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我想聽聽您的看法。就是整個揭秘《紅樓夢》又引起巨大反響之後,在這個事件中,您覺得會讓您感覺比較欣慰的事情是什麼?讓您覺得比較遺憾的一個狀態是什麼呢?
劉心武:比較欣慰的就是我覺得好像確實引起了一些原來對《紅樓夢》不感興趣的、特別是年輕人,對《紅樓夢》產生興趣,這是我要達到的目的之一,我覺得這個意義很大。因為有一種說法就是說你原來是寫《班主任》,你關注社會現實,現在你為什麼不關注社會現實,你去關注《紅樓夢》了?我就覺得在改革開放以後,西方文化大量湧入,這種湧入是必然的,也是不可阻擋的,也是有好處的。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有的年輕一代,他的時間完全用來看美國大片,看韓劇,或者看翻譯小說,他們對中國的傳統文化、古典文化就比較輕視,或者沒有輕視的前提,他們就沒工夫,沒有興趣。
所以我通過這樣一個講座和兩本書,起到了我作為一個退休金領取者所能發揮的餘熱。《班主任》的時候我三十多歲,現在我六十多歲了,我還能夠引起一個轟動。這個轟動的效應之一使我欣慰,就是說有些年輕人原來不知道中國還有《紅樓夢》這麼有趣的書,先不說它多偉大,你可以先說它不偉大,就是說它怎樣的有趣,我需要引起他們的興趣。
主持人:其實劉老師也已經間接地回答了另外一個問題,就是有很多人說他有點兒“不務正業”,他現在告訴我們了,他是一個退了休的老大爺,他的正業是頤養天年。在這種情況下,他幹什麼都可以算正業,是吧?您繼續。
劉心武:我不是專業作家,我也不是有工作任務的人,我現在完全可以過自己的退休生活。可是你看我還介入社會,而且介入到這種程度,引起大的爭議,所以我自己感到挺欣慰。不欣慰的、不開心的,就是我不太願意再拋頭露麵,不太願意再成為社會的一個熱點。說良心話,咱們說真格的,我也不太願意在招人喜歡的同時,又那麼招一些人恨。可是這次就出現這個情況,喜歡的,確實喜歡得要命;不喜歡的,恨不得把我撕成兩半,這不是我所希望得到的。實際上《百家講壇》開頭請我來講的時候,我是很勉強的。因為我當然跟像你這樣的大明星還兩回事,可是,你先別搖頭,我也沾了點上電視的光。我到百貨商場,人家說,哎呀,你是不是講《紅樓夢》的那個老頭啊?是吧,我也能被人認出來,所以別光以為能認出你來,他現在也能認出我來,可是就特別難為情。有一次的表現,我現在挺後悔的,因為我到一家餐館去吃飯,馬上大堂經理就過來,劉老師,歡迎你,你是劉老師嗎?我當時因為跟幾個朋友在一起,就特不願意讓人知道,我說對不起我不姓劉。當時她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我也沒法?糾正。
主持人:那您在麵對其他的聽眾、觀眾的時候,您期待的是哪種態度不管對方是同意您的看法,還是不同意您的看法,您願意他的態度是什麼樣的?您願意跟他們做什麼樣的交流?
劉心武:我沒有辦法控製別人的態度,我也覺得沒有資格去預設一個前提,你必須得對我什麼態度,你既然做了這個事,什麼態度你都得承受。比如說我到王府井新華書店去簽名售書,有人背上貼著一個大紅心,“劉心武骨灰級粉絲”,看了嚇我一跳,什麼意思?是不是咒我呢?人說不是,現在流行,年輕人,這是最鐵杆的,叫“骨灰級”。還有一個,我看了以後不說嚇一跳,但也很吃驚,就是“我愛李宇春,更愛劉心武”。這種我也得接受、承受,因為人家支持你。還有比如說網上,就是一種謾罵,或者是一種有點“文革”大字報氣息的文章,人格侮辱或者是人身攻擊什麼的,那你也得承受。因為人家就有這個想法,是不是?你沒道理禁止人家,所以我現在的態度就是說我都承受,因為這個事是我做的,我講了,播了,書出了,好像那個鋼琴的鍵,從高音到低音,那你就都得承受。
主持人:其實來我們的節目講《紅樓夢》的學者不僅您一個,但是引起反響最大的是您一個,所以我就想除了您的研究的內容之外,其實它還跟一件事情有關,就是您的表達方式。您的表達方式比較利於觀眾接受,所以大家聽懂了,有興趣了,我想跟您聊聊您的表達方式,比如您專門學過嗎?演講啊?訓練過自己嗎?
