覺的,照他那異常苦悶、異常嚴格的風貌看來,或許還有點輕度的Epilepsie(作者原注:癲癇症。)罷?但是原因是怎樣,我卻不甚知道。

和父親的風貌正成反照的是我們母親。母親給我的印象是開明的,樂觀的:她有一個白皙的三角形麵孔,前頭部非常的發達,我們的弟兄姊妹都和她的麵孔很相近。她自己本身沒有異狀,但她異母的兄弟姊妹們裏麵卻是很鮮明的有精神病的患者。

我所知道得最詳細的是她的大哥,就是我們的大舅。他這人的確是患了早發性癡呆症(Dementia praecox)。他年青時聽說是很聰雋的,八股也做得很出色當行,掛過水牌幾次,但幾次都沒有進學。就因為他有一種怪脾氣,總愛冒犯場現。譬如他把文章做好之後,自己太得意了,提起筆便圈點起來。這在當年的考場中是極端犯禁的。又譬如他默寫“聖諭”或“四子書”,一默寫總是任性寫一長篇,超過了所要求的限度之外。就這樣,不怕因為他父親的關係和主考者時有夤緣,但終把他超拔不起。

他這毛病後來簡直成為永住性的了。

在我小時,他一年總要到我們家裏來一兩次。他來的動機總是為了要點生活費。在他的意思,以為我們母親把杜家的祖墳山上的風水一個人占盡了,所以隻發我們這一家。因而我們家裏的錢,他也可以來要求點餘潤。

他的麵貌和我母親差不多,隻身材是極端的矮小。他一天到晚都在念《金剛咒》,走路是非常迂緩的,走不兩步便把眼睛閉起,捧起佛來,口中念念有辭:

金剛金剛彌陀彌陀,

四輪四乘四大天王,

八輪八乘八大金剛,

敕敕如律令啞啞呸。

我們小時候覺得他非常滑稽,時而跟著他學,但他也不責備我們。我揣想,他的眼前怕時常有甚麼鬼神的幻影出現罷?他相信那樣簡單莫名其妙的咒語有辟邪的魔力。

他很會談鬼,小時候晚上放了課總愛去請他說鬼。他的資料多半是取於《子不語》和《閱微草堂筆記》等筆記。他說起鬼來都很有條理,很有興會的。我們聽的人不消說也很有興會,盡管是聽得毛骨悚然,但總要無饜足地找他說鬼。

這種神經係統上的缺陷或者是由舅氏的母係傳來的罷,因為在異母妹的我們母親身上卻沒有這樣的痕跡。我們的兄弟姊妹八人也沒有甚麼異常的狀態。

母親的資質很聰明,不怕她幼時就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她完全沒有讀過書,但她單憑耳濡目染,也認得一些字,而且能夠暗誦得好些唐詩。在我未發蒙以前她教我暗誦了很多的詩,有一首是:

淡淡長江水,悠悠遠客情。

落花相與恨,到地一無聲。

這是一首唐詩,我始終能夠記憶的,但我總沒有機會去考查這詩的作者和題名。——其實這並不是好稀罕的詩,是很容易考查的。

母親手很巧,很會繡花。她總是自畫自繡。鄉裏人很誇讚她。但她畫的荷花上,荷葉是在荷花梗上生枝。我們後來笑她,她說:“我是全憑一個人想出來的,哪比你們有甚麼畫譜、畫帖呢。”

母親的性格當然也是自負心很強的。

家庭中的長輩,除父母而外,影響到我生活上的人很少。我出世的時候,祖父母已經過了世。伯叔輩有他們的僻見,雖然同居,和我很少發生關係。家中還有一位很老的曾祖母,她是活上了一百歲才死了的。她和我相處的日子很淺。多少有點關係的要算她的百歲坊的建立罷。

她的百歲坊建立的時候是我八九歲的時候,坊表立在鄉場的北端,剛剛成為了沙灣場的門戶。那建築工事的本身,有許多文字和雕塑的裝飾,這或者在我後來的文藝的傾向上有點潛在的作用。

工事的開端是麵基底,那真是再慎重、再周到也沒有。最初是去浮土,挖出一個很大很深的坑。其次再一層一層的用大石、細石、木材、瓦粉等把那坑陷充實起來。再在這樣的基礎上麵,由一片一片的磚砌成一座很高、很莊嚴的華表。

