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的最後一個問題是：“第四次戰役戰果如何？”
“現在還沒有統計上來……不過，我知道一點是準確的，四次戰役殲敵數，比前三個戰役加起來大得多……當然，這是我們付出代價換來的，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一日，在發現中國大批援軍入朝後，李奇微終於停止了向北推進。中朝軍隊基本撤至三八線以北，慘烈的抗美援朝第四次戰役宣告結束。
這次戰役打了八十七天，李奇微隻向北推進了一百餘公裏，他是以七萬八千名士兵的屍體或殘廢為代價鋪出這一百公裏的，平均每天他要斷送九百個士兵的性命或手腳才能前進一點三公裏。他甚至沒有 能圍殲掉中國軍隊哪怕一個排。連他自己都承認：“主要目的在於俘虜和消滅敵軍有生力量，繳獲摧毀其武器裝備。從這種意義上說，這次作戰沒有獲得完全成功。”
中國軍隊在此次戰役中損失慘重，而且損失的全是部隊骨幹。總計傷亡五萬三千餘人，敵我傷亡比為1∶0．67。從抗美援朝第一役一直不間斷打到現在的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四十二等四個軍退至朝 鮮北部後方休整，五十軍、六十六軍奉命回國休整。
是時，中國軍隊最高統帥機構——中共中央軍委針對朝鮮戰場狹窄擺不開部隊、敵軍兵員少、武器先進，誌願軍武器落後、兵員多的客觀情況，決定放棄國內戰爭時部隊打一場大仗休整一次的傳統做法 ，實施輪番作戰、輪番休整的戰術，使用一批部隊打完一仗後退回國內，換另一批部隊入朝上陣再打的新戰法。這種現代版的車輪戰可長期保持充足的兵力和旺盛的士氣，不斷地用新銳部隊發起攻擊， 反過來又可使敵軍無喘息之機。同時，各部隊又可以拿現代化程度最高的美國軍隊當陪練，學會打現代化戰爭，提高中國軍隊的戰鬥力。
這個高明的戰略行動是由周恩來一手策劃實施的。後來據統計，整個戰爭中，中國共有二十五個野戰軍，七十九個步兵師，十六個炮兵師，十個坦克團，十個鐵道兵師和十二個空軍師輪番入朝參戰，再 加上一些支援部隊，總計有二百多萬中國官兵上過朝鮮戰場。除此之外，還有幾十萬東北民工入朝出戰勤，這場並未正式宣戰的戰爭事實上是中國曆史上規模最大的對外作戰。
喘過氣來的彭德懷要用剛入朝的新銳部隊給李奇微狠狠一擊，立足長期，爭取短期。他也想爭取短期，他希望就用第五次戰役來了結在朝美軍的性命。
二十七
楊得誌的十九兵團、陳賡的三兵團是第二番入朝作戰部隊。彭德懷打算用這兩個新銳兵團和東線休整完畢的宋時輪九兵團共九個軍為主力發起第五次戰役，西線一直堅持了四個戰役的六個軍將不再參加 此次戰役。
美軍向北攻得越凶，彭德懷的司令部就向前線靠得越近。四次戰役還在進行時，他的司令部已經設在離戰線隻有幾十公裏的金化上甘嶺的一個金礦洞裏了。
四次戰役後期，美軍雖然還在進攻，但彭德懷已經不那麼憂心了。十九兵團、三兵團部隊都快開上來了，現在，彭德懷已經可以從極端被動的局麵中解脫出來喘口氣了，他又可以策劃如何攻擊美國人了 。
毛澤東此時雖已有了長期作戰的準備，但還是希望短期解決。以他的個性，他是決不願意雙方僵持在三八線上的。他認為誌願軍應盡力避免這種情況，而應在第二番入朝部隊到達後，在四月十五日至六 月底以兩個半月時間實施戰役反擊，在三八線南北地區成建製消滅敵軍幾萬人，然後向漢江以南地區推進。
領袖和統帥的意見是一致的，反攻，打出去！
沒想到，戰將們的看法竟不一致。他們更想繼續誘敵北進，把敵人放進來打。幾十年後，洪學智在回憶錄中詳細記述了這次戰術分歧。
洪學智在作戰會議上最先發言：“我主張把敵人放到金化、鐵原地區再打，如果在鐵原、金化南麵打，我們出擊，敵人一縮，達不到成建製消滅敵人的目的。把敵人放進一些來，我們可以攔腰一截，容 易解決問題。同時，剛入朝的部隊可以以逸待勞，多一些準備時間。”
彭德懷搖頭：“我們不能再退了，把敵人放到這一線來壞處很多。鐵原是平原，是很大的開闊地，敵人坦克進來，對付起來很困難。另外，讓敵人打進來，物開裏那裏還儲存了很多物資、糧食，怎麼辦 ？不行，不能把敵人放進來打，還是得在金化、鐵原以南打！”
彭德懷態度很堅決。
不料，不但洪學智反對，第一副司令鄧華、參謀長解方、政治部主任杜平也一起發言，都認為洪學智的打法更好一些。韓先楚副司令員當時在前線，他的意見也和洪學智是一致的。
彭德懷反問：“那麼，物開裏的物資怎麼辦？”
洪學智大大咧咧地拍了胸：“好辦，我保證兩夜之內將它全部向北搬完。”
洪學智現在確實有底氣說這個話了。蘇製的汽車已大批擁入朝鮮，汽車兵們也初步摸索出了一套對付美機的辦法，高射炮也開始增加了。
部將們都不同意自己的打法，彭德懷不高興了：“這個仗你們到底打不打？”
眾將沒想到彭德懷說出這樣一句話，全場靜了下來。
解方思考片刻：“我又想了想，覺得老總的意見是有道理的，考慮比較周到。”
解方此話決非見風使舵，彭德懷有自己的道理。當時已經傳來了美軍要在中國軍隊後方搞一次大規模登陸的情報，一旦情報屬實，幾十萬準備正麵進攻的部隊掉頭都困難。彭德懷想趕在美軍未登陸前搶 先發起進攻，粉碎美軍的登陸企圖。決不允許美軍在自己的側後又開辟一個戰場。
洪學智開口了：“老總，打還是要打的，我們是做參謀的，參謀的責任是提建議，意見是供你下決心參考的，老總是戰場統帥，最後的決心還是老總下。”
鄧華也道：“老總，你不是讓我們提看法嗎？我們就是這麼看，采納不采納由老總定。老總定了的，我們堅決執行。”
彭德懷沉默不語，鄧華、洪學智再次陳述了自己的理由。
聽完之後，彭德懷起身出門起草電報，還是按照自己的打法辦。
鄧華等人吃完午飯後都走了，隻有洪學智一人陪著彭德懷繼續吃。
“老總啊，”洪學智見縫插針：“當參謀的，有三次建議權，我已經向你提了兩次建議，現在，我再向你提最後一次建議，最後由你決定。”
洪學智再次陳述了把美國人放進來打的好處。
彭德懷聽罷，放下筷子對著飯碗發怔，半晌才說道：“你的意見也有道理，我就是考慮戰場狹窄，把敵人的坦克放進來不好辦呀。”
洪學智道：“敵人坦克放進來固然不好辦，我們打出去更不好辦。我們往前進，敵人就要往後退。我們是靠兩條腿，敵人是坐汽車跑。我們的人又疲勞，地形又不熟，追不上敵人的汽車！另外，打遠了 怎麼供應呀，供應線也接不上呀！”
彭德懷再不做聲了，洪學智也沒有再說。
這是彭德懷數十年戎馬生涯中為數不多的失算之一，幾年後，他說：“洪學智的意見是對的。”
四次戰役還在繼續，五次戰役的準備工作已在緊鑼密鼓地進行。此時，中國國內派出了由廖承誌率領的中國人民赴朝慰問團。大批國內知名人士、勞模、演員將祖國人民的慰問轉達給在朝鮮浴血奮戰的 將士們，中國官兵的戰鬥意誌受到極大的鼓舞。
團長廖承誌將母親何香凝——舊中國兩位最傑出女性之一——專為彭德懷所繪的一幅畫作交給了彭德懷。彭德懷打開畫軸，一幅吊睛白額大虎正往山下猛撲。
“太夫人之作實乃無價之寶也！”
彭德懷感動不已。或許這幅畫和祖國人民的期待更堅定了他要猛虎般撲向敵人的意誌……
二十八
四月六日，誌司的礦洞內猛將如雲，謀臣似雨。南麵敵軍攻過來的炮聲已經清晰可聞，誌願軍的五次戰役布置會卻熱火朝天，預定作戰主力三兵團九兵團十九兵團的主官們個個鬥誌高昂。
九兵團司令宋時輪求戰心切：“我兵團入朝隻打了第一次戰役，狗日的陸戰一師本來是手到擒來的甕中之鱉，沒想到老天爺不長眼，零下四十度凍得我們連伸手的勁都沒有了，讓陸戰一師白撿了一條狗 命。我們一直在東線休整，誌司幾次要調我們回國，戰士們不依，都不服這口氣。天氣冷了沒辦法，天氣暖和了，非替犧牲的戰友們報仇不可！”
宋時輪說的是實話。九兵團入朝作戰雖然把美國最凶悍的陸戰一師和步七師打垮了，可是官兵們都覺得仗打得窩囊。要不是天寒地凍，肚內無食身上無衣，東線的美軍一個都跑不了！
十九兵團司令楊得誌也是鬥誌旺盛，雖然他一入朝就嚇得不輕。他的兵團司令部所乘列車躲在一個向下傾斜的山洞裏防空時，製動閘失靈，列車在無人駕駛的情況下向山下滑了十分鍾，滑到後來速度快 得車廂要散架。十九兵團司令部的高級軍官們驚恐地發現前麵車站裏的貨車越來越近，十多萬軍隊的首腦部眼看要完蛋，幸虧一個隻有十二三歲的朝鮮小男孩機靈地扳開道叉。就這麼個小不點救了中國 軍隊整整一個兵團司令部的全部人馬！