劉心武:我在接受這個節目的錄製之前,跟編導接觸,跟製片人接觸,我很同意他們的一個定位,就是咱們電視,不是一個電視大學,它就是一個為普通老百姓,為中等文化水平的人服務的。上了班挺累的,上著學作業好不容易弄完的,是給這些人,某種意義上來說看著玩兒的。就是講學問,也是以一種消遣、消閑的形式,去激發他們對學問的興趣。
主持人:也就是說在做節目的時候,其實您是有意識地把這些學術研究用一個比較通俗的、有趣的方式表達出來。
劉心武:對,有人說我編故事,其實我所講的都有依據。有人說你為什麼不把你的依據講出來呢?這是很麻煩的,比如說我講到秦可卿,她的原型,跟胤〖FJF〗惡〖FJJ〗家族有關,胤〖FJF〗惡〖FJJ〗他開頭呢,為什麼叫胤〖FJF〗惡〖FJJ〗?後來為什麼叫允〖FJF〗惡〖FJJ〗?我一一說明出處,是哪部書的第幾頁,或者我參考了哪些人的有關的著作,那你想這個節目能播出來嗎?播出來以後能有人看嗎?是吧?畢竟這是《百家講壇》,我不是要完成一個我的學術成果,也不是說聽了我的人以後就紛紛做《紅樓夢》的學問,他能夠對《紅樓夢》感興趣,目的就達到了。
主持人:我想可能學者們是擔心怕觀眾如果聽說過很多其他版本的東西之後,他把各種各樣的版本混為一談,把文學作品、把戲曲、把電影、電視劇跟真實的曆史混為一談。比方說你問一個小孩說,你講講清朝曆史,康熙皇帝是什麼樣的人,小孩會跟你說,他是韋小寶的哥們兒,韋小寶有七個老婆,其中有一個是他妹妹,這就毀了,大概學者是擔心這個。但是如果我們觀眾有足夠的識別的能力,我們知道是怎麼回事,應該也不至於發生這種問題。
好,現在我們要給一點時間,給現場的觀眾,關於劉老師的紅學研究,有願意提問的,現在可以提問。
觀眾:劉老師到《百家講壇》來,揭秘《紅樓夢》,揭秘秦可卿,在《紅樓夢》紅學當中又創了一個分支――秦學,對他這種鑽研精神和研究態度,我是很佩服的。我想問一個問題,就是劉老師怎麼創意或者是當時的動機是什麼?為什麼要研究《紅樓夢》人物的原型?作為我這麼一個普通的讀者來講,我一下子搞不清這個關係,知道了《紅樓夢》人物的原型,對我們理解《紅樓夢》、閱讀《紅樓夢》這本書,或者是研究《紅樓夢》,有什麼關係
劉心武:他問得非常好。他這個問題是兩個部分,一個就是我的研究動機,是否有不良動機。現在我就跟大家說,我覺得我的動機是良好的。因為我自己寫小說,在寫作當中就碰到一個問題,特別是上個世紀80年代以後,外國文學的翻譯越來越旺盛,外國文學的新潮傳到中國來了,那個時候作家之間言必及比如馬奎斯、福克納什麼的,你見麵不談的話你就落伍了。很多作家也是進行揣摩,他們怎麼寫的,怎麼魔幻的,怎麼變形,或者怎麼意識流等等。我自己也很熱心,也參與這樣一個過程,而且我從中也獲得很多營養。但是我一想,我還是用母語寫作的一個人,在中國我也還是堅持用自己的母語來寫比較傳統的寫實性的作品。這樣我就覺得,我首先還是要向咱們中國自己的古典文學裏麵的經典作品來借鑒,首選就是《紅樓夢》。特別是那個時候我正在構思我的第三部長篇小說叫作《四牌樓》,這個小說構思的總體來說,它是具有自傳性、自敘性、家族史的性質,而《紅樓夢》正好是這樣一部書。怎麼把自己掌握的生活素材,這些生活當中真實的人、活生生的人,把他轉化為藝術形象,就是從原型升華為藝術形象,這是我要完成的一個事,這是我的動機了。當然研究《紅樓夢》就要反過來了,因為它是一個成品,它呈現在我麵前的是一個曹雪芹寫完的東西,我就要看看它這個人物形象從哪裏來的,這樣對我的創作有好處,所以這是我的動機。
第二個問題剛才問得特別好。你要寫小說,你這麼去探索,你去搞秦可卿原型研究,從秦可卿入手,把所有那些你感興趣的人物都研究了,對我們來說,我們聽你這個有什麼好處呢?我覺得呢,我在這兒還要再次聲明,就是我的研究是很個性化的,是一個個案,絕對不要覺得我的研究就是一個標準,一個正確的東西,一個你必須接受的東西。我到電視台錄這個節目的時候,我就一再聲明這一點,沒有這個意思。那你沒這個意思,你又不保證正確,你講給我們聽幹嗎呢?我要引起你對《紅樓夢》的興趣。
主持人:那您目前的工作,您稱之為很邊緣的工作是由哪幾部分組成的?
