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奶麵包會有的，不過現在還得吃窩頭。”
彭德懷對洪學智歎口氣。
空軍的勝利隻是象征性的，現在也就隻能起起鼓舞士氣的作用。
飛機太少，飛行員太新，隻能在家門口騷擾一下敵人。米格機腿短上不了前線，朝鮮的機場又都給炸光了。再說，誰又敢為了度過眼前的饑荒而去吃掉明天的種子呢？可不能把千辛萬苦培養出來的寶貝 們拚光了。
空軍首戰勝利的興奮平息後，彭德懷又開始埋頭研究地麵作戰。
現在中朝兩方再也不用為是否追擊敵人爭來吵去了。即使在充溢著戰友之情的高幹聯席會上，中朝兩方的幹部仍不時拍案而起，激烈爭論是否該繼續南進。兩天後，一切都已明了，十一月二十七日，前 線部隊終於證實：敵軍在野牧裏至金良場裏正麵向北發起進攻，其主力沿水原至漢城公路兩側向漢城猛烈突擊，李奇微搞的是大舉反攻！
朝鮮同誌汗顏了，美軍原來完全是有計劃南撤，引誘我軍上當！
當日，彭德懷不得不向部隊發出了“停止休整，準備作戰”的電報。那些剛要喘口氣的戰士們隻得又開始擦拭武器。更慘的是趕回東北參加《聯合作戰培訓班》的軍師團長們，一個個風塵仆仆從前線趕 回沈陽，隻趕上看了一場京劇，連一堂課都沒聽成，又匆匆趕回幾千裏外的前線，疲於奔命也就這麼回事吧。
彭德懷充滿了不祥的預感。他相信自己的指揮能力，相信能征善戰的誌願軍眾將領，他更相信中國戰士的英雄氣概和高超的戰鬥技能，他認為李奇微再怎麼凶，也休想讓誌願軍吃大敗仗。但是他預感到 ，在這場被迫進行的戰役中，在敵人的現代化武器麵前，疲憊不堪、武器極差的中國將士也要付出重大代價。
當夜，彭德懷從軍事角度出發，向毛澤東發去一封電報：
（一）……為增加帝國主義陣營矛盾，可否以中朝兩軍擁護限期停戰，人民軍與誌願軍從烏山太平裏、丹邱裏（原州南）線，北撤十五至三十公裏，如同意，消息請由北京播出。
（二）……出擊將破壞整個整訓計劃，推遲春季攻勢，且目前彈藥全無補充，最快亦須下月初旬，才能勉強出動。我暫時放棄仁川及橋頭陣地，在國內外政治是否許可……
彭德懷的此案是最現實亦是最佳的作戰方案，如有必要，彭德懷是準備毫不猶豫放棄仁川、漢城的。
第二天晚上，毛澤東的電報回來了。彭德懷大吃一驚。毛澤東不但不同意後撤，而且要求立即發動第四次戰役，而且戰役目標是更遠的三六線的大田和安東！電文中居然還說：“我軍沒補充彈藥也不是 很大的困難，但集中全力向原州打下去，殲滅幾部分美軍及四五個南朝鮮師的力量是有的！”
充滿了浪漫派詩人氣質的毛澤東頭腦有些發熱了！
彭德懷心裏暗暗叫苦，毛澤東的要求純屬空想，部隊此時恨不得像古代那樣掛塊免戰牌休整。人家已經找上門一腳把免戰牌踹了，連三七線眼看都要保不住，還打到三六線去一舉消滅幾部分美軍和四五 個師的南韓軍！就算李奇微讓路，去三六線能幹什麼？全軍餓死在那兒嗎？
彭德懷的頭搖得像撥浪鼓……
毛澤東的命令是必須執行的。軍事永遠必須服從於政治。不過，真要盲從也就不是彭德懷了。黨內最不怕毛澤東的就是他，在所有的人都改稱毛澤東“主席”時，隻有他一個人還堅持喊了好長一段時間 “老毛”。彭德懷和毛澤東吵的架也不算少了。剛到陝北，毛澤東要東征打閻錫山，彭德懷不肯過黃河，要毛澤東擔保紅軍能隨時退回來，兩個人好一場大吵，毛澤東氣得大叫：“你去絕對保證。我是 不能絕對保證的。”東征的勝利證明毛澤東是對的，但這可不意味著彭德懷從此就迷信毛澤東，就像黨內其他幹部一樣，該吵的時候他照樣會吵的。
二十九日，僅僅召開四天的中朝幹部聯席會變成了第四次戰役動員會。
毛澤東的進攻命令要執行，但如何執行就是軍事藝術了。主席的話是要聽的，但也必須量力而行決不能盲從蠻幹。
誌願軍眾將帥圍著地圖搔破頭皮，終於策劃出一個妙招。如果我軍立即向北轉移，勢必過早放棄漢城，這在政治上對我不利。而根據毛澤東的命令立即反擊，這些從血火中打出來的將領們也決不會傻到 真那麼幹。這批將領都是可以獨當一麵的人物，他們非常清楚，毛澤東是非常善於吸收部下意見的，建國之前多少驚天動地的大戰役都是毛澤東與前線將領互相不斷修正意見才取得勝利的。隻不過中共 黨內軍內從不喜歡將內部的爭論公開化罷了。
鄧華回國辦事去了，彭德懷、韓先楚、洪學智、解方仔細地分析敵我態勢。李奇微的進攻重點在西麵，即漢城和漢江這一麵，這條線以美軍為主，進展較快。而東麵以偽軍為主，進展緩慢。
洪學智笑著說：“這家夥是想先讓美軍進攻，再把偽軍帶起來！”
韓先楚、解方也笑起來：“這就是李奇微的破綻哪。”
彭德懷一拍桌子：“西頂東放！先楚再去西線組織指揮所，統一指揮三十八、五十軍和人民軍一軍團，在漢江南岸阻住李奇微主要攻擊集團的突擊。鄧華回來後，立即去東線指揮三十九、四十二、四十 、六十六四個軍，誘敵深入，把偽軍放進來後反擊！爭取殲敵一至二個師，再向敵人縱深發起突擊，從東麵威脅西線敵主力翼側，以此動搖李奇微戰役布勢，製止其進攻！”