坊上用的磚是自己燒的。特別在遠處請來了有名的匠人,磚上塑有不少的浮雕式的人物。這當然最能使我們小孩子喜悅了。燒磚的地方可惜是在離家三十裏的千佛崖,我不曾去看過那塑像怎樣構造,在做小孩子的當時真是很大的遺憾。我們家裏的規矩是除跟著大人之外不許一個人走出離家一裏路以外的。要往千佛崖去,那簡直就和我們現在要往埃及去看金字塔一樣的困難了。

千佛崖的本身本來已經是很有引力的地方,那如它名目所表示的是在臨河的崖岸刻著有許多佛像,雖然並沒有上千,但也有好幾十個。小時候並沒有考查過那是甚麼時候鑿就的,可供考證的資料除佛像的本身外甚麼也沒有,沒有碑銘,也沒有寺院。這些東西在古時應該有的,但在我們所能知道的範圍內是連痕跡也沒有了。佛像已經是很有年代的,露天地經過了很久的風化,有的麵目已很模糊,有的更連影子都沒有,隻剩著一個空的石龕了。這或許是唐代的舊物,受了嘉定的大佛寺鑿成大佛岩的影響,有甚麼苦行的大師到那兒去駐錫,才在壁上刻出來做紀念罷?這當然是我一人在這兒發出的空想,但要真正決定千佛崖的年代事實也並不困難,由佛像的樣式可以考出,由地層的研究也可以考出。但這些事情怕隻好等到理想社會實現以後的考古學者了。

千佛崖本身已經是很有引力的地方,在那兒又有許多匠人在磚上塑像。我小時是怎樣的想去參觀喲,但我們家裏不許可。

我們當時的家塾生活,不消說也是沒有星期的。

【四】

父親自己雖然失學,但他在我們兒輩的教育問題上是很費了一番苦心的。我們家裏自己起了一個家塾,請了一位專館先生。

先生姓沈名叫煥章,是一位廩生。他是犍為縣的人,在我未出世之前便來我們家裏主教,我們的大哥、我們的二哥(三伯父的兒子)都先後進了學了。因為這樣的原故,先生是很有名望的。我們家裏人尊敬他,鄉裏人也尊敬他。

我自己是四歲半發的蒙。我的發蒙是出於自己的要求。我為甚麼那樣早的發生了讀書的好奇心呢?這兒是有幾個原故。

第一是我母親教我念詩,這是很有趣味的一種遊戲。最有挑撥性的是那首《翩翩少年郎》的詩句:

翩翩少年郎,騎馬上學堂。

先生嫌我小,肚內有文章。

這對於兒童的好勝心真是一服絕好的興奮劑。兒童的欲望並不甚奢。他要“騎馬上學堂”,也不必一定要真正的馬,隻要有根竹竿便可以代替。騎起竹馬,抱著書本上學,這是怎樣得意的事情喲!要想實現這種情景,這是使我早想讀書的一個重大的原因。

其次是我有能夠聽懂說善書的自信了。

我們鄉下每每有講“聖諭”的先生來講些忠孝節義的善書。

這些善書大抵都是我們民間的傳說。敘述的體裁是由說白和唱口合成,很像彈詞,但又不十分像彈詞。這些東西假如有人肯把它們收集起來,加以整理和修飾,或者可以產生些現成的民間文學罷。

在街門口由三張方桌品字形搭成一座高台,台上點著香燭,供著一道“聖諭”的牌位。在下邊的右手一張桌上放著一張靠椅,如果是兩人合演的時候,便左右各放一張。

講“聖諭”的先生到了宣講的時候了,朝衣朝冠的向著“聖諭”牌磕四個響頭,再立著拖長聲音念出十條“聖諭”,然後再登上座位說起書來。說法是照本宣科,十分單純的;凡是唱口的地方總要拖長聲音唱,特別是悲哀的時候要帶著哭聲。有的參加些金鍾和魚筒、簡板之類,以助腔調。