劉心武:我的工作是四部分組成:
第一,我當年是以寫小說引起大家注意的,所以我繼續寫小說。最近我還在《羊城晚報》上發表六千字的小說,六千字小說是很典型的短篇小說了,是我從美國訪問回來以後寫的,所以我不斷發表新的小說作品。
第二項工作,我寫大量隨筆。我這些隨筆多數都是排解我自己心中的鬱悶的,因為現在社會壓力太大,得憂鬱症的人很多,心理問題很多,我經常對自己清理,自己進行心理衛生,所以我首先是寫給自己和自己的親人,以及那些跟我境遇相同的人,然後大家共同地做心靈體操。我記得我在十幾年前寫過一篇叫作《五十自戒》,這篇文章當時在一定範圍之內有一定影響。我覺得我五十歲了,我會不會變成這樣一個人,突然坐在客廳沙發上,想到自己已經不那麼有名了,現在出名的作品都是別人寫的了,特別是年輕的,開始叨嘮年輕人如何不對,我說我要警告自己,不要這樣生活。我覺得十幾年來我現在可以很欣慰地給自己一個評價,我沒有那樣生活,我不嫉妒年輕人,我不嫉妒那些現在銷量比我大的小說作家,不嫉妒那些排行榜上的作家,不嫉妒那些新獲獎的作家,我繼續做自己的事。這個當中我也通過隨筆不斷調解自己的心理。這是第二個工作。
第三個,我寫建築評論,這個很多人不知道,這算文學嗎?這個東西就是跨領域的一種書寫,我已經出過兩本書。
第四,《紅樓夢》研究。我研究的大的方向其實主要是私淑一個紅學大家,就是周汝昌先生,我是在周汝昌先生的指導下完成我的秦學研究的。我們這個研究是有兩個最根本的出發點,說起來非常簡單,一個是我們堅持讓大家注意,《紅樓夢》曹雪芹的前八十回是一回事,高鶚是一個續書者,他的後四十回是另外一回事。這兩個人不認識,生活的年齡段也不一樣,沒有過交往,因此就是說高鶚你說他續得好那也是他一個續書好,所以我們研究就是研究前八十回。第二個,我們的前提就是認為前八十回、現在流行的版本也不好,所以你看我在我的講座裏麵一再提到古本《紅樓夢》。現在我就要告訴你,我現在正在做一件什麼事?我就打算把周先生,他和他的哥哥,已經去世了,叫周祜昌,還有他們的女兒,用了半個多世紀所完成的,把十三種古本《紅樓夢》,一句一句地加以比較,然後選出認為是最接近曹雪芹或者符合曹雪芹的原筆原意的那一句,構成了一個新的版本,這個版本已經正式出版了,但是很寂寞。我打算向特別是年輕的讀者推薦這個版本,我作為一個評點或者導讀,我要做這件事。並不是說我們最後這個版本一定是最好的,但是我們努力地把我們這一個共同觀點的這些研究者或者愛好者,把我們的成果奉獻給這個社會,奉獻給讀者,特別是年輕讀者。
主持人:這是您的邊緣工作的四項,您的邊緣人生主要包括些什麼內容?
劉心武:我邊緣人生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就是到田野裏麵畫水彩寫生畫,這構成我生活當中一個非常大的樂趣。我為什麼在農村畫,我農村有一些村友,有的村友跟我特別好,他們知道哪兒有野景、野地。在我選擇的書房附近還有殘餘的濕地,還有一些具有野趣的田園,我去到那兒畫水彩畫,是我生活當中非常大的一個樂趣。
主持人:就是說也許某一天,我們也會看到您的畫冊。
劉心武:這個不敢說,這個主要是自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