彭德懷說完凝視著韓先楚：“先楚，你的擔子不輕哪，防禦縱深隻有二十多公裏，正麵卻寬達四十公裏。河流封凍，美國人的坦克可以縱橫無阻，你打的是阻擊戰，正好利於美國人發揮火力優勢。你不 但不能退，還得多爭取一些時間，千萬不能收縮太快，否則時間不夠，東線部隊來不及補充糧食彈藥啊。”
韓先楚緩緩點頭低聲道：“是啊，要打一場血戰了……”
十三
中國軍隊從未打過的血戰開始了。現在，中國軍隊才真正領教了美軍現代化火力的厲害。西線的阻擊戰不同於前三次的運動戰，這是擺開陣勢進行的陣地防禦戰，守住就守住了，守不住就將被突破。
中國軍隊已經嚐到過在美軍強大的火力下堅守固定陣地的苦頭，四十二軍在第一次戰役東線堅守黃草嶺時，雖然守住陣地，自身傷亡也較大，軍長吳瑞林和梁興初一起吃過彭德懷的批評。
名將鄧華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問題，還專門提出了“運動防禦”這一原則，提出在一地固守時間不要長於一兩天，因為這一兩天內，敵人對我軍防禦配置還沒搞清，空炮火力就對我危害有限。但是，在漢 江南岸我軍陣地縱深隻有二十多公裏，許多要點隻能用戰士的生命去堅守。
“美國人的炮彈真他媽多呀！”
五十軍軍長曾澤生中將喃喃罵了一句。曾澤生，原國民黨六十軍軍長，長春起義後成為人民解放軍將領中的一員。
曾澤生相貌威武幹練，一看就是個典型的職業軍人，雖然加入解放軍才兩年，但已被人民軍隊這座熔爐重新鍛打了一遍。他的部隊在改編後補入大批共產黨的優秀幹部、知識分子和工農成分的新兵，戰 鬥力急劇增強，部隊麵貌煥然一新，隨即奉命南下參加入川作戰，一路迭立戰功。
接令赴朝時，曾澤生正率部在湖北修築漢江大堤。入朝後，五十軍作戰勇猛，屢有斬獲，尤以殲滅皇家重坦克營一役名垂軍史。三次戰役更是一直衝到水原附近，是誌願軍在朝鮮打得最遠的部隊之一。 曾澤生一直隨隊靠前指揮，表現堅定果敢，極富軍事素養，幾次獲得彭德懷表揚。在國民黨飽受蔣介石中央軍嫡係白眼的曾澤生由衷地感到自己的路走對了，他要用戰功表白自己的忠誠。
政委徐文烈也為美國人的火力優勢頭痛：“是啊，為攻小小一座修理山，僅僅一個美軍營就得到近百門無後坐力炮、迫擊炮、二十一輛坦克和十輛自行高炮的營級火力支援，這還不包括團級、師級和航 空兵的火力加強。”
曾澤生捶了捶桌子：“我相信我們的戰士，我們一定能守住！”
五十軍的官兵們沒有辜負軍長的信任，在漫天鋼風鐵雨中，他們在硝煙與烈火中堅守修理山主陣地整整七天，把美二十五師打得頭破血流，再一次殺垮了土耳其旅……打到後來，美軍對中國士兵的生命 力甚至不敢置信。他們實在不明白汽油彈燒過、炮彈犁過的中國軍隊陣地上怎麼還會有人在抵抗。為了保障一個排的攻擊行動，在反複的火力準備後，一次就有二十挺重機槍、五輛自行高射炮伴隨四五 十個士兵撲向中國軍隊的陣地。在那美國人以為不可能還有任何人生存的廢墟上，奇跡般地又站起來一群中國士兵將這四五十個美國兵撂倒了一半……
二月六日，在給美軍以極大殺傷後，曾澤生奉令率部撤出修理山陣地，接著又和人民軍一軍團退回漢江以北。伴著紛飛的炮火，春天已經快到了，漢江在悄悄解凍，中國軍隊陣地離漢江很近，如果美國 人衝到江邊，那就是背水作戰了，搞不好會全軍覆沒的！
滿身硝煙的曾澤生來到誌司複命，彭德懷緊緊握住這位前國民黨中將的手：“五十軍打得好，你指揮得好，我要給你補兵，蘇式武器來了，優先給你們五十軍換裝！”
曾澤生聞語眼淚都快流下來了。在國民黨軍隊混了二十多年，作為滇係部隊的一名軍官，他和部下受盡了蔣介石嫡係的歧視和白眼。不要說補兵換武器這種好事，蔣介石是幾次要下他這支雲南部隊的毒 手的啊。僅僅兩年前，他還在率部與解放軍血戰東北……
曾澤生含著眼淚說：“我們盡力了，我們能在兄弟部隊麵前抬頭了！”
彭德懷聞語動情：“這是什麼話？就因為五十軍是國民黨改編部隊嗎？我彭德懷和你一樣，也出身舊軍隊的雜牌湘軍。彭德懷從來沒有把你們當後媽養的，五十軍有很多共產黨員了嘛，你回去告訴部隊 ，彭德懷向五十軍的同誌鞠躬致敬！”
彭德懷當真向曾澤生鞠了一躬。
胸襟博大的中國共產黨人啊！曾澤生熱淚橫流，向彭德懷端端正正敬了一個軍禮……
一九五五年在懷仁堂，曾澤生和那些身經百戰的老紅軍老八路站在一起接受了毛澤東、周恩來的授銜。他位列中國人民解放軍兩百中將之一。
十四
在友鄰部隊紛紛撤過漢江北岸之後，隻有三十八軍不但不能撤，還要將惟一沒有過江的一一四師也調到江南岸。他們的陣地位於東西線敵人的結合部，為了保障東線鄧華集團的反擊，他們必須在漢江南 岸背水作戰，死死頂住西線敵軍主力的進攻，隔斷東西線敵人的聯係。
現在，西線幾乎所有的敵軍都將攻擊矛頭指向了三十八軍。騎一師、美二十四師、英二十七旅、希臘營、南韓六師……一支支敵軍部隊向三十八軍小小的防禦陣地撲去。
三十八軍建軍史上最嚴峻的考驗到了！