三兵團司令陳賡足疾複發在國內養病，暫由副司令王近山帶隊。王近山中將，二野赫赫有名的人物，劉鄧的愛將，綽號“王瘋子”，打起仗來瘋得不要命（他死後，鄧小平為他手書“一代戰將”四個字 以為悼念，這可能是鄧小平惟一一次為一名中將這樣做）。毛澤東在抗戰時就知道了“王瘋子”的大名，侵華日酋岡村寧次對其更是恨之入骨。當時，帶了一支小部隊回延安的王近山在歸途中四處找仗 打，結果竟一下消滅了岡村寧次的華北日軍剿匪觀察團。這個觀察團全是中隊長以上的日軍將佐，一共有一百八十多人。王近山撲上去把這批日本中高級軍官消滅了個一幹二淨，光大佐（相當西方準將 ）就殺了六個，還將一個少將旅團長劈成了兩半！
以後在解放戰爭時期，王近山更是顯盡了英雄本色。他的指揮風格極其勇猛，是一員不折不扣的驍將，毛澤東多次表揚：“王近山敢打沒有命令的勝仗。”鄧小平則稱王近山的“瘋”是革命英雄主義！ 王近山渾身戰傷，身上都給打零碎了，左臂傷疤大得量不出脈搏，右大腿受傷骨折後短了一截，與司令員陳賡號稱“三兵團二瘸”，一個左腿短一個右腿短，兩人走在一起常引起哄堂大笑。此外肋前子 彈穿胸透背，一前一後兩個疤，頭頂還有大疤三處，頂門心軟乎乎的，一按就陷下去。就這樣聽到槍響還往上跑。
深受中國兩大偉人青睞的王瘋子說起話來也“瘋得很”：
“他們有多少兵？加上李承晚的偽軍，還抵不上咱們的一個軍區，不夠咱一個淮海戰役打的！我看把美國鬼子趕下海不成問題，朝鮮有多大個地方！在三八線上尿泡尿就能滋到釜山去！”
彭德懷聞語哈哈大笑，戰鬥作風凶猛的彭德懷自然喜歡王近山這種悍將：
“是啊。”
彭德懷的情緒被熱烈求戰的將軍們感染了：“敵人說自己是聯合國軍，我看我們才是‘聯合國軍’！二野的，三野的，四野的，一野的很快也要上來，咱們一個省比歐洲的那些個國家加在一起都還要大 嘛……”
這次黨委擴大會開得熱烈至極，會議從上到下充滿了樂觀情緒和輕敵思想。應該說，中國將領們的樂觀是有道理的，大批後續部隊正源源入朝，前一階段青黃不接的情況再也不會發生了，很快入朝部隊 將達到九十五萬人，加上人民軍部隊可達一百三十萬人，這可是名副其實的百萬大軍。這麼多部隊往前一拱，美國人在朝鮮還站得住腳嗎？
而且，新入朝的部隊還包括新組建的大批特種兵，四個地麵炮兵師，三個高炮師已經進來了。第三、第十九兵團入朝時都經過補充，每師都超過了一萬人。從蘇聯購買的第一批三十七個師的裝備已開始 到達，各師都成立了炮兵團、高炮營，各團增設了無後坐力炮連、高射機槍連和美國人非常害怕的一百二十毫米迫擊炮連。誌願軍的各種火炮已增至六千餘門，其中大中口徑火炮一千餘門，火力大大增 強了，中國軍隊的裝備從未這麼好過。
剛入朝的兩個兵團根本就看不起美國人。十三兵團幾個老部隊向他們介紹經驗時，都說美國人的防禦是雞蛋殼，表皮硬一點，戳破之後就是空的，這不最有利於發揮中國軍隊傳統的穿插迂回戰術嗎？部 隊裏開始盛行一瓶牙膏主義——隻需要用完從國內帶來的牙膏就可以勝利班師回國了……
一些小調在部隊流傳：從北到南，一推就完……
中國軍隊的盲目樂觀中正孕育著巨大的危險。
中國軍隊力量雖大大增強，美國人卻也沒閑著。中國軍隊前一階段所使用的戰術基本被其摸透，美國人搞出了磁性戰術等有效戰法予以應對；中國軍隊入朝數量大增，特別是火炮等重裝備突增數倍，隨 之而來的油料、彈藥物資消耗也在猛增，可是洪學智手裏的汽車才增加到一千四百輛。美國遠東空軍就已從一千架飛機增加到近三千架，襲擊重點已轉向中國軍隊後勤補給線……
兵團司令員們發表意見後，彭德懷提出了五次戰役的作戰計劃：“現在敵人在朝鮮前線兵力有十四個師，三個旅，二十四萬人左右，另有偽軍二、八、十一師等三萬多人分布在春川、大丘、大田、馬山 等地。敵軍在四、五月份可能獲得的後備兵力不下十二萬。從各方麵情報和各種跡象判斷，敵軍進占三八線以後還要繼續北進，而且很可能從側後登陸，配合正麵進攻，對我造成極大威脅。”
“我們必須在四月二十日左右，至遲五月上旬，舉行戰役反擊，消滅敵人幾個師，粉碎敵計劃，奪回主動權。在打法上，由於敵人這次兵力比較靠攏，我軍必須實行戰役分割和戰術分割相結合，從金化 至加平線劈開一個缺口，將敵東西割裂，爾後各個包圍殲滅之。”
彭德懷想用王近山三兵團從正麵突擊，以宋時輪第九兵團、楊得誌第十九兵團從左、右突擊。王近山中央突破後往兩邊一分，協同兩翼進攻的宋時輪、楊得誌兵團包圍殲滅偽一師、英二十九旅，美三師 、土耳其旅和偽第六師共五個師，然後，再集中兵力會殲美二十四師、二十五師。這樣，彭德懷要通過決定性的第五次戰役把聯合國軍主力吃光，其中美軍達三個師。毫無疑問，彭德懷的口張得太大了 ，他想吃的東西超過了他的消化能力。
布置完作戰計劃，彭德懷目光炯炯地看著洪學智：“如果一兩天沒飯吃，再好的計劃都完了。如果這次打勝了，全體指揮員的功勞算一半，後勤算一半！”
中國軍隊已經認識到，後勤是現代化戰爭的瓶頸，後勤部隊的重要性和一線戰鬥部隊的重要性是同等的。
二十九
開完會當天晚上，彭德懷的司令部開始向後方轉移。美國人離得越來越近了。為防一起出事，誌司總部分成好幾批出發。
洪學智第二批走，剛走沒多遠，就碰上美國人的夜航機，司機左躲右躲一下躲進了山溝，幸虧人沒事。
一部卡車把洪學智的吉普拉上來，洪學智正高興，後麵一輛吉普車黑燈瞎火地衝上來，一下子把他的警衛員撞成重傷，洪學智隻好將警衛員送上那輛車後繼續前行。沒一會兒，公路對麵過來的一部卡車 因為看不清路閃了一下大燈。這下壞了，大批夜航機飛過來猛炸。卡車司機嚇得關上燈拚命跑，洪學智眼看著一團黑影直衝過來，隻來得及說了一聲：“前麵車來了！”他剛繳獲的美國新吉普就給撞成 重傷，洪學智的腿也重重地敲在車幫上，這下弄得他跛了好多天。
一路折騰，總算到了空寺洞誌司新駐地，天蒙蒙亮洪學智就瘸著一條腿去檢查彭德懷的防空洞，中央指示他專門負責彭德懷的安全。洪學智剛看到防空洞就連連搖頭：“不行，這個洞又直又短，立刻加 深，在入口用沙袋堵個三角形的隱蔽牆，得拐幾彎才能進去。”
晚上一點，第三批轉移的鄧華也到了。鄧華不願按安排跟彭德懷住，硬是搬了一張行軍床跟洪學智等人擠到一間屋裏。跟彭總住一起太拘束了，還是跟這些老兄弟睡一起自在些。
清晨五點，附近的防空哨槍聲響起，洪學智、解方、杜平驚得一骨碌爬起來，再看鄧華，還在打呼嚕！
洪學智連吼幾聲，都喊不醒疲勞已極的鄧華，情急之下把鄧華連人帶床都掀翻了。大夥兒一起急急忙忙往防空洞跑，剛到防空洞就看到一長溜屁股上冒煙的火箭彈飛過去，把彭德懷住的房子給炸平了， 接著敵機又飛回來用機關炮對著幾個人剛剛離開的房子和彭德懷的防空洞猛掃了一陣……
敵機走了後，幾個人急急跑過去一看，哎喲，洪學智命令給彭德懷防空洞堆的沙袋隱蔽牆上被打了七十多個窟窿眼！沒有這沙袋擋著，彭德懷非給打成馬蜂窩不可！
再看他們自己的房子，鄧華直感到一股涼氣直衝腦門，他睡覺的地方被打了好幾個洞，連睡的行軍床上也多了個窟窿！
“老哥，今天不是你，我早已上西天了！”
鄧華還有心情給洪學智開玩笑，洪學智卻後怕得一屁股坐到地上。誌願軍的總司令和第一副司令差一點都報銷了！
又過了一天，洪學智和韓先楚也遇險了。夜裏，兩個副司令正在一個小防空洞口點著蠟燭下象棋等電報，正在將得帶勁時，一批敵機猛撲過來，糟啦，夥房裏爐子的火星沒滅完，給敵機發現了！
哥倆扔下象棋就往洞裏跑，就聽到外麵五六枚炸彈響成一片，炸彈下落的刺耳嘯叫激得兩人渾身起滿雞皮疙瘩。韓先楚跑到洞口一看，就見一架敵機對著自己的方向俯衝下來，韓先楚一麵往回跑一麵叫 ：“不行了，炸彈都對著洞口來了！”兩個人擠在隻有三四米深的防空洞盡頭處大發牢騷。洪學智操著濃重的家鄉口音罵那個廚房：“老韓，這個廚房可是造孽了！”
韓先楚一口濃重的紅安口音跟著罵：“是啊是啊，害得我們兩個跟著一起遭孽……”
誌司的上空，敵機天天光臨，中國軍隊的統帥們和百萬大軍中的任何一個戰士一樣，生命隨時都有危險……
統帥們尚且受到敵軍空中力量的如此威脅，千裏後勤線上的物資損失可想而知。
汽車四團剛入朝經驗不足，一次就給打毀了七十三台車，這些車可是剛通過西伯利亞萬裏鐵道線運來的新車……
四月八日，誌願軍後勤戰史上最慘痛的一頁翻開了——三登庫區二百八十七萬斤生熟糧食，三十三萬斤豆油，四十多萬套單衣襯衣，十九萬雙鞋和不計其數的其它物資被美國凝固汽油彈付之一炬。庫區 內豆油沒膝，黑煙衝天，東線部隊換季衣服全部被毀，隻好穿冬天的棉衣打仗，熱得受不了就掏出衣服中的棉花當夾衣穿……