這種很單純的說書在鄉下人是很喜歡聽的一種娛樂。他們立在聖諭台前要聽三兩個鍾頭。講得好的可以把人的眼淚講得出來。鄉下人的眼淚本來是很容易出來的,隻要你在悲哀的地方把聲音拖得長些,多加得幾個悲哀的嗝頓。

在我未發蒙以前,我已經能夠聽得懂這種講“聖諭”先生的善書了。

我在未發蒙以前,記性也好像不很壞。比我長四五歲的次兄(我們依著大排行叫他是五哥),在家塾的先生回家去了的時候,每每要在燈下受父母的課讀。讀的當然不外是些《易經》、《書經》。那種就像符咒一樣莫名其妙的文句從我次兄的口中念了出來,念來念去總是不能念熟。那種帶睡的、無可奈何的聲音真是擾人,真是就像蚊蟲一樣。我睡在床上或者在燈下遊戲,聽著他讀得幾遍,我倒可以成誦了。

這或者也是使我把讀書看成一件容易事的一個原因。

就是因為這些原故,所以我在四歲半的時候便要求讀書;我的父母也怕是看我也還聰明,便允許了我的。

那是一八九七年的春天,我父親引我到家塾裏去向沈先生拜了師,是用一對蠟、三炷香,在“大成至聖先師孔子神位”前磕了幾個響頭的。我從此以後便穿了牛鼻了。——我們鄉下人說發蒙叫“穿牛鼻”,這是很有意義的一個譬語。我想從前的兒童教育之痼沒兒童性靈,恐怕比用麻繩穿壞牛兒的鼻中隔還要厲害些罷。

發蒙讀的是《三字經》,甚麼“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這樣很曖昧的哲學問題,撇頭撇腦就擱在兒童的頭上,你教他怎麼能夠懂?你教他怎麼能夠感覺趣味?我讀不上三天便逃起學來,怎麼也不願意再上學。但已經是穿了鼻子,你便怎樣反抗也沒有辦法了。這回是我父親用強製手段把我抱進學堂裏去的。別人都笑我是“逃學狗,逃學狗”,我那個時候真是無可如何了。

所謂“撲作教刑”,這是我們從古以來的教育方針,換句話說,要教育兒童就隻有一個字,一個字,一個“打”字。——“不打不成人,打到做官人。”——讀書是為要做官的。你要想做官,那就不能不挨打。你要想你的子弟做官,那就不能不叫人打。大約能打徒弟的先生在當年也就是很好的先生了。我們的沈先生是很有名望的,不消說他的教刑也很嚴。

他的刑具是一兩分厚、三尺來長的竹片。非正式的打法是隔著衣裳、隔著帽子的亂打;正式的打法是打掌心,打屁股。

這打屁股的刑罰真是再野蠻也沒有了。小小的犯人要把板凳自己抬到“大成至聖先師孔老二”的神位麵前,自己恭而且敬地挽起衣裳,脫下褲襠,把兩爿屁股露出來,讓“大成至聖先師孔老二”的化身拿起竹片來亂打。兒童的全身的皮肉是怎樣地在那刑具之下戰栗喲!兒童的廉恥心、自尊心,是怎樣地被人蹂躪到沒有絲毫的存在了喲!

削竹片的大抵是我們家裏的用人,我們很不敢得罪他,差不多事事都要討他的歡心。但是事實上我們用的劉老麼他是很能體貼我們的。他為先生削竹片總是擇選嫩的竹子,而且兩頭都是不當著節疤的。這樣的竹片打起人來不大痛,又容易破。不過破了有一點不好處,就是打下去的時候,兩個破片有時會挾著皮肉,特別疼痛。

還有不好處便是竹片容易破的時候,先生省得麻煩,便從學堂的籬柵上把細竹抽來打人。那可不得了!那是囫圇的,打得人非常疼痛。打一節,斷一節。打在皮肉上的總是節頭。

我發蒙不久便受了打掌心的刑罰。先生把我的右手打出了血來,那是被破了的竹片刺破了的。

事實上這種打掌心、打屁股的正式的打法比較起來還要好受些。因為受刑的人是有意識的,他的皮肉已經有接受竹片的準備。最難受的是那隔著帽子、隔著衣裳的亂打。隔著衣裳的打法在冬天不大適用,總是在夏天。這單薄的衣裳、單薄的便帽,怎麼也抵不住那竹片的侵入,尤其是那編籬柵的細竹。