從一月二十八日起，三十八軍的官兵們就再也睡不成覺了，空中無數敵機在陣地上空扔下成千上萬噸的高爆彈、燃燒彈、照明彈……
地麵上，幾千根各類炮管日夜不停地傾瀉裝滿烈性炸藥的彈丸……
炮火犁鬆了高地上的每一寸土地，防禦陣地的山頭普遍被削低一米……
炮擊過後，成群的坦克，無數的敵軍開始發起衝鋒，被打退之後再重複一次轟炸、炮擊、衝鋒的程序，這是李奇微的“火海戰術”。
國民黨在台灣島興高采烈：“這叫火海洗人海”。
不知有多少跟日本人拚過刺刀，把蔣軍從東北趕到南海，又打進朝鮮的英雄好漢犧牲在那些無名高地上……有時，美軍一陣轟炸炮擊後，一個陣地上被活活震死的中國士兵就有二十多個……
戰局在不斷地惡化，三十八軍不少陣地上死得一個人都沒剩下，而後方又毫無補充兵員。三十八軍危機四伏！
二月四日，李奇微吸取誌願軍戰術經驗，美二十四師十九團竟夜間穿插，滲透到了三十八軍防線後方。美國人也搞起夜間穿插迂回作戰了！
這支美軍一直插到了一一三師側後的山中裏、洗月裏地區。炮彈圍著一一三師指揮所爆炸，一一三師危急萬分。
軍指急了，命令不惜一切代價消滅這股敵軍。三三八團兩千多條好漢連夜奔襲反穿插，將這股敵軍反包圍，突進的美軍無處可退，隻有血戰到底一條路。
兩天兩夜後，洗月裏、山中裏地區的槍聲漸漸平息，美軍兩個營基本被殲，三三八團將士的遺體也鋪滿了那一帶的山穀丘陵。中國軍隊用電台與美軍聯係，保證讓其安全運走死屍和傷員。美軍果然依約 而來，直升機來來回回運了一個上午屍體，美國空軍也罕見地沒有對中國軍隊收屍人員進行攻擊……
許多執行命令極其堅決的幹部戰士麵對慘重的傷亡、奇缺的彈藥、糧食，開始氣憤得怒吼：“還要不要三十八軍了？一定要把四野的這支王牌主力同敵人拚光嗎？有這麼打仗的嗎？要是林總指揮，怎麼 舍得這樣用三十八軍，骨幹全打沒了……”
這支從彭德懷的老部隊底子發展起來的鐵軍居然有人講起了林總如何如何這種山頭主義濃厚的牢騷話！
十二月七日，梁興初等軍師團領導終於從沈陽趕回三十八軍軍部，連夜召開了軍師首長作戰會議。
梁興初冷冷地環視眾將。他知道這一切還隻是個開始，今夜五十軍和人民軍一軍團都要開始撤過漢江，漢江南岸將隻剩下三十八軍孤軍苦戰。前一段防禦戰還有兄弟部隊共同承擔壓力，而現在所有的重 負都將壓向三十八軍。
“……我已限令工兵連修複漢江大橋，把糧食彈藥搶運過來。梁興初先告訴幹部們軍長知道大家的苦處，他在盡力解決問題。
“兵員我沒有，誌司現在也沒有，但是，不久在安東集訓的戰士就會補充到部隊，師團指揮員必須保存一部分骨幹，在陣地上的兵員打光以前，盡可能從排長、副排長、連長、指導員和營長、教導員中 抽一個下來，一定要保存一部分骨幹，不然新兵補充來了後，沒人指揮怎麼打仗！”
梁興初的這段話再深刻不過地說明了老兵對於一支部隊的重要性。
安撫一番後，梁興初斬釘截鐵地下令了：
“無論困難多大，也要守住陣地！如果我軍的阻擊線垮了，不要說東線的反擊，整個戰線都要崩潰！大家不要忘了三十八軍的傳統！上級的任務必須完成，沒有二話！為了保證東線部隊勝利出擊，三十 八軍必須血戰漢江南岸！誰也不許再提撤字，誰也不許再講山頭主義的牢騷話！”
梁興初明白，在這種時候隻能把部隊逼到絕境，絕不能讓山頭主義的毒素和能否撤退的僥幸思想渙散軍心。
更加慘烈的戰鬥又在三十八軍的陣地上打響了。
十五
坐鎮誌司的彭德懷急了。三十八軍阻擊西線美軍主力的代價太慘重了，再這樣打下去，即使是“萬歲軍”也經不起消耗！
彭德懷連電鄧華，必須在二月十一日向東線敵軍發起反擊。他明白這也是強人所難，東線各軍均已退離戰線一百多公裏準備休整。剛到休整地又接令反擊，隻好匆匆忙忙往回跑。前線隻有人民軍金雄集 團二、五軍團節節抗擊北進敵軍，掩護鄧華集團向前開進。
二月九日，鄧集團四個軍克服眾多困難基本到位，人民軍三軍團也在迅速前調。而南韓八師已被阻擊在橫城西北地區，南韓三師、五師被阻於橫城東北地區，美二師二十三團和法國營被阻於砥平裏地區 。從整個戰線看，砥平裏和橫城之敵已經態勢突出，側翼暴露。這是韓先楚在指揮西線三十八軍、五十軍、人民軍一軍團在極其不利的條件下，靠著將士們尤其是三十八軍將士的血戰換來的東線殲敵的 戰機。
東線反擊戰就要發起，彭德懷的兩員愛將、統帥西線的韓先楚和統帥東線的鄧華竟為攻擊目標發生了分歧。
砥平裏位於東西線敵軍接合部，橫城則有大量美偽軍。打橫城可以大量殲敵，打砥平裏敵軍很少。但砥平裏卻是一個要點。砥平裏是位於橫城、漢城之間偏東的一個小村，它幾乎就位於朝鮮半島的“肚 臍”位置。如果砥平裏失守，西線美九軍右翼和東線原州美十軍左翼就將全部暴露。
彭德懷當然想同時打下砥平裏和橫城，可惜，這一線有美軍五個團，南韓三個師，還有一溜聯合國軍配屬部隊。以中國軍隊實力隻可能各個擊破。或者先打砥平裏再打橫城，或者先打橫城再打砥平裏， 兩者隻能選一而攻。
先打誰呢？