麵對後勤困局，彭德懷、洪學智和中國軍隊的老後勤李聚奎上將等人開始醞釀從根本上解決後勤問題，誌願軍後務司令部開始準備成立。這是中國軍隊首次建立專門的戰區後勤指揮機構，它是中國軍隊 現代化建設史上的一件大事，它標誌著中國軍隊已經將後勤擺到了和作戰同等重要的地位。
中國軍隊正在從體製上由國內戰爭比較原始的軍隊組織係統，向現代化軍隊結構過渡。
三十
一九五○年四月十九日，中國軍隊的基層政工人員向躍躍欲試的戰士們大聲宣讀了五次戰役動員令：
“第五次戰役就要開始了！殲滅敵人幾個師的光榮任務，已經落在同誌們的肩上！
“這次戰役的意義十分重大，因為它是我軍取得主動權與否的關鍵，是朝鮮戰爭時間縮短或拖長的關鍵。
“我們要力爭戰爭時間縮短，因為它符合中朝人民的利益；我們要力爭這個仗打勝，因為它有勝利的條件。
“我們向敵人出擊了，為中朝人民立功的時機已到！
“我們的戰鬥口號是：全體動員起來，發揚艱苦奮鬥、克服困難的精神，爭取每戰必勝！保持革命光榮傳統！”
…………
中國軍隊企圖畢其功於此役，盡快結束朝鮮戰爭，美軍新任前線指揮官範弗裏特中將可不這樣想。他還想給中國軍隊好看呢。
李奇微赴東京接任麥克阿瑟職務後，第八集團軍司令官由範弗裏特接掌。範弗裏特曾是個很倒黴的人，連他自己也承認這一點。
馬歇爾五星上將是給美國帶來二戰勝利的人，當年，馳騁各大戰場的美軍將領幾乎全是他提拔的。馬歇爾總是隨身攜帶著一個小本子，裏麵記著他認為有發展前途的軍官，大概除了麥克阿瑟，美國軍隊 沒有一個軍官不渴望爬上這個本子。可憐的範弗裏特不在其列不說，他還被馬歇爾當成了一個與其同名同姓、以酗酒聞名的軍官。馬歇爾將軍以嚴謹公正、任賢選能、關懷部屬聞名美軍，範弗裏特含著 眼淚幽了一默：“這比他總出差錯更顯得我倒黴！”
這樣一來，範弗裏特到二戰快結束才是個團長。
幸虧諾曼底登陸戰中這位團長發揮出色，又得布萊德雷等同班同學鼎力推薦，馬歇爾才發現了自己的錯誤，可範弗裏特的軍職已經落下去一大截了。範弗裏特想起這件事就傷心。幾個同班同學中，隻會 玩橄欖球的艾森豪威爾都要當總統了，布萊德雷已經是五星上將參聯會主席了，可這兩家夥在西點的成績遠不及他！連低他兩級的學弟柯林斯、李奇微、克拉克等都早已名滿天下，成為戰區司令一類的 人物了，人比人氣死人喲！
範弗裏特是懷著老當益壯之心走上朝鮮的，他知道，這是此生最後一次建功立業的機會了，他暗暗發誓決不放過這次機會！他已覺察到中國軍隊即將發動進攻，他相信自己能打敗“共軍”。
四月二十一日，日本最有名的報紙《朝日新聞》在頭版登出通欄大標題《範弗裏特將軍：歡迎共軍進攻》。
第二天，四月二十二日晚十七時，一輪彎月悄悄爬上天邊。兩百公裏長的戰線上，中國軍隊幾千門火炮震碎了黃昏的寧靜，無數顆炮彈將聯合國軍的前沿陣地打得粉碎，即將讓中國軍隊痛徹心腑的抗美 援朝第五次戰役開始了！
開場就不順，步炮協同出問題了！
參戰的中國炮兵部隊全是從一開始就入朝的老炮兵，戰鬥經驗豐富得很，他們是按時按點實施準備的，打得又刁又準，就是沒想到步兵竟然沒跟上來。
許多中國步兵指揮官聽到炮聲時都驚呆了，他們還在按照國內戰爭時的運動節奏向前開進，離衝擊出發線還遠呢！怎麼炮兵兄弟不等等步兵大哥？部隊不可能及時到達衝擊出發位置，怎麼辦？
命令下來了：“衝，直接衝擊！”
隆隆炮聲中，許多中國官兵氣喘籲籲地向衝擊集結地跑去……
炮火準備一結束，二十萬隻猛虎一起向敵軍發起衝擊，隻是許多老虎衝擊時都已經累得兩眼發直了……
當夜，中國軍隊左中右三個突擊集團全線突破了範弗裏特的防線，激烈的戰鬥開始了！
左翼宋時輪兵團複仇心切，一下就打穿了東線敵軍陣地，主力立刻向縱深攻擊，打了一天就南進三十公裏，殲滅了南韓六師和美二十四師的一些分隊。
中央位置的王近山兵團攻入了中線敵軍縱深，分割了東西線敵軍之間的聯係。
右翼楊得誌兵團打出五次戰役最漂亮的幾仗，也打出了誌願軍戰史上的一個重大教訓。
六十三軍軍長傅崇碧出奇製勝，利用敵軍認為中國軍隊不敢白天行動的心理，將一八七師在大白天分多路隱蔽接近臨津江，天黑後一舉突破了敵人嚴密設伏的臨津江，衝過去包圍了掩護美軍逃往漢城的 英國第二十九旅。英二十九旅的比利時營最先被打得灰飛煙滅，中國軍隊的戰功簿上又增添了打敗一個國家軍隊的記錄。
英國二十九旅主力雖在強大的火力掩護下逃脫，可是其格羅斯特營被一八七師死死地圍在雪馬裏地區。
格羅斯特營是英國最著名的幾支功勳部隊之一，一八○一年遠征埃及為女皇陛下立過奇功，被授予在軍帽上佩帶兩顆軍徽的殊榮，大名“英國皇家雙徽營”。
麵對這支英國王牌部隊，中國士兵們毫不手軟，一個名叫劉光子的中國士兵頂著英國人的密集彈雨隻身衝向敵陣，女皇的戰士們驚恐地看到，這個中國人的褲子被子彈撕成碎片，四周被彈雨擊得塵土飛 揚，卻奇跡般地越衝越近，他們從來沒見過這樣刀槍不入的拚命三郎，口喊“上帝”頓作鳥獸散。
劉光子衝上陣地後急得亂蹦，大叫道：“這樣不經打，還叫什麼皇家啥子鳥營？”
邊叫邊對著潰散英軍就是一梭子，沒想到這幾發子彈卻驚出了劉光子腳下山坳裏的一大群英國兵。這群人從茅草叢中一擁，反把劉光子嚇了一跳，劉光子先扔個手雷過去，然後一手端著衝鋒槍一手舉著 手雷，直接蹦上了英軍叢中的一塊大石頭：“龜兒子都給老子站好舉手，不然殺光你們！”
這群英國兵被這個天神般的中國勇士嚇傻了，連反抗的念頭都不敢有，全部乖乖地舉起了雙手……
誌願軍總部授予了劉光子“孤膽英雄”的榮譽稱號。他是誌願軍中抓俘虜最多的單項記錄保持者，孤身活擒了整整六十三個英國人！
眼見格羅斯特營要完蛋，身在東京的李奇微竟親自趕往朝鮮戰場。這支在英國家喻戶曉的榮譽軍隊要是栽在中國人手裏，本來就很反戰的英國人會鬧騰得更凶，可不能再讓英國盟友為難了！
在美國第三師指揮所，李奇微召集範弗裏特、美四軍軍長米爾本和美三師師長索爾，專門開會研究如何解救格羅斯特營，臨走時李奇微給索爾扔下一句話：“你必須救出格羅斯特營，哪怕為此你不得不 動用所有部隊對優勢的中共軍隊進行反擊！”
英國二十九旅旅長布羅迪耶更是急得渾身亂抖。他在三次戰役時已經丟了尤爾斯特營。如果格羅斯特營再完蛋，他這個旅長肯定當到頭了。
二十四日上午，中國軍隊又打敗了一個國家的軍隊。
菲律賓第十營級戰鬥隊在八輛英國“百人隊長”式重坦克和十多架飛機掩護下衝向雪馬裏，力圖救出格羅斯特營。中國軍隊五六一團三營的戰士們靜悄悄趴在山頭上，將敵坦克放進一處公路隘口後，突 然擊毀開路和殿後的坦克，然後將進退不得的敵軍堵在山溝裏猛打，菲律賓士兵倒下了一大片。英國坦克部隊指揮官胡斯少校嚇得神經都要崩潰了，他先向旅長布羅迪耶謊稱公路狹窄，坦克車體龐大無 法通過，然後撞開攔路的菲律賓輕坦克和卡車落荒而逃。
菲律賓指揮官奧加達中校破口大罵：“連英國人都不救英國人，我們憑什麼為他們送死？”罵完也率殘部逃命去了。
布羅迪耶旅長現在隻有將全部希望寄托在美國人身上。可美國人簡直氣得要他吐血。此時美三師防線已全麵告急，索爾將原本用於解救格羅斯特營的六十五團主力和菲律賓營全部投入右翼堵漏，隻給布 羅迪耶留下了六十五團第三營。但是美國六十五團團長哈裏斯上校是個大滑頭，他心裏大打小算盤，六十五團一營、二營都在和中國軍隊激戰，頂住的時間肯定不會長，撤退時非用第三營掩護不可。他 可不會為了救英國人一個營而損失自己的兩個營！哈裏斯既心存不善，救援行動可想而知。從救援部隊預定出發時間早晨六點半一直吵到八點鍾，布羅迪耶和哈裏斯連個救援方案都拿不出來，趕來督戰 的師長助理米德準將不知內中奧妙，自然看不過眼：“現在最主要的問題是時間，兩位這樣吵下去，部隊何時才能出發？”
正吵得怒氣衝天的哈裏斯眼一翻：“我對自己的任務一清二楚，我和布羅迪耶足以控製一切，用不著他人指手畫腳。”氣得米德準將轉身就走。
英國旅長和美國團長又吵了一個小時，美國團長總算做出了讓步，派一個坦克連去救！
布羅迪耶急得吐血：“沒有強大的步兵部隊協同，坦克連根本不能靠近格羅斯特營。”
哈裏斯的回答讓布羅迪耶氣得暈倒：“是嗎？那我就先派一個坦克排試試！”
這位自私的美國團長是故意要惡心一下高傲的英國旅長了。
拖到上午九點，美國救援部隊總算上路了，區區一個坦克排四輛坦克慢騰騰向前爬去，中國軍隊隻打了幾槍這個排又撤回來了，哈裏斯接到報告笑著說：“再派一個坦克排碰碰運氣。”