我最忘記不了的是那“鐵盔”的故事。

那在發蒙以後怕已經有一兩年了,先生是愛用細竹打人的時候。小小的一個頭腦打得一麵都是皰塊,晚上睡的時候痛得不能就枕,便隻好暗哭。母親可憐起來,她尋出了一頂硬殼的舊帽子給我,裏麵是有四個氈耳的。

這頂帽子便是一個抵禦刑具的“鐵盔”了。先生打起來隻是震空價的響,頭皮一點也不痛。我的五哥便和我爭起這頂帽子來。有一天在進學堂的途中他給我搶去了,我便號啕痛哭起來。

這使先生發覺了那個秘密,他以後打我的腦殼時,要揭去帽子再打了。

就這樣又打得一頭都是皰塊,晚上又不能就起枕來。我們母親這回也沒有辦法了。

像這樣的刑罰我們叫做“筍子炒肉”,先生罵我們的時候就說是“牛皮子在癢”——其實何嚐是癢和搔癢的那樣輕快的事體呢!

除這“筍子炒肉”的刑罰之外,我們還要受各種各樣的刑罰:

罰站,罰跪土地。

跪土地是跪在“大成至聖先師孔老二”的神位麵前的。我們家塾裏的土地是三合土,那真是硬得難受。單跪土地還不要緊,先生不高興的時候還要把一條板凳來頂在你的頭上,家裏的板凳多半是楠木的,而且還有牙齒,那真是又重又痛。但這還不夠的時候,先生還叫你頂水。在板凳的兩端一頭放一碗滿滿的水,這是要使你伸直大腿、伸直腰、伸直頸子,長跪著動也不準一動的。動了一下,水如昃了一珠,那可不得了,那又要慘受“筍子炒肉”的非刑了。

從前的做官的人就是這樣打出來的,所以他們一做起官來便在百姓的頭上報仇。他們的嚴刑峻法不消說是“青出於藍”的了。當然,像我們這樣超過了三十的人大都是受過這樣的教育的,所以這種教育的應用我們也用不著太說遠了,就在上海的所謂文明都市,就在我們自己的目前,不是還有鐵鋸分屍、釘板抓背、硫酸灌頭、電流刺腦,各種各樣新發明的花樣嗎?……

在家塾裏所受過的非刑中,我自己覺得還有一種更殘酷的便是“詩的刑罰”。這東西真把我苦夠了。我在發蒙兩三年之後,先生便要教我作對子。起初是兩個字,漸漸做到五個字,又漸漸做到七個字以上。這已經是夠受的刑罰。因為連說話都怕還不能說條暢的小孩子,那裏會能了解甚麼虛實平仄,更那裏能夠了解甚麼音律對仗呢?但是做不出也還是要叫你做,做到後來,公然要做試帖詩(作者原注:唐朝以來科舉的詩,多以古人的詩句命題,前麵加“賦得”二字。這種詩或五言七言,或八韻六韻,謂之“試帖”。)了。甚麼“賦得‘山雨欲來風滿樓’得‘樓’字”、或是“賦得‘漠漠水田飛白鷺’得‘飛’字”之類的詩題。你看,這是不是就和巫師畫的神符一樣呢?

假使是教育得法的時候,這樣不自然的工作也未嚐不可以叫小孩子做出。因為在溫室的栽培裏,一切的草木都可以早期的開花。但我們所受的不僅不是溫室教育,盡可以說是冰窖教育。就是應時也怕開不出花來,那裏還能早期呢?那種痛苦,回想起來都還猶有餘痛。每三天一回的詩課,早飯過後把應讀的書讀了,便對著課本子瞑坐。翻來複去地把前麵改了的舊課拚命地觀摩,想在油渣裏麵再榨點油出來。用陳了的老套頭甚麼“二月風光好”、“三月風光好”、“四月風光好”之類,差不多把周年十二月都用完了,就是小孩子的自己也覺得難乎為情。起初是無聊的枯坐,後來漸漸變成焦躁的熬煎了。做不出來是不準你出去玩耍的。由上午坐到下午,由下午又坐到黑,仍然做不出來,那就隻好逼得流眼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