彭德懷罕有地猶豫了。同解方研討，無有定論，隻好分別致電鄧華、韓先楚。鄧華說要先打橫城，理由是可以有把握地大量殲敵，如果先打砥平裏，東西線敵軍往後一縮，我軍又追不上，還是個擊潰戰 ，理由很充分。
可韓先楚也回電了，他認為要先打砥平裏，如此可以一舉拿下關係戰役全局的樞紐，理由也很充分。
這下彭德懷越發舉棋不定。八日下午，他決定先打砥平裏，當天深夜又覺得先打橫城更好。第二天晚上，韓先楚再次來電陳述理由，彭德懷又決定還是先打砥平裏為佳。
電報發出後，彭德懷又疑慮起來。鄧華指揮東線，是否他在前線看得更清楚些呢？於是隻好又致電鄧華，指出鄧韓兩方案的利弊，讓其自己最後決定先打何方。
鄧回電先打橫城，彭德懷同意，毛澤東也來電“布置甚好”。
戰役計劃終於確定了，韓先楚聞訊在漢城北山指揮所裏拚命吸煙……
彭德懷布置完畢，隨即向毛澤東發出密電，在這場不得不打的戰役中他已做了最壞的準備：“……如能求得殲敵五六個團，估計可能暫時穩定戰線半個月，如反擊不成功，敵將瘋狂追擊，我軍在三八線 很難立穩腳……”
戰役開始前要打到三六線去的毛澤東不得不麵對殘酷的現實，現在能穩住戰線就不錯了！很難理解他此時的心情。但這位巨人在內心深處，肯定開始重新評估美國人的力量。
十六
一九五一年二月十一日夜，在三十八軍仍在血戰漢江南岸的同時，鄧華集團四個軍向橫城敵軍猛撲過去。
大勝！
戰鬥進行得十分順利，誌願軍四個軍和人民軍兩個軍團以迂回穿插戰術，在夜間利用敵空隙大膽深入，一夜間將橫城地區偽軍三個師打得粉碎，全殲了南韓第八師，將南韓三師、五師也打得稀爛。
十三日清晨，打響了抗美援朝序幕戰的鄧嶽師長麾下三五二團一下幹掉了美二師一個營。
美軍軍史學家流著眼淚寫道：“當時，美軍一個炮兵連在一支護衛隊掩護下，正沿著橫城西北三英裏一條狹窄公路北上，顯然沒有任何側翼保護……接著中國人突然向美軍炮兵蜂擁而來。五百多人僅三 人幸存。”
這是整個朝鮮戰爭中美軍生命損失最慘重的一仗，大約有五百三十人喪命。
美軍和南韓軍四個炮兵營也全軍覆沒。
這一仗繳獲火炮極多，足夠裝備中國軍隊一兩個炮兵師。筆者有幸認識過一位抗美援朝炮一師老兵，他回憶起橫城反擊戰第一句話就是：“嘿，大勝仗，到處是炮，我們騎在那些大炮上舍不得下來！”
韓國戰爭史傷心地記述：“二月十一日夜，中共兩個軍和北傀軍（對人民軍的蔑稱）的一個軍團發起大規模反攻，前線國軍三個師頃刻潰散。”
李奇微又開始痛罵韓國人：“在中共軍隊的進攻麵前，美二師又一次首當其衝，遭受重大損失，尤其是火炮的損失更為嚴重。這些損失主要是由於南朝鮮第八師倉皇撤退造成的。該師在敵人的一次夜間 進攻麵前徹底崩潰，致使美二師的翼側暴露無遺。南朝鮮軍隊在中國軍隊打擊下損失慘重，往往對中共士兵懷有非常畏懼的心理，幾乎把這些人看成天兵天將。所以，過了很長的時間才使南朝鮮軍隊樹 立起抗擊敵人夜間進攻的信心。腳踏膠底鞋的中共士兵，如果突然出現在南朝鮮軍隊的陣地上，總是把許多南朝鮮士兵嚇得頭也不回地飛快逃命。”
二月十三日，有名的橫城反擊戰結束。中國軍隊在兩天一夜的戰鬥中殲敵一萬二千，其中俘南韓兵七千一百，美軍五百，這是抗美援朝戰爭中俘獲南韓軍數量最多的一次。
鄧華為擴大戰果，乘勝向砥平裏發起攻擊。隸屬於三個軍的六個團共一萬多人，在四十軍軍長溫玉成統一指揮下向砥平裏撲去。
十七
在東線大戰的時候，三十八軍的阻擊戰打到白熱化的程度了，一半以上的步兵連已不足四十人，每個班隻有三四支步槍還能打響，其餘的戰士隻有手榴彈可用。
三十八軍所有的官兵都打紅了眼，許多陣地打到最後，都是以一個中國兵抱著炸藥包、集束手榴彈衝進敵群而告終。驚天地泣鬼神的英雄壯舉隨時隨刻都在發生……
美國軍隊雖有著幾百倍於三十八軍的火力，九倍於三十八軍的兵力，卻表現出極虛弱的戰鬥力。三十八軍英勇的戰鬥把他們嚇住了，以如此優勢，李奇微一天也隻能推進一到兩公裏，這一兩公裏路程純 粹是用炸藥開出來的……
三十八軍的將士們明白自己身上的職責，所有的部隊都抽到東線打反擊去了，西線隻有三十八軍這一段薄弱的阻擊線。一旦三十八軍被突破，西線敵軍可由此缺口突貫中國軍隊後方，將東線鄧華部隊包 餃子！即使東線部隊能跑掉，整個戰線也將崩潰……
政委、教導員、指導員將問題的嚴重性不停地講給堅守戰士們聽，其實，仗打到這個時候，連懦夫都已變成了勇士……
犧牲是慘重的，二月十二日，三十八軍公認最優秀的“鋼鐵營長”曹玉海和教導員方新也一起倒在了陣地上。
曹玉海據守的350·3高地是整個三十八軍防禦陣地的要點，意義特別重大，卻又特別難守。這是個突擊在最前沿三麵臨敵的小高地。為了這個小小的陣地，副軍長江擁輝親自把曹玉海叫去談話，曹玉海 毫無畏懼地看著江擁輝的眼睛：“我們營從來沒打過敗仗，首長放心，一定完成任務！”
江擁輝目送曹玉海離去，心頭難過萬分，拿這樣的鋼鐵營長和這樣的英雄營去跟美軍拚消耗，不值啊……