又一個美國坦克排隆隆上路，這下連剛逃回來的英國胡斯少校也氣得暴跳如雷。他攔住坦克：“我們重裝甲的百人隊長坦克都不管用，M24這種薄鐵皮棺材根本不管事。既然你們不是誠心救人，就請回去 ，英國人不需要這種可恥的把戲。”
哈裏斯團長聞言不但不發脾氣，反而笑得合不攏嘴：“好啊，不是我不執行命令，是英國紳士自己充好漢，從現在開始，沒有我的命令，不準再向格羅斯特營派出一兵一卒。”
英國功勳部隊格羅斯特營的末日到了。四月二十五日中午，整個格羅斯特營四個步兵連、兩個炮兵連、一個中型坦克連被中國軍隊全殲，一千餘人隻逃掉了三十九人。誓與二三五高地共存亡的卡恩營長 實現了諾言，他躲在高地英軍屍體堆裏裝死，可惜被中國人發現，卡恩隻好長歎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脫下軍帽，淚流滿麵地狠狠吻著上麵的軍徽，然後將其摘掉，乖乖走進了中國軍隊的戰俘營。
英國軍隊從此失去了“皇家陸軍雙徽營”這支功勳部隊。
戰鬥結束，以後曾任中國軍隊副總參謀長的中國一八七師師長徐信榮立二等功。
臨津江畔，英國第二十九旅慘遭重創，減員百分之五十以上，徹底失去戰鬥力，英國朝野為之震驚，美國人見死不救的行為更讓英國人怒火萬丈。李奇微尷尬無比，下令徹查，徹查的結果竟是卡恩營長 舉止失措，美軍各級指揮官則處置得體，不負任何責任……
六十三軍連戰連捷之時，楊得誌兵團另兩個軍卻損失慘重。
六十四軍擔負著突破臨津江之後向議政府穿插的重任，結果在過江之後被美軍強大火力阻住不能前進。兵團司令楊得誌急紅了眼，連發兩電催其突破，措辭之嚴厲實為罕見：
“……我軍主力已停於江南狹小背水地區，如不堅決攻擊等於死亡……六十四軍各師如不猛插進到目的地完成戰役任務，會遭到革命紀律的製裁！”
但是，革命紀律製裁消滅不了敵人強大的火力，六十四軍軍長率部不顧一切往前猛攻，最終也隻有一個營和兵團偵察支隊衝破了敵軍防線。這兩支小部隊二十小時不眠不休拚命死戰，一路擊破美軍七次 阻擊，在美軍縱深穿插六十公裏，一舉奪占了議政府旁的製高點道峰山，切斷了漢城以北敵軍的退路。這一行動打亂了漢城以北敵軍的部署，四麵八方的敵人一齊擁向道峰山。這兩支中國分隊在不可想 象的惡劣條件下整整堅持了三天四夜。在令人絕望的形勢中，他們望眼欲穿地盼望著大部隊馬上趕到。可是，六十四軍的主力此刻卻在血灑臨津江畔……
六十四軍不惜傷亡地反複攻擊，卻始終打不破敵軍的火力封鎖線，趕來增援的六十五軍兩個師也跟上來了，結果，五個師五萬多人馬全部擁擠在臨津江南岸約二十平方裏的狹小空間動彈不得，前進不能 ，後退不允，整整兩天兩夜，美國人的空地火力反複犁來犁去，中國士兵血肉模糊的屍體鋪滿了臨津江南岸……
所有的中國戰史都沒有披露中國軍隊在此次戰鬥中的詳細傷亡人數，隻是用“傷亡慘重”、“重大犧牲”等充滿了血腥的詞語一筆帶過。中國權威戰史記述：“這是誌願軍戰史上的一次重大教訓……”
從四月二十二日起，震耳欲聾的槍炮聲響了整整七天七夜才漸漸平息，此時，中國軍隊已向南突進了六七十公裏，楊得誌兵團已進逼漢城北郊，美軍在四次戰役中進攻八十七天才得到的地盤被中國軍隊 僅僅七天的反攻奪回大半。
彭德懷在指揮所裏看著戰報亦喜亦憂。這七天部隊打了不少戰術性的好仗，也有臨津江畔慘痛的教訓，從總體看，中國軍隊無可置疑地取得了反擊的勝利，不過，這勝利太不圓滿，太不令人甘心了。
整個第一階段殲敵總數才二萬三千人，其中未能成建製地殲滅敵軍一個團，離預定殲敵五個師的計劃差得太遠了！
“敵人給打狡猾了……”彭德懷暗暗思忖。
範弗裏特確實沒讓中國軍隊占多大便宜。他按著李奇微的法子依方抓藥，中國軍隊夜間穿插，他就節節撤退，每夜卻最多隻退二十公裏，恰是中國軍隊一夜前進路程。結果中國軍隊夜間抓不住敵人，天 明又進入了敵軍預設陣地之前，反遭火力猛襲。而且，範弗裏特一改“雞蛋殼防禦”戰法，建立了兵力和火力密切配合的縱深防禦，中國軍隊想打近戰貼不上去，打夜戰當夜不能解決戰鬥，想速決又僵 持不下，又打成了彭德懷最忌諱的一線平推，雖然在加平方向曾打開過一個戰役缺口，對敵翼側形成嚴重威脅，卻又不得不因部隊缺糧而原地停留等待補充，而美軍迅速以摩托化行軍堵住了缺口。現在 ，美軍連漢城也不肯放棄了。範弗裏特將火炮全部推到漢城的街道上，對漢城北西東三麵形成密集火網。部隊攜帶糧彈又已用盡，彭德懷隻好停止進攻。
“後勤跟不上，火力又薄弱，毫無製空權，看來這仗隻有打成長期的了，唉！”
彭德懷現在已經徹底認清了戰爭的長期性。但是，將這場中國軍隊曆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戰役打成這個結果收場，彭德懷和誌願軍官兵們全都不甘心，投入上百萬軍隊，就這麼點戰果，說不過去呀……
眾將帥一合計，算了，到東線揍李承晚去。我軍不傻，沒必要為爭麵子用無數戰士的寶貴生命去換取美軍嚴密設防的漢城。現在美軍主力全集中在西線，東線隻有南韓兩個軍團六個師，如果把南韓軍隊 打光了，美國人孤掌難鳴，在朝鮮還待得下去嗎？
中國軍隊又開始運糧補彈，打算發起五次戰役第二階段的戰鬥。前線忙得不可開交時，負責百萬大軍後勤供應的洪學智卻跑回國內去了……
三十一
周恩來留學法國時，與幾個中國同學一起相互開玩笑，評完了校花又評學校裏的美男子。
青年周恩來笑著說：“第一美男子就在你們旁邊坐著呢！”
幾位同學打趣：“你嗎，就是瘦了一點。”
周恩來傲然道：“吾貌雖瘦，天下必肥！”
周恩來一生中最瘦的時期有三次，一次是長征得了肝膿腫後，一次是病逝前被癌症折磨時，還有一次就是抗美援朝期間。
周恩來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大管家，也是誌願軍的大管家，他為抗美援朝所做的貢獻幾十本書都寫不完。在支援誌願軍的繁瑣事務中，最讓周恩來操心的就是後勤工作了。
“洪學智同誌，你好，一路辛苦了。”
周恩來站在辦公室門口緊緊握住了滿身泥汙的洪學智的手。他清瘦的臉龐讓洪學智吃驚。幾十年後，洪學智在自己惜字如金的回憶錄中專門記下了他對周恩來此時的記憶——“周副主席工作很忙，他顯 得很憔悴。”
周恩來召見洪學智，是為了從一線指揮員那裏了解誌願軍後勤中存在的困難和問題，另外一個不會向洪學智透露的秘密是，他要親自考察洪學智，觀察其是否能出任即將成立的誌願軍後方勤務司令部司 令。這一點，洪學智此時還蒙在鼓裏，隻有周恩來與彭德懷知道此事。
洪學智落座即開始彙報：“幾次戰役打下來，我們吃虧就吃虧在沒有製空權，敵機的轟炸破壞使我軍遭到極大損失。敵機經常一折騰就是一天，見人就猛衝下來嘎嘎地掃射，扔汽油彈、化學地雷、定時 炸彈、三腳釘……晚上是夜航機，戰士們叫‘黑寡婦’，也不盤旋，炸彈便紛紛落下，到處是大火……”
周恩來十分嚴肅：“美帝國主義欺負我們，瘋狂到了極點，但是他們沒想到，在他們的海空優勢下，我們卻打到了三八線。美軍這是第一次在世界上吃敗仗，不過，誌願軍要想不吃虧，就得研究對付敵 人轟炸的辦法。”
接著，周恩來詢問了供應問題。洪學智彙報：“誌願軍沒有防空力量，公路運輸線長達數百公裏。第三次戰役時，前麵兵站與後麵兵站相距三四百公裏，形成中間空虛，前後脫節。另外，後勤高度分散 ，也沒有自己獨立的通訊係統，常常聯絡不上……現在戰士有三怕，一怕沒飯吃，二怕無子彈打，三怕負傷後抬不下來……敵軍參戰飛機由一千餘架增加到兩千餘架，並由普遍轟炸轉向破壞我運輸線， 特別是凝固汽油彈對我地麵倉庫設施危害最大。敵人還派遣大批特務潛入我後指示目標轟炸……”
聽完洪學智的彙報，周恩來心情沉重極了：
“外國軍事家說，後勤是現代化戰爭的瓶頸，誌願軍的後勤必須加強，軍委要給誌願軍後勤增派防空部門、通信部隊……你還有什麼問題要彙報？”
洪學智立刻說道：“彭總讓我向你彙報關於成立誌願軍後方勤務司令部的問題。從朝鮮戰爭中彭總和我們都逐漸認識到了現代化戰爭中後勤的作用。現代戰爭是立體戰爭，在空中、地麵、海上、前方、 後方同時進行，或交叉進行，戰場範圍廣，情況變化快，人力物力消耗大。現在歐美國家都實行大後勤戰略，五十裏以前是前方司令部的事，五十裏以後就是後方司令部的事。戰爭不僅在前方打，而且 也在後方打。現在，美國對我後方實施全麵控製轟炸，就是在我們後方打的一場戰爭。這場戰爭的規模，不僅決定了我們在前方進行戰爭的規模，而且也決定了前方戰爭的成敗。我們隻有打贏了這場後 方的戰爭，才能更好地保證我們前方戰爭的勝利。後勤要適應這一特點，需要軍委給我們增派防空部隊、通信部隊、鐵道部隊、工兵部隊等諸多兵種聯合作戰，而且需要成立後方戰爭的領導機關、後方 勤務司令部，以統一指揮後方戰爭的諸兵種聯合作戰，在保障中進行戰鬥。”
周恩來連連點頭……
三十二
匆匆忙忙辦完事，洪學智趕回朝鮮。五月十四日晚，發生了一件抗美援朝曆史上的大事，這件事也是中國軍隊現代化建設史上的一座裏程碑。
彭德懷和誌願軍黨委常委們共同商議後方勤務司令部司令人選。洪學智預感不妙，縮在一邊不做聲。他實在不願兼這個司令，他舍不得離開長期從事的軍事工作轉行搞後勤，還有一個原因直到晚年他才 說出來：“朝鮮戰爭的後勤工作太難搞，我擔心搞不好，搞砸了，沒辦法交待！”
洪學智不做聲，其他人發言倒熱烈得很，鄧華、韓先楚、解方、杜平，你一言他一語都說老洪兼好。
洪學智終於沉不氣了：“我不能兼這個司令。”
彭德懷奇怪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洪大麻子今天怎麼了？
彭德懷問：“為什麼？”
洪學智拚命想推掉這個差使：“前一段讓我管，我沒管好。現在再讓我兼這個後勤司令，還不是弄不好！我什麼事都幹，就這事不幹，讓別人幹吧。”
彭德懷不高興了：“你不幹，誰幹！”
洪學智要鄧華幹，鄧華說我要協助老總作戰，還兼著副政委管政工，怎麼兼得過來？洪學智無可奈何又要韓先楚兼，韓先楚腦袋搖來搖去：“我老到一線督促檢查，怎麼兼後勤司令？”
洪學智真急了：“那讓後麵派人來嘛！”
彭德懷臉已經拉得老長了，但還是耐著性子問了一句：“派誰？”
“李聚奎、周純全都可以嘛！”洪學智所說兩將都是中國軍隊老後勤，李聚奎還是跟著彭德懷平江起義的紅五軍老兵，紅五軍營長雷振輝叛變要槍殺彭德懷時，李聚奎衝上去將其抱住摔倒在地，救了彭 德懷一命。可這兩人都是東北後勤的頭頭，怎麼來得了？
彭德懷搖搖腦袋：“後麵任務也很重，他們主要管那頭。”也就是洪學智有這麵子讓彭德懷磨牙，換別的人他老早就吼起來了。
話都說到這分上了，洪學智還不罷休：“那還可以讓楊立三派人嘛。”
楊立三是從紅軍起就搞後勤的中國軍隊總後勤部部長，草地上他為差點病死的周恩來抬過擔架，他死後，周恩來親自為其抬棺。
敬酒不吃吃罰酒是不？
彭德懷終於發火了，他把桌子突然猛地一拍，嚇得洪學智幾乎跳起來。
“你不幹？行啊！你不用幹了！”
洪學智知道哪有這樣的好事，他小聲問了一句：“那誰幹呢？”
彭德懷怒吼：“我幹！你去指揮部隊吧！”
洪學智見彭德懷發這麼大的火也害怕了：“老總，你講這個話，可是將軍的話了。”
洪學智經常和彭德懷下象棋。
“是我將你的軍，還是你將我的軍，啊？！”
彭德懷不依不饒。
洪學智就這樣被趕鴨子上架，當上了誌願軍後勤司令。彭德懷這一逼，居然逼出了以後中國軍隊惟一被兩次授銜上將的總後勤部長。就這樣，在烽火連天的朝鮮戰場上，中國軍隊開始建立能適應現代化 戰爭的完整的獨立後勤供應係統……
此時的中國軍隊代總參謀長聶榮臻元帥後來精辟地總結：“嚴格地說，我們是從抗美援朝戰爭中，才充分認識到後勤工作在現代化戰爭中的重要地位的。”
三十三
一九五一年五月十六日，洪學智被逼著當上後勤司令後第三天，五次戰役第二階段打響了。就在同一天，同麥克阿瑟鬥得精疲力竭的杜魯門批準了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通過的“在恢複戰前狀態的三八線 上通過談判結束敵對行動的建議”，美國人決定向中國人求和了。他們實在不想在朝鮮繼續消耗本應用在歐洲的力量了。
但是，戰爭暫時還在按照自己的慣性前行。
彭德懷專打東線南韓軍的戰術收到神效，西線楊得誌兵團佯攻漢城吸住了美軍主力，王近山兵團再次中央突破，又將東西線敵人切成了兩片。東線擔任主攻的宋時輪兵團和人民軍三個兵團以空前猛烈的 炮火猛轟南韓軍防線。中朝聯軍傍晚突破，夜間穿插，天明合圍，迅速占據了南韓第三軍團撤退必經之地五馬峙，被打得千瘡百孔的南韓四個師全部崩潰，副軍團長等人帶頭化整為零，分散逃入大山， 許多人在向南逃亡的過程中餓死，四個師的裝備全部扔給了誌願軍。
美國人大怒，如此無能的部隊不必存在了！
李奇微、範弗裏特眼一瞪，撤掉了南韓第三軍團的番號，勒令其限期解散。
請來助戰的客軍竟然勒令解散了本國軍團級的部隊，美國人此舉讓人笑掉大牙。韓國人幾十年後仍對此罵不絕口，這實在是一個獨立國家的奇恥大辱。南韓第一軍軍長從此之後多了一句讓人啼笑皆非的 口頭禪：“所謂聯合作戰，就是一個字——‘忍’。”
打垮了南韓三軍團後，東線部隊繼續向南猛插。朝鮮中部山脈均為縱向，部隊橫向無法機動，中國軍隊隻好一個勁往南跑，經過五天連續奮戰，宋時輪兵團在東線普遍推進了五十至六十公裏，向南衝得 最遠的十二軍已到達三七線，其九十二團竟然插入一百五十公裏遠，到達三七線以南的下珍富裏。範弗裏特的防線又被砸出一個窟窿，中國軍隊又取得大勝。
可惜，早已不堪重負的補給線撐到這個時候終於徹底斷裂了。中國軍隊的軍師長都喝不上稀飯，六十軍軍長傅崇碧一天的糧食就是一把從大道上撿來的炒黃豆，王近山兵團大批戰士餓得啃樹皮草根竟中 毒死亡，隻得停留三天等待補充。美國人用兩個師摩托化行軍，十幾個小時行進一百多公裏，迅速堵住了缺口。彭德懷見狀長歎。由於供應困難，部隊疲勞，沒辦法再發展戰役勝利了。
誌司隨即下令，春季攻勢到此結束，主力轉移到三八線北休整，兩個階段進攻都獲得勝利的中國軍隊帶著八千傷員，得意洋洋地緩緩向北撤去……
一派麻痹的氣氛中，中國軍隊大難臨頭！
三十四
五月十八日，中朝聯軍的攻勢尚在高潮，範弗裏特就發出指令要在西線和中線進行反攻準備。中國人的攻勢隻能維持五到七天，糧彈耗盡後必然撤退。那麼，如果乘其糧彈全無、忙於撤退時，殺個回馬 槍會是個什麼結果？這個問題想得範弗裏特兩眼放光！
他也瞧不起學弟李奇微。李奇微的反攻隻是一線平推，搶占山頭，讓中國人從容逃掉，不，決不這樣幹！
在美軍中有“山地戰專家”之稱的範弗裏特決定采取中國人穿插敵軍的辦法，用坦克和摩托化步兵組織“特遣隊”，由強大的空軍掩護，沿公路向中國人後方猛插，搶占橋梁渡口，配合後續部隊包圍正 在撤退的中國人……
為了準備這次反攻，範弗裏特不惜將守備後方的兵力抽調一空，南方人民軍遊擊隊立刻迅猛發展，導致範弗裏特落了個“不懂政治”的罵名……
五月二十二日，中國軍隊進攻剛停止，範弗裏特的反攻立刻開始了！
騎一師七團突擊隊、美二十五師“德爾溫裝甲支隊”、美十軍“牛曼尖兵”特遣隊等武裝到牙齒的重裝甲支隊凶猛地向正在撤退的中國軍隊後方插去。在特遣隊身後，是一直養精蓄銳的十三個師！
勝利班師的中國軍隊麵對突然降臨的打擊驚呆了。“牛曼尖兵”不足一個連的部隊三小時內在中國軍隊最重要的地段縱橫穿插二十公裏，一路如入無人之境，竟搶占了天險屏障昭陽江北岸渡口，向剛剛 東線大捷的宋時輪兵團腰部狠插一刀，一舉包抄到還滯留在三七線附近的二十七軍、十二軍背後！中線的十五軍、六十軍右翼也徹底暴露。接著，六十軍的防線被突破，中線王近山兵團和東線宋時輪兵 團的聯係被徹底切斷！東線已是危急萬分，中線也開始大勢不妙了。屋漏偏逢連陰雨，王近山三兵團剛開始撤退，電台車就被敵機炸毀，兵團部與下級部隊全部失去聯係！猛將王近山急得頓足大罵。他 的六十軍一八○師兩翼已徹底暴露，實際上已被包圍，配屬給宋時輪的十二軍也被截斷了退路……
彭德懷的戰役布勢瞬間就被打得七零八落，甚至連一條像樣的阻擊線都沒有。到五月二十四日，十二軍軍部和下屬兩個師、二十七軍主力和六十軍一八○師都被美軍截斷在三八線以南，戰場一片混亂… …
短暫的震驚過後，中國軍隊那些久經沙場的王牌軍立刻開始堅決的突圍行動。
配屬給宋時輪的十二軍三十一師雖已被孤立在敵後，同軍部失去聯係，師長趙蘭田這個老紅軍卻並不驚慌。他相信部隊和自己的戰鬥經驗。他隻為插到敵人肚子裏去了的九十一團擔心，九十一團已打過 了三十七度線，退路已被美軍徹底切斷。那可是由紅一方麵軍第一師第一團發展起來的老紅軍團隊，丟了如何得了呀，那會折盡軍威的！
此時三十一師兩翼的人民軍和二十七軍都在撤退，三十一師再不走就孤立了。
“我們要帶九十三團阻住敵人，為九十一團擋住口子，九十一團不脫險，師指不走！”