麵對美國精銳王牌騎一師的進攻，曹玉海和好友營教導員方新七晝夜不眠不休，擊退了敵軍上百次進攻。每天，曹玉海一營人要吃美國人幾萬發炮彈，幾百枚炸彈。在鋼鐵營長的陣地前，美國人不知扔 下了多少死屍。隻是，英勇的一營也消耗殆盡了……
十二月十二日，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了。曹玉海上陣地時就將營指設在位於主峰的三連陣地上，以示與陣地共存亡。這天拂曉，曹玉海在主峰瞪著血紅的眼睛看著山下，下麵是利川、水原、龍江三座城市 通往漢城的三條公路的交彙點，這個地方是非死守不可的！
曹玉海深深吸了一口飽含硝煙和血腥氣的晨霧。估計是熬不過今天了，曹玉海心裏想道。
昨天二連就隻剩四個戰士了……今天該輪到主峰的三連了……作為一個在人民軍隊成長起來的孤兒，曹玉海早已下定決心將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三十八軍這支英雄的部隊。死對於這種真正的軍人來說根本 算不了什麼，或許隻有一件事讓他放心不下，那就是撫養他長大的嫂子……
炮彈的嘯叫預示著騎一師的進攻又要開始。
教導員方新和戰士們的宣誓聲響徹整個主峰：
“……為了保衛新中國，為了保衛朝鮮人民，為了保持一營的光榮，誓與陣地共存亡！誓與陣地共存亡！！誓與陣地共存亡！！！”
又打退了七次進攻，下午三點，團長孫洪道打來電話詢問戰況，曹玉海很沉著：“人越來越少，不過請團長放心，有曹玉海在，就有陣地在。”
曹玉海根本就沒要援兵，雖然他隻有三十多人了，但他知道，全團也隻剩下一百多人了……
孫洪道被曹玉海的沉著感染，不禁感到有些寬慰，不想電話機裏曹玉海的聲音忽然急促起來：
“團長，敵人包圍我的營部！我跟你告別了，團長！”
“曹玉海，實在不行就下來，天黑反擊，不要蠻幹！”孫洪道急得跌足大叫，他寧可丟掉陣地，也不能丟掉這樣百裏挑一的營長。
“來不及了，再見啦我的好團長！”
曹玉海扔下電話機與敵血戰，兩顆子彈迎麵擊中他的頭部和胸部，他強睜著眼睛對班長徐金說了最後一句話：“一定要守住陣地，有機會告訴俺嫂子，我沒有給她丟臉！”
言畢壯烈殉國，年僅二十八歲。
鋼鐵營長犧牲的消息還沒有傳到指揮所，團長孫洪道就已經淚水橫流放聲大哭了。身經數百戰，他太明白前麵會發生什麼事了，孫洪道團長一邊大哭一邊拚命要往陣地上跑，去替部下和戰友報仇，政委 王丕禮將他死死抱住。
曹玉海犧牲後，他的好友兼搭檔、教導員方新沉默不語，隻是拚命殺敵。這位政工模範幹部一句鼓動的口號也不喊了，他隻有一個心思，為好友報仇！
又打退幾次反攻後，連長趙連山幾次催促方新下陣地。按軍裏的規定，方新非下陣地不可，這是死命令。營長犧牲了，教導員必須下去。兩個主官都犧牲了，英雄營以後誰帶？這會傷部隊元氣的，隻要 保存一個主要幹部，營的傳統就能保持。
趙連山連長看到，方新對包括團長在內的催促都充耳不聞，隻是冷靜地坐在戰壕裏將駁殼槍子彈壓得足足的。他壓了一條又一條子彈，激烈的槍聲又響起來了，趙連長提了兩個手榴彈大喊了一聲“再見 了教導員”，就衝入了硝煙中。
方新立刻衝上陣地，掃完了槍裏的子彈後，他撿起一顆拔掉引信的迫擊炮彈衝入敵群往下一砸……
陣地終於守住了。當晚，當另兩個連隊接下陣地時，陣地上隻剩兩個人了……
曹玉海和方新用生命實現了和陣地共存亡的誓言，在七晝夜的血戰中，他們率領的營隊消滅了六百八十多美國兵，這是誌願軍營級建製殲敵最多的一次。
方新陣亡時，心裏恐怕隻會擔心一營以後的命運。他可以放心了。戰後，他和曹玉海最後戰鬥時所在的三連被記特等功並被授予二級戰鬥英雄連光榮稱號，而一營則被中國軍隊總部授予了“抗美援朝英 雄營”的光榮稱號。以這場戰爭的名字命名一個步兵營，這是無上的榮譽了。在中國軍隊中，沒有任何東西比榮譽更重要。
二○○○年四月，極重戰友情誼的三十八軍鍥而不舍地追蹤數十年，終於在五十年後，在山東莒南縣找到了曹玉海的嫂子王月花，償了鋼鐵營長的心願。這時，王月花已經八十四歲了，這位老人這才第 一次知道，自己牽掛了幾十年的小叔子是特等功臣、一級戰鬥英雄，是和黃繼光、楊根思、邱少雲齊名的英雄人物……
靠著官兵們驚天動地的英勇精神，三十八軍拚命維持著西線那條脆弱的防線……
十八
“最關鍵的時刻到了！”
十四日上午，梁興初不斷用這句話驚醒自己那缺乏睡眠、昏沉到極點的大腦。
電話鈴又響了。梁興初抓起話筒，竟是老虎團長範天恩直接打電話向軍長要兵：
“軍長，美國人的炮火太凶了，一營打光了，三營上去，沒一個小時又光了，我的警衛連都上去了，求求你，再派點人過來。”
梁興初知道，老虎團長叫苦那是真急了，這個人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叫苦的，可是他也沒兵。
梁興初隻好硬起心腸說出自己都不願說的話：“你範天恩要注意，不要老是叫苦，伸手求援，昨天我把軍偵察連都給你了嘛！”
拿偵察連這種特種部隊去守陣地，不到要命的時刻，任何指揮官都不會幹這樣的傻事……
梁興初終於擠出了一個營加強給範天恩。
一一四師三四一團三營營長劉保平、教導員劉德勝率隊趕到軍部時，梁興初數了一下，這個營隻有五六十個人！
梁興初不動聲色，心裏卻難過得要滴血，這個營隻夠編一個加強排了，可現在連這個營的這點種子都要吃掉了呀……
他走到營長教導員身邊隻問了一句話：“聽說你們兩個作戰一貫勇敢不怕死？”
劉保平、劉德勝也不多說，軍長的問話已說明了一切！
“首長，明白了，人在陣地在，誓與陣地共存亡！”
送走這個僅剩幾十個人的營沒幾分鍾，一發炮彈落進了三十八軍指揮所，剛剛離開地圖接電話的梁興初給炸得暈頭轉向。清醒過來後才發現，那發炮彈正好落在地圖上，在地上炸出個一米多深的大洞！ 而梁興初連臥倒動作都沒有做出，竟然奇跡般地安然無恙。
在這場血腥的阻擊戰中，一個軍長的生命和一個營長的生命是等值的……
第二天下午，劉保平營長一手摟住被打出體外的腸子，一手扣動機槍扳機向敵掃射，直至流幹最後一滴血……
打到十六日早上，範天恩的五八○高地上三個營的部隊和梁興初派上去的三十八軍警衛連加起來也隻有幾十人了。危急關頭，師長楊大易派出打光了炮彈的師山炮營一百人前來支援。範天恩滿想這帶了 九百顆手榴彈上陣地的一百人至少可以頂個半天，不料一個小時不到，這一百人又打光了！
最後的時刻到了！範天恩心一橫，派出了團部的通信班。在缺乏現代通訊手段的中國軍隊，能入選通訊班的全是最優秀最機靈的小夥子。
範天恩看著這些精幹機靈、長相英俊的青年士兵，胸內萬箭鑽心般痛苦。鐵石心腸的範天恩竟告訴他們不用勉強上陣地，為了害怕傷他們的自尊心，他甚至說出身體有病的可以留下這樣的話！他的確是 真心的……
通信兵們明白五八○高地上有什麼東西在等待他們。那麼多部隊從團部經過後衝上高地，卻沒人能活著回來……他們還不到二十歲……團長說可以不去……連晃動的人都沒有一個，短短的隊列巋然不動 ……
良久，隻有一個戰士吼了一句：“團長，把你的子彈再給我二十發！”……
通訊班的小夥子們沒有辜負範天恩平日的寵愛，漂亮地打退了美軍一次進攻，撐到了下午……
下午五八○高地又不行了，範天恩派出了剛剛籌糧回來的二十多名從未開過槍的文化教員。上陣地前，範天恩手把手地教他們怎樣給手榴彈拉弦、投擲，然後目送著這二十多名每人腰帶上插了五顆手榴 彈的文化教員衝進了五八○高地的漫天烽煙……
五八○高地終於撐到了天黑……
當日晚間，不知明天日子怎麼過的範天恩接到了師長楊大易的電話：“東線反擊戰勝利結束，殲敵兩萬多人，阻擊任務完成了，你部可以撤退……”
楊大易的電話終於擊倒了範天恩，這個鐵打的漢子一頭栽倒在地昏倒過去……
接到撤退的消息，不止範天恩，三十八軍的許多軍官都當場暈倒。
朝鮮人民都說誌願軍命大，三十八軍最後兩個營撤過漢江後的第二天，漢江就解凍了。一一三師副師長劉海清和一一四師副師長宋文洪都已經做好了一旦撤不過漢江就上山打遊擊的準備了。
精通戰術的範天恩已經沒有精力和體力去思考一個簡單的問題了。師長說東線大勝，那為什麼美軍在東線大敗，西線還敢進攻？如果東線的反擊戰真的達到了目的，攻擊範天恩的美軍隻怕早幾天就要往 南逃命了……
以後範天恩才知道，在東線那個小小的村莊砥平裏，中國軍隊打了入朝以來的第一次敗仗……
十九
很遺憾，在鄧華屬意要先打橫城的時候，李奇微的看法卻和韓先楚一樣。李奇微認準了“砥平裏是阻止中國軍隊前進的關鍵性所在”。
如果中國軍隊占領砥平裏，西線美九軍右翼會全部暴露。中國軍隊隻要從砥平裏繼續打下去，李奇微的戰線就會全部龜裂，西線美軍將喪失進攻的據點，非大步後撤不可……
鄧、韓兩案之爭的關鍵就在於此點。韓先楚認為，西線付出那麼大的犧牲就是為了給東線反擊造勢，而東線反擊的目的是要打開缺口迂回西線美軍側翼，然後迫使李奇微全線後撤以穩定戰局。從這個戰 役目的出發，砥平裏才是轉換戰局的關鍵所在。打下橫城，不管殲敵多少，都隻是個戰術勝利，打下砥平裏才可以改變全局。先打橫城再攻砥平裏則我軍銳氣已失，而美軍利用強大的機械化力量可以迅 速增援砥平裏堵住缺口，東線反擊就達不成迫使李奇微停止進攻的目的了……
果然被韓先楚不幸而言中。橫城失敗後，李奇微拚命調兵增援砥平裏，與此同時，中國軍隊圍攻砥平裏的部隊由於分屬三個軍，六個團，建製不一，作戰時發生了一係列混亂……
東線反擊戰開始時，砥平裏隻有一個法國營在堅守。按照法國人打仗先死外國人的傳統，一般對海外作戰時首先派出的是赫赫有名的法國“外籍兵團”。
外籍兵團是個標準的大雜燴，既有亡命天涯的冒險之徒，也有為法國榮譽自願參軍的本國青年，還有用服兵役逃脫法律製裁的罪犯，為取得法國國籍而甘願挨上一段軍營生涯的投機分子……
但是，統帥這個雜燴營的卻是一個標準的悍將。
拉爾夫蒙克拉，一個聽到槍聲就興奮得發抖的老牌職業軍人。他來朝鮮前是法國外籍軍團監察長，軍銜中將。就為了聞聞朝鮮的硝煙味，這位中將監察長自願將軍銜軍職降為中校營長。