趙蘭田師長和劉暄政委含著眼淚下了決心。三十一師作戰科副科長楓亭帶著兩個警衛員視死如歸，迎著無數衝過來的敵人向南奔去。他們的任務是找到九十一團口頭傳達師長的撤退命令……
兩個警衛員先後倒在敵人的火網下，楓亭單槍匹馬奇跡般地奔波六十七公裏，在敵人的包圍圈中找到了九十一團團長李長林。李長林看到楓亭時嚇了一跳。楓亭更吃驚，李長林還要興致勃勃地去攻打南 韓三軍團司令部！
了解了戰場形勢後，九十一團這個紅軍團隊毫不慌張，深通戰術的李長林率部先朝敵人後方的東南向衝過去，秘密涉過了南漢江，然後又繞道走向北方。六天後，靠吃野菜樹皮維生的九十一團一千多名 中國官兵終於衝破了三個師敵軍的堵截，建製完整地同大部隊會合，一路還抓了六十多個南韓俘虜！
東線幾支被圍的中國部隊都是戰爭經驗極其豐富的老部隊，沉沉穩穩地都溜出了美國人的包圍圈——二十七軍全軍斷糧，又被美國在朝鮮戰場上惟一的空降王牌一八七空降團和大批敵坦克截斷了退路。 這支踩上孟良崮、攻進上海城的中國勁旅紋絲不亂，名震東洋的彭德清軍長指揮部隊交替掩護，見空就鑽，餓著肚子穿來插去一番，連一支小分隊都沒有損失就平安撤回了北方。十二軍也泥鰍一般悄悄 溜出了美軍包圍網。到了二十七日，彭德懷在全線展開八個軍進行阻擊，終於壓住了陣腳，隻有中線的六十軍一八○師出事了……
三十五
五月二十九日晚七時，瓢潑大雨鋪天蓋地，電閃雷鳴驚心動魄，剛從空寺洞誌司到楠亭裏誌後任司令的洪學智忽然接到彭德懷緊急電話：“馬上回來，有急事。”
洪學智欲待再問，彭德懷已不耐煩地撂下電話。
洪學智頓時心驚，他昨天晚上才離開彭總冒雨趕到楠亭裏，怎麼今天又要回去？肯定是出大事了！
現在誌司隻有彭總一人坐鎮。前方傷亡太大，韓先楚被派回國要兵去了，鄧華夜間行軍臉部被吉普車擋風玻璃撞成重傷，也回國治療去了。憂心如焚的洪學智幾分鍾後就驅車駛入茫茫雨幕……
“雨下得那個大喲，大得一塌糊塗，好像天漏了似的，嘩嘩的聲音很響，隔幾步就看不清前麵的東西。沿途的道路上都是水，河溝子漲得滿滿的。”
這場雨給洪學智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半路上，他差點連車帶人被洪水衝跑……
半夜兩點，洪學智終於趕到誌司。他見到彭德懷時嚇了一跳，一向軍容嚴整的彭德懷隻穿了一條短褲，赤著上身，滿頭大汗，兩隻眼睛熬得兔子似的，毫無疑問，這是這位傑出的中國統帥在其輝煌的軍 事生涯中感到彷徨無依的極少數幾個時刻之一。
“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都出現了，六十軍出問題了，那個一八○師同軍部、三兵團、誌司都失去了聯絡，電台怎麼也聯絡不上……”
洪學智回憶那一刻時隻用了幾個字就說明了彭德懷當時的精神狀態——“老總急得不行。”
彭德懷當然和一八○師聯絡不上。這時，一八○師已錯誤地砸掉電台，全師分散突圍了……彭德懷除了電令一八一師、四十五師返身去解一八○師之圍外已做不了更多的事了，而那兩個師也已傷亡慘重 糧彈耗盡，這道命令等於一紙空文……
是時，在將就著處理了一八○師的事情後，洪學智在地圖上看到美軍離誌司隻有六七十公裏，而其間竟沒有誌願軍部隊，隻有一個警衛團靠在誌司身邊。誌司危險！
彭德懷卻沒事兒一樣隻考慮全局，根本不把個人安危放在心頭。洪學智急了：“不行，得趕快調部隊到鐵原前麵來，守住空寺洞前麵這個口子，不然空寺洞司令部就危險啦！”
彭德懷搖頭：“各個部隊正在一邊阻擊敵人，一邊後撤，任務都很重，傷亡都很大，調哪個部隊呀？不好調呀！不好辦啊！”
這位以剛毅果斷著稱的中國統帥罕見地猶豫了。部隊太苦了。
“那也得想辦法調，趕緊想辦法！”
洪學智一眼就瞅住了正在空寺洞後麵一百多公裏的陽德修整的四十二軍。
“不要讓四十二軍休整了，讓他們來這兒吧！守住鐵原通往空寺洞這個山口，保證總部安全。”
彭德懷於心不忍，四十二軍是血戰後剛剛撤到陽德的。
洪學智很堅決：“剛到也不行，剛到也得來，老將丟了還下什麼棋？這事你別管了。我通知他們，讓他們全軍來，連夜來。”
彭德懷見洪學智態度堅決，說道：“來也可以，但不能全軍來，來一個師吧。”
洪學智：“一個師太少，來兩個師吧，讓他軍部帶來。”
那場轟轟烈烈的戰爭中有無數驚天動地的事件，這個小小的插曲卻足以說明美國人的反攻行動給彭德懷帶來了多大的心靈震撼。這位偉大的統帥在此刻也舉棋不定了。
四十二軍軍長吳瑞林接電後眼都紅了：“彭總太不要命了，搞不好會當俘虜的！”
衣衫襤褸的吳瑞林迅速召集部隊講明情況，血戰過後剛剛退下來的四十二軍將士們高呼：“誓死保衛總部，誓死保衛彭老總。”
那些渾身硝煙、餓著肚子、甚至綁著繃帶的中國戰士又義無反顧地衝上前線……四十二軍搶占陣地的第二天，美國人就到了，吳瑞林驚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玄哪……
司令部穩住了，六十軍一八○師的情況也查明了，該師全軍覆沒了。
一八○師的覆沒有很多原因，有上級的，有兄弟部隊的，但更多的是自身的……
這個師相對於中國軍隊那些見過無數大場麵的老牌師來說，確如彭德懷所言，是“一個較弱的師”。它的曆史很短，一九四七年才由山西地方部隊升級組建。是時，解放戰爭已是捷報頻傳，該師是在比 較順利的情況下成長起來的，從未遇過特別複雜的困境，領導大多沒有單獨指揮作戰的經驗，入朝前又補充了大量剛投降的國民黨俘虜……
當這一切不利因素累積時，一八○師的覆亡便在情理之中了，斷糧時竟不知殺掉可供幾天食用的幾百匹騾馬而任其跑散，不積極聯絡求助反而砸毀電台燒掉密碼，不集中力量突圍反而解散部隊聽天由命 跑一個是一個，幹部們擔心編進部隊的國民黨俘虜打黑槍隻想著自己跑掉……
到了五月二十七日，一八○師師長鄭其貴、副師長段龍章、參謀長王振邦都逃出來了，幾百名幹部和骨幹也溜過了戰線。應該說，他們能活著回來就已經證明，如果不解散部隊而是堅決突圍，一八○師 是有很大的希望打出來的，所以，那個解散部隊、分頭突圍的決定足夠讓彭德懷砍掉這個師師首長們的腦袋了……
一八○師一萬一千名士兵共損失了七千名，其中五千餘人被俘，這是誌願軍在戰爭中被俘最多的一次。師政治部主任吳成德率領三十三個人在語言不通、地形生疏的南朝鮮打了整整一年的遊擊戰，最後 也被捉住了。
吳成德是朝鮮戰爭中被俘的中國官兵中級別最高的一人。
一年後，吳成德回到了中國。由於那個特殊的時代，由於中國軍隊戰鬥到底的傳統，在敵後奮戰了一年的吳成德要承受許多難以言語的痛苦。他被迫離開了軍隊，失去了視若生命的黨籍……
一八○師覆亡成了中國軍人心中永遠的痛，韋傑軍長直到臨逝世前還在哆哆嗦嗦地寫永遠也寫不完的一八○師覆亡總結。六十軍軍長韋傑被撤職，師長鄭其貴被撤職留黨察看一年，副師長段龍章撤職留 黨察看一年，彭德懷則將五次戰役視為他一生中四次軍事失誤之一……整整一代中國將領都為這件事遺恨不已。
三十六
戰局隨著八個軍的阻擊而穩定。六十三軍和十五軍在阻擊戰中居功厥偉。六十三軍在鐵原寬達二十五公裏的正麵上。擋住了美軍四個主力師、一千六百門火炮和四百輛坦克、無數架飛機整整十天的猛攻 ，彭德懷的命令是：“就是把六十三軍打光，也要再堅守鐵原十五至二十天！”
他要用六十三軍以鮮血換來的時間建立三道防線，並調集兵力準備待敵深入三八線以北後再次進行大規模反擊……六十三軍的血戰驚天地泣鬼神，他們的英勇行為穩住了中線。
當六十三軍完成了彭德懷的任務，終於接令撤下陣地時，許多戰士身上隻剩下一條褲衩和一支彈倉空空如也的步槍。
彭德懷親自趕去迎接勇士們，他隻說了一句“祖國感謝你們”，六十三軍的將士們就痛哭起來。犧牲的戰友太多了……
軍長傅崇碧滿麵淚水，隻對彭德懷說了三個字：“我要兵。”
彭德懷：“給你補兩萬。”
在六十三軍血戰鐵原時，十五軍也在南芝浦裏的角圪峰、鳴城山、樸達峰一線激戰。
十五軍軍長秦基偉，這位中國八十年代的國防部長精明過人。十五軍這支曆史並不悠久、由太行軍區十幾支地方部隊在一九四七年升級而成的新部隊被這位紅安將軍調教成了一群猛虎。
接令撤退時，秦基偉不是照轉命令，而是打開全軍的報話機，將所有的團長一個個叫出來親自交待回撤時間、路線。他知道幾十萬大軍後撤時的亂勁。
為防勤雜分隊婆婆媽媽誤事，他派參謀長、以後為中國核事業的開創和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的國防科工委副主任張蘊鈺去組織撤退。幹練的張蘊鈺來到勤雜分隊猛吹緊急集合號，將近千號勤雜人員攏在 一起，二話不說一個“向後轉，跑步前進”，扔下壇壇罐罐就帶隊離開了駐地。