不過，如果東線先打砥平裏，任這位老中校如何剽悍，估計也隻能死在中國軍隊的亂槍中了，要不就會因成為朝鮮戰場上中國軍隊俘獲聯合國軍軍銜最高的軍官而出名（回國後，拉爾夫將恢複中將軍銜 ）。
拉爾夫中校率法國營堅守砥平裏時真是膽戰心驚，東邊橫城方向的炮聲震天動地，可以想象那邊的仗打得如何激烈，如果中國軍隊馬上攻擊砥平裏，一個營如何守得住？
“挖工事，他媽的快挖工事！”
拉爾夫不斷用那條壞腿踢著那些放下鐵鍬朝東邊眺望的士兵：
“看什麼看，沒有工事，等你看清中國人他媽的你就已經死了！”
這位曾經十六處負傷、被打跛一條腿的營長罵起人來，既不像中將，也不像中校，活脫脫是個暴烈的中士。
好在拉爾夫中校的擔憂沒有持續多久，很快，美二師二十三團團長弗裏曼上校率部趕到了砥平裏。小小的砥平裏一下就被美法軍四個步兵營、一個炮兵營、一個坦克營共六千餘人擠得水泄不通。
橫城那邊的炮聲響了兩天兩夜，弗裏曼上校也打了兩天哆嗦，到第三天，偵察報告來了，四麵八方都有中國軍隊撲向砥平裏，弗裏曼明白了，砥平裏已被孤立，再不逃就要被包圍啦，他決定趕快跑掉了 事。
美十軍軍長阿爾蒙德飛來了，說了一句“同意撤退”後又飛走了，弗裏曼立刻著手準備撤退。
就在此時，李奇微的電令到了：
“不準撤退，堅守砥平裏！你要敢撤退，我就撤了你！”
李奇微看出砥平裏的重要性了。丟了砥平裏，不要說他的西線攻勢“霹靂作戰”要泡湯，搞不好連整個戰線都要垮。他下了最後的結論：
“敵軍認為攻占砥平裏是絕對必要的，因此我軍無論如何都要確保砥平裏，不管付出多大的犧牲。”
無路可退的弗裏曼上校在地圖上劃了一個直徑為一點六公裏的圓圈，把所有的部隊都塞進了圓圈組成環形防線。環形陣地中央是六門一五五榴彈炮，十八門一○五榴彈炮，十二門四管速射自行高炮，外 加二十輛坦克和五十一門迫擊炮。
在預計的中國軍隊進攻點，弗裏曼甚至命令士兵潑水成冰，阻擋中國步兵衝鋒，直升飛機又運來了十天的食品和堆積如山的彈藥。弗裏曼一番布置，對於主要依靠步兵攻擊的中國軍隊來說，砥平裏已經 成了一個難啃的鋼核桃。
二月十三日，西線曹玉海營長犧牲的第二天晚上，中國軍隊圍攻砥平裏的戰鬥打響了。那是一場殘酷至極的血戰……
指揮係統混亂極了。負責戰場統一指揮的四十軍一一九師師長徐國夫直搖頭。從受領任務起他就滿是不祥的預感——地形沒看，地圖和實地總是有差異的；敵情不熟，東線指揮部說砥平裏隻有要逃命的 一兩個營敵軍，可偵察報告說敵人不但不準備逃跑，反而大挖工事要堅守，人數也遠遠不止一兩個營……
更讓徐國夫師長揪心的是，圍攻砥平裏的部隊建製混亂，前後投入三個軍的八個團，有些團長的名字徐國夫都叫不出來，而且，由於通訊手段落後，打起仗來各團根本不可能協同，隻能各打各的。
當夜，徐國夫橫下心開始攻擊，軍人執行命令能講價錢嗎？
一個通宵的血戰過去了，徐國夫的兩個團打了整整一夜竟沒能占領一塊敵人的主陣地，隻落了一大堆傷亡，比預想嚴重得多……
那一夜，在砥平裏其它幾個方向，另幾個中國團隊也進展不順。那個在雲山阻敵的三十九軍王扶之團長攻下一個山頭後高興得大叫：“打到砥平裏了！”
首長高興極了，王扶之打開地圖一核對，唉，去他媽的，這是馬山……黑燈瞎火，這一帶都是山嶽丘陵，地形和丘陵高程都差不多……
四十二軍張誌超團長錯得比王團長更離譜，打垮了一股美軍後，他興奮地報告：“已經占領砥平裏！”
天哪，這個叫田穀的地方有開闊地、房舍、公路、鐵路。除了操蛋的鐵路走向不一樣，這兒和砥平裏一模一樣！田穀和砥平裏是朝鮮中部幾千個外觀都差不多的山村中的兩個…
情況弄明白天也亮了。
白天是美國人的。
圍攻砥平裏的中國戰士都是第一批入朝的老兵，美國人的飛機見得多了，可從沒見過一個屁大的地方竟集中了這麼多！
無數的敵機整整轟炸了一個上午，到了中午，砥平裏被包圍的美法軍居然用坦克開路出擊了！中國士兵隻好固守幾個攻擊出發點。中國軍官們急了：“他媽的，攻擊出發點都丟了，還打個屁的砥平裏！ ”
西線慘烈的阻擊戰場麵在這裏重演了，一批又一批中國士兵在陣地上倒在美國人的火網下……
終於撐到了天黑，白天出擊的美法兵全部縮回了環形防線。
黑夜是中國人的。
十四日夜，美軍飛機扔下了大批照明彈。在那刺眼的白光下，上萬名中國士兵從四麵八方猛攻方圓不到兩平方公裏的砥平裏防線，美軍則在中國士兵進攻的道路上用炮火織成一道火力屏障，成群的中國 步兵撲倒在地……
中國的炮兵急紅了眼，隻要有炮有炮彈，他們完全可以用炮火將這個豬圈大的陣地轟平，把六千美法兵炸成粉末。可他們隻能幹瞪眼，負責火力支援的主力，四十二炮兵團馬匹受驚，慘遭空襲，給炸了 個一塌糊塗，趕不來了！攻擊部隊隻有三個炮兵連十幾門火炮，全部炮彈隻有不到四百發，兩分鍾不到就全打沒了……
靠著英勇無畏的精神，打到午夜時分，中國步兵在付出慘重犧牲後終於衝過了一道道炮火屏障，靠近了環形防線。
慘烈的白刃戰開始了。劈斷骨頭的“劈啪”聲在雙方肉搏交戰地響成一片，法國外籍兵團的亡命徒們頭裹紅布，一邊跟中國人拚刺刀，一邊猛踢躲在一邊發抖的美國大兵屁股：“他媽的美國佬，反正你 死定了，那就翹到陣地上去……”
拚刺刀打近戰法國人怎麼是中國人的對手！法國營的反衝擊除了留下一具具到朝鮮冒險的亡命徒的屍體外，什麼效果也沒有。砥平裏環形陣地已經岌岌可危，就連弗裏曼上校也吃了一顆子彈。眼看美國 人就要頂不住了，可中國士兵最害怕的事也來了，該死的天空又他媽亮了……
十五日，砥平裏的戰局徹底敗壞了。在李奇微嚴令下，美國騎一師五團團長柯羅姆貝茨上校抱著必死的信念，親率二十三輛坦克搭載一百六十多名步兵孤注一擲地衝向砥平裏解圍……
經過一路血戰，柯羅姆貝茨上校終於突破了三十九軍一一六師和四十二軍一二六師的沿途阻擊，帶著十多輛坦克外加十名步兵十三名傷員的殘餘突進了砥平裏環形防線，砥平裏守軍頓時士氣大振……
環形陣地對麵的中國軍隊彈藥快耗盡了，士兵的炒麵袋也空了，隻能喝上一碗看得見人影的稀飯……
十五日下午，鄧華命令四十軍軍長溫玉成中將統一指揮圍攻砥平裏部隊，十六日必須拿下砥平裏！
可基層官兵紛紛提出“不打了”的要求。這在中國軍隊曆史上是罕見的。能征善戰的溫玉成中將積存的不滿也爆發了，這打的什麼亂仗？他也建議撤出戰鬥……
心情沉痛的彭德懷親自下了撤退令。
當日夜，在漫天的大雪中，中國士兵掩埋好同伴的屍體，抬上傷兵，向北方撤去……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二日，“聯合國軍”向中朝方麵移交了十九具剛剛在砥平裏發現的中國士兵屍體。消息傳來，白發蒼蒼的原三十九軍軍長吳信泉中將淚流滿麵……是役，中國軍隊傷亡慘重……
“砥平裏戰鬥，是美軍同中共軍作戰中在戰術上取得的第一個成功戰例，鼓舞了全軍的信心和希望，解除了美軍決策當局對戰局發展所抱的疑慮。這次勝利的意義可與英國第八軍在阿拉曼取得的勝利比 擬，也可以說是‘第二仁川’。”
《韓國戰爭史》如是吹噓。
“第二師在砥平裏的英勇堅守後來證明是擋住共產黨進攻的轉折點。”
美國陸軍第八集團軍簡史如是評價這場規模並不大的戰鬥。
李奇微巡察了死屍枕藉的砥平裏戰場：“算是幸運，總算沒有被中國人整垮。”
砥平裏，這個小小的山村從此載入了朝鮮戰爭的史冊。圍繞這個村莊發生的爭奪戰規模雖不大，卻有極重大的戰略意義。
中國軍隊雖隻是小挫刀鋒主動撤圍，卻在美軍麵前完全暴露了自己的主要弱點，從此，美國軍方認準了誌願軍火力極弱，攻堅能力太差，即使穿插突破也難以大縱深攻擊。侵朝美軍再也不像從前那樣一 遭迂回穿插即全線撤退，開始敢於固守據點了。美國政府於此役後堅定了在朝鮮打下去的決心，李奇微也以此戰證明了他堪為彭德懷的對手，直上青雲之路為他打開了……
砥平裏戰後，一代名將鄧華在誌司做了深刻檢討，他的摯友、喜歡大講中國軍隊敗仗史的名將韓先楚，則至死都認為應該先打砥平裏。
砥平裏的爭執韓先楚講了許多次，他一直認為誌願軍弱點遲早會暴露，但先打砥平裏可以扭轉戰局，使誌願軍弱點可以暴露得晚一些。韓先楚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砥平裏的教訓，絲毫也不顧及好友鄧華 的麵子，哪怕是鄧華落難以後。
正是因為有了這些虛懷若穀、直麵失敗、不斷總結教訓的優秀將領，五星紅旗才能招展在中國的古老土地上；正是因為有了這些在軍事學術上精益求精，決不因任何私人因素影響哪怕一絲一毫工作的超 凡名將，共和國的軍隊才能在那樣的環境下打敗十六國聯軍，才有了今天的鐵馬金戈的鋼鐵長城。
曆史可以逝去，開國將帥的風範永存。
砥平裏的失利打破了彭德懷穩定戰局的希望，東線反擊未能達到破壞敵軍戰役布防的目的，西線的阻擊也就失去了意義。一九五一年二月十六日，三十八軍全部撤過漢江，殘酷的第四次戰役第一階段結 束了。
二月十七日，中朝聯司決定，全線轉入防禦。
二十
幾次戰役均已證明中國軍隊在美軍強大的火力下，固守臨時挖掘的野戰陣地將遭重大殺傷，確定以後改為運動防禦，不再死守一地。但國際局勢和朝鮮狹小的戰場也不允許中國軍隊像國內作戰一樣大步 進退。彭德懷無奈下了一個“撤退指標數”，規定每軍每天隻能在指標數內撤退，大致是每天一至兩公裏。誌願軍的將帥準備通過防禦作戰爭取兩個月時間集結兵力，改善運輸，囤集作戰物資，先誘敵 深入，待增援部隊上來後再將敵軍擊於漢江之前……
李奇微則得勢不讓，全線越過漢江繼續北進，可惜美軍戰鬥力太差，空有那麼優勢的火力，一天也隻能推進一公裏左右。李奇微嚐試了一次中國軍隊的穿插迂回戰術，被三十八軍打得慘敗後，再也不敢 像中國軍隊那樣大膽突貫，隻敢全線齊頭並進，緩緩北推……
二月二十日，李奇微又發起“屠夫作戰”，繼續北進，躊躇滿誌的李奇微剛下完命令，掃興的消息就到了——“太上皇”麥克阿瑟又要到朝鮮前線視察了。李奇微知道，這個剛剛丟盡了臉麵