秦基偉果敢的行動讓十五軍全師而退，隻有高炮團違反規定在白天就擅自開拔，結果打敵機的高炮反被敵機炸掉了十九門。
就為這點小事，打仗把算盤扒得賊精的秦基偉還痛心疾首。
十五軍接令阻擊時情況也很慘，打了那麼多惡仗，減員已達三分之一，糧食老早沒有了，連帶著的美國戰俘都跟著戰士們一起學會了挖野菜充饑，路邊馬糞裏泡漲的黃豆都被餓到極點的戰士們扒出來吃 了……
就是這等慘景，當聽到彭老總親自要求秦軍長堅守十天時，十五軍的將士們又返身先敵搶占了角圪峰、樸達峰，兩天就打垮了前來進攻的加拿大旅，又頂住了美二十五師和美三師的猛攻。所有的山頭打 到最後都成了白刃戰。戰鬥中，一個名叫柴雲振的班長組織十三個人分三路向敵反擊，僅七分鍾，擊退了美軍一個營，奪回了失守的三個山頭還搶了一個美國人的山頭。攻上第三個山頭時就剩下柴雲振 一個人。他用美國人留下的武器擊斃、擊傷了兩百多個美國人。打垮了進攻後，這位中國班長居然獨自攻占了第四個山頭。所有在場的美國兵都被這個殺紅了眼的中國勇士嚇得連滾帶爬地向山下逃命， 隻有一個黑人士兵跑不及，衝上山頭的柴雲振立刻和這個黑人在陣地上抓頭發、掐脖子打成一團。殊死的肉搏中，黑人咬掉了柴雲振一根手指，柴雲振挖掉了黑人一隻眼珠，又摸了塊石頭猛擊黑人的腦 袋。這個一米九幾的黑人被身高一米六的中國班長嚇丟了魂，捂著滴血的眼窩逃了，隻剩下一口氣的柴雲振一直堅持到戰友孫洪發衝上來才昏過去。
柴雲振的英勇行為對全線陣地轉危為安起了重大作用，戰後，他榮獲了特等功和一級戰鬥英雄的光榮稱號。這兩枚功勳章在十五軍軍部檔案室裏鎖了整整三十年，十五軍也找了柴雲振整整三十年。
一九八三年，十五軍偶然得知柴雲振還在四川老家活著，於是，十五軍在《四川日報》上連續刊登尋人啟事，呼喚自己的英雄。
老農民柴雲振聽到了部隊的呼喚，可部隊已經無人認識他了，歲月滄桑，本來就不把功名利祿放在眼裏的英雄也已淡忘了許多往事，隻記得是一位叫孫洪發的戰友背他下了陣地。
十五軍為穩妥起見，急電請回早已轉業的孫洪發。孫洪發一下火車就認出了柴雲振，兩個生死戰友抱頭痛哭一場……
幾年後，老英雄出訪朝鮮，朝鮮同誌取下英雄紀念館裏憑想象勾勒的柴雲振遺像相贈，國防部長秦基偉則在家宴中為自己的老兵滿滿敬了一杯酒。
柴雲振，中國軍隊在朝鮮戰場上又一個響亮的名字……
就是靠著官兵們這種頑強的戰鬥精神，十五軍也整整頂了十天，以一千二百人的傷亡代價斃傷敵軍五千七百人，還打掉了四架敵機，成為少數幾個在五次戰役中得大於失的野戰軍。彭德懷極為罕見地給 十五軍發來了感情色彩濃厚的電報：“秦基偉，我十分感謝你們！彭德懷。”
從此，十五軍這支年輕的部隊用自己的戰功在彭德懷腦海裏刻下了永不會磨滅的痕跡，當時機到來時，彭德懷是會把更重的壓力和更大的榮譽交給這支部隊的……
六月十日，美軍也在不斷的攻擊中流夠了血，李奇微認為：“敵人再次以空間換取了時間，並且在其大批部隊和補給完整無損的情況下得以安然逃脫。”
李奇微和範弗裏特都估計中朝軍隊即將舉行大規模反攻，遂下令在當日轉入全線防禦，屍山血海的第五次戰役至此結束。
此役中國軍隊殲敵八萬二千，作戰損失八萬五千（死傷，失蹤），部隊後撤中有二萬失蹤，三兵團因一時混亂失蹤最多，達一萬六，超過一個整師。美國人則宣稱五月下旬俘虜一萬七千中國人，這個數 字占整個戰爭中誌願軍被俘總數的百分之八十以上，是中國軍隊在朝鮮戰爭中僅有的一次嚴重損失。
三十七
空寺洞誌司一個偽裝起來的掩蔽棚中，上百名中國高級將領鴉雀無聲地聽著彭德懷咆哮：“韋傑，你站出來！”
六十軍軍長韋傑低著頭站了起來。
“韋傑，你那個一八○師，是可以突圍的嘛，你們為什麼說你們被包圍了？你們並沒有被包圍，敵人就是從前麵過去了，晚上還是我們的天下嘛！後麵也沒有敵人，中間也沒有敵人，就是過去了嘛，晚 上可以過來嘛，哪有這樣把密碼燒掉、把電台砸掉的？”
韋傑一聲不吭。聽到一八○師的慘訊後，他曾一頭栽倒在地昏了過去，這位跟著張雲逸、鄧小平百色起義的老兵此時羞憤萬分。
彭德懷繼續吼道：“那個一八○師師長叫什麼？回來沒有？”
韋傑低聲回答：“他叫鄭其貴，副師長段龍章和參謀長王振邦都回來了。”
彭德懷怒道：“他還有臉回來，這樣的人，該當軍法從事！聽說三兵團和你們六十軍還給他發去了表彰電，表彰他什麼？表彰他全師覆沒嗎？”
韋傑緩緩抬頭：“我認為，把板子都打到一八○師身上是不公正的……”
彭德懷頓時麵色青紫，氣得雙手發抖：
“那板子該打到誰身上？都是你的責任！你這個軍長怎麼當的？你像個當軍長的樣子嗎？命令你撤退時，你們就照轉電報，為什麼不根據具體情況安排好？像你這樣的指揮員就是該殺頭！我槍斃……”
彭德懷的吼聲震撼著鬆林，全場靜得鬆針落地聲都能聽見，氣氛極度緊張，軍長們一個個把腦袋往下縮……
鄧華見不是路，悄悄找洪學智商量。洪學智鬼點子多，找坐在門口的陳賡轉彎。陳賡剛剛帶病入朝參加了三兵團的總結。他資格老，彭德懷不會向其發火。陳賡果然站了出來：“老總，該吃飯了，肚子 都餓了。”
彭德懷冷冷地看著陳賡，停了好一會兒才說：“好，吃飯！”說完卻站在原地不動。將領們見彭德懷不走，誰也不敢動彈，還是陳賡笑眯眯地上前拉著彭德懷的胳膊往外拽：“吃飯去，吃飯去。”
彭德懷終於被陳賡拖走，將領們這才走向食堂……
五次戰役使彭德懷驟然蒼老，額上的皺紋一夜間加深許多。他沒有槍斃任何人，他明白錯誤也有自己一份。他是個不能原諒別人的過失、更不能原諒自己過失的人，直到多年後在牢獄被迫翻來覆去地寫 自傳，他還在不停地反思自己一生中的四次軍事失利。五次戰役就是其中之一……
曾有這樣一個鮮為人知的事件，再深刻不過地說明了，一八○師的覆沒，使誌願軍將領內部的爭論和痛苦激烈到了什麼程度。
在三兵團十二軍代軍長肖永銀少將的傳記中記敘，十二軍入朝後在五次戰役中進展不暢，彭德懷生氣了，竟不無譏誚地嘲諷：“人家是權威，咱是丘八，你們不是劉伯承的兵嗎？劉伯承不是講究戰術嗎 ？你們怎麼不講究？”
實事求是地說，彭德懷此語確實過分了些。
此語傳出，本來就窩火的十二軍群情激奮：“你把我們的手捆起來，叫我們怎麼打！”
王近山在總部會議上竟對著彭德懷拍了桌子：“這是什麼打法？這樣打下去，還有多少人填不進去？”
十二軍更由副政委李震執筆，聯名五千言呈送中央軍委、三總部、各兵種！彭德懷大將風度，一笑了之，再見肖永銀時笑道：“你們十二軍火氣不小呀！”
耿直的彭德懷也知道自己失言了。
不但彭德懷，誌願軍所有官兵都陷入了痛苦的反思。
口張得太大了，一下想把美軍全吞掉，沒想到敵人沒消滅，還硌了自己的牙齒。戰役企圖遠遠超過了我軍能力，速戰速決解放南朝鮮已成泡影。美軍的戰鬥力必須重新估計。我軍的裝備太落後不是一時 能夠改變的。我們需要研究全新的戰法，需要全新的後勤係統支持，需要全新的裝備。總之，我軍現代化的道路還太漫長，小米加步槍，倉庫在前方的傳統慣性思維需要徹底改變。許多幫助我們贏得過 無數勝利的傳統法寶該丟棄的必須堅決丟棄，許多能幫我們贏得現代化戰爭的新東西要學習，哪怕那是敵人的東西……
連毛澤東、周恩來等領袖也在總結經驗教訓。毛澤東專門接見了鄧華和三十八軍政委劉西元、三十九軍軍長吳信泉、四十軍軍長溫玉成和四十二軍軍長吳瑞林，同這幾位從入朝起就開始跟美國人交手的 將領進行了長時間的談話。在談話中，他明白了我軍為什麼不能一次殲滅美軍一個團，為什麼小米加步槍受製於飛機、坦克、大炮加麵包、牛油，他對美國軍隊有了新的認識：
“他們的士氣很高，自信心很強。”
毛澤東徹底改變了自己對於朝鮮戰爭的作戰指導思想，他準備長期同美國人對峙，直至徹底拖垮美國人為止。現在，他給彭德懷提出的要求隻是：“我軍每一個軍一次作戰中，殲滅美英土軍一個整營， 至多兩個整營，也就夠了。”
這就是抗美援朝著名的“零敲牛皮糖，積小勝為大勝”的戰術。
東西還是要吃的，限於條件不能大口吃，那就改小口吃好了，無非吃的時間長一點而已。
與毛澤東的談話結束後，鄧華趕到老首長林彪那裏彙報。林彪問得很詳細，鄧華一點一滴做解釋。但到後來，鄧華不得不頻頻看表。幾個軍長政委都已登上了火車，他非走不可了。
幾番猶豫，鄧華終於打斷了林彪的問話：“林總，我真的得走了，火車馬上要開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林彪的臉立刻陰了下來，眼睛鷲一般盯住了鄧華，不再說任何話，隻是緩慢而又堅定地抬起右手，用手掌短促有力地向門口揮了兩下……
鄧華離開林府時，還感到林彪那陰沉的目光在緊緊盯著自己的背影，他感到一陣不安，但隨即坦然，以後回國再向林總多彙報就是了……
鄧華不知道，就在他說出那番話時，林彪就把他看成是彭德懷的人了……
一九五九年彭德懷廬山蒙難，林彪立刻指使黃永勝在軍委擴大會上猛攻鄧華：“你跟林總那麼多年，林總對你那麼好，你卻總跟林總兩條心！跑到朝鮮倒是跟彭德懷一拍即合！你說，彭德懷誰都罵，為 什麼不罵你！”鄧華上將理直氣壯：“彭總罵你是因為你搞皮絆玩女人！我鄧華沒有生活作風問題，彭總當然不會罵我！”在場數百中國將領頓時哄堂大笑，隻有林彪沒笑。林彪冷冷地打斷了笑聲：“ 我昨天想了一夜，總覺得鄧華是個危險人物，不宜留在軍隊……”
鄧華，中國軍隊建國初期最明亮的一顆將星就此隕落了。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中國軍隊這支常勝之師從震撼中醒過來後，在慘痛的失利麵前真正認識到了現代戰爭的本質。中央軍委和誌願軍上下及時總結經驗並進行了全新的思考和探索，對原有的戰法進行 大規模攻進，終於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並最終取得了戰爭的勝利……
三十八
在中國人總結教訓時，美國人又求和了。雖然取得了五次戰役收尾期的小勝利，但美國人清楚地知道，不可能再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了。麵對擁有無窮人力資源的中國，能夠守住三八線就已經謝天謝地 了。
當美軍再次出現在三八線時，美國及其西方盟國所有有戰略眼光的人都意識到，這是結束戰爭的最好的“心理時期”。整個西方都看出來了，朝鮮戰爭最大的收益者，不是戰場上正拚命廝殺的中朝和美 國及其盟友，而是袖手旁觀的蘇聯。
英國人向美國人指出，美中交戰就像鯨魚和大象打架，誰也傷不了誰多少，可是中國間接給美國和聯合國、特別是給英法，反過來的傷害要大得多。英國參謀長會議甚至認為，即使蘇聯不幹預，如跟中 國正式公開交戰，也會讓西方受到致命的失敗。
英國首相艾德禮一再提醒杜魯門，不要忘記主要敵人是蘇聯，對中國進行不必要的挑釁是不明智的。
美國政府終於達成了痛苦的共識：“隻有傻瓜才會在碰都沒碰共產主義世界的核心的情況下，同中國發生對抗。”
此時，隻有斯大林在笑。但是，連丘吉爾都有些瞧不起斯大林了。
蘇聯對盟友的態度讓人齒冷，它在西方麵前拙劣的表演讓西方各國對其又敬又畏又蔑視。蘇聯已經向美國發出了明確的信息，蘇聯不會在朝鮮打仗。西方甚至由此推斷，如果美國越過了中國邊境，蘇聯 大概也不會參戰的！
現在，連蘇聯的對手都看出它的問題在於膽小和自私，丘吉爾輕蔑地告訴杜魯門：“蘇聯政策的核心因素是恐懼。”
艾奇遜則說：“在我看來，蘇聯問題的核心在於這個政權關心的是自己掌權，首先在蘇聯國內，然後在衛星地區保持影響。”
美國人、英國人著實把斯大林揣摩透了。就在此時，斯大林告訴印度大使拉達克裏希南：“蘇聯隻關心自身的安全和建立一條由對蘇友好國家組成的緩衝帶。”
現在，美國及其盟友不得不麵對殘酷的現實：在朝鮮陷得越深，真正的敵人蘇聯就得益越大，而自己受損就越重。而且，與中國交戰也不可能有取勝的希望，出路隻有一條——和中國談判！
然而，對中國把壞事做絕的杜魯門痛苦地發現，向中國尋找談判的門路已不知往何處尋找。艾奇遜後來在回憶錄中說：“是啊，於是我們就像一群獵狗那樣到處去尋找線索。”
可是哪裏有線索呢？
此時中國國內開展了轟轟烈烈的“抗美援朝保家衛國運動”。根據中共“打掃房子再請客”的方針，西方勢力在中國的殘餘被掃蕩一空，美國中情局的潛伏特務幾乎被抓光，華盛頓在中國的耳目已徹底 閉塞，杜魯門情急之下，竟然撞大運一般派人到香港尋找一個“毛澤東的遠親”，試圖由此打開和中國接觸的大門。此人當然無功而返。美國國防部長馬歇爾五星上將長歎：“（用這種方法與中國聯係 仿佛）把一封信塞進瓶子裏，放到舊金山附近的大海裏去……”
杜魯門的漂流瓶裏裝了些什麼呢？據美國文獻記載，杜魯門想通過中間人告訴毛澤東——
“美蘇有可能打一場大戰，這樣就會牽連到中國並葬送掉中國一個世紀以來所期望的局麵。美國政府的官方意見是想有一個合理與和平的解決，隻要中國領導人‘恢複了理智’，隨時可以這樣做。美國 公眾並不怎麼敵視中國，報紙、廣播也沒有侮辱中國人。對美國人民來說，打一場不動感情、沒有仇恨的戰爭是一種新的現象。如果中國能跟美國講和，是在跟一個朋友達成妥協而不是在跟敵人講和。 但是，不動感情也包含一種危險——殺中國人會成為美國人的一種習慣。最後，美國對朝鮮戰爭的興趣並不很大。真正的大敵手是克裏姆林宮而不是中國。美國希望使朝鮮局勢恢複到侵略發生之前的狀 態，換句話說，就是雙方各自回到三八線自己那一邊去。”
誰也不知道毛澤東、周恩來是否收到了杜魯門這個裝著威脅利誘兼而有之、胡蘿卜與大棒一起揮舞的漂流瓶……
走投無路而又精明強幹的國務卿艾奇遜隻好走了最不想走的棋，他讓國務院顧問凱南直接去見蘇聯駐聯合國代表馬立克。這一次，美國想談和的信息終於傳到了北京。
西方都能看透斯大林的用心，毛澤東、周恩來當然不會那麼天真。毫無疑問，中國在朝鮮已經取得了巨大勝利，戰線已從中國邊境南推了四百公裏，但是，毛澤東、周恩來心裏也很清楚，想把美國人趕 出朝鮮，徹底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以現有國力也是不可能的。
中國不可能為了向蘇聯購買現代化武器，在朝鮮打敗美國人而耗盡已經要見底的國庫。而且，斯大林的一些做法實在讓中國人心寒齒冷。中國人節衣縮食買來的蘇聯武器中，有一些竟是二戰中美國根據 《租借法案》送給蘇聯人的東西，很多坦克都是蘇軍二戰中用過的舊貨，還有些槍支竟是打過一戰的老古董……
此時，蘇聯對朝鮮的影響力也已經很有限了。
金日成不管怎樣向斯大林賣礦石，也滿足不了人民軍的武器裝備需要。
毛澤東、周恩來心裏更是明鏡一般。蘇聯口口聲聲要中國保衛社會主義陣營，而作為這陣營的頭頭，斯大林不但不出兵朝鮮，還要叫出兵打仗、蒙受了巨大犧牲的中國付軍火錢，這太講不過去了……
中國開始嚐到跟自私的蘇聯結盟的苦澀之處了，中蘇同盟之間已經在蔓生雖然暫時無人察覺、卻在悄悄擴大的危險縫隙……
六月三日，金日成前往北京，與毛澤東、周恩來商量停戰談判的政策和方案。
毛、周、金中朝三巨頭會晤後，談判的車輪很快便啟動了。六月二十三日，蘇聯代表馬立克在聯合國新聞部發表了希望雙方和平談判的演說。六月二十九日，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向李奇微發出如下指示 ，並命令他一字不差地準確執行：
奉總統指示，你應在三十日，星期六，東京時間上午八時經廣播電台將下述文件向朝鮮共軍司令發出，同時向新聞界發布：
本人以聯合國軍總司令的資格奉命與貴軍談判下列事項，因為我得知貴方可能希望舉行一次停戰會議，以停止朝鮮的一切敵對行動及武裝行動，並願適當保證此停戰協議的實施。我在貴方對本文的答複 以後，將派出我方代表並提出一會議的日期，以便與貴方代表會晤。我提議此會議可在元山港一隻丹麥傷兵船上舉行。聯合國軍總司令李奇微（簽字）。
七月一日，金日成、彭德懷複電：
聯合國軍總司令李奇微將軍，你在六月三十日關於和平談判的聲明收到了。我們受權向你聲明，我們同意為舉行關於停止軍事行動和建立和平的談判而和你的代表會晤。會晤地點，我們建議在三十八度 線上的開城地區。若你同意，我們的代表準備在一九五一年七月十日至十五日和你的代表會晤。
朝鮮人民軍總司令金日成，中國人民誌願軍司令員彭德懷。
“戰爭從來不是盲目的衝動，而是受政治目的支配的行動。所以，政治目的的價值必然決定著願意付出多大的犧牲做代價和承受犧牲時間的多長。
所以，當力量消耗過大，超過了政治目的的價值時，人們就會放棄這個政治目的而采取媾和。”
——克勞塞維茨
戰爭史上最艱難的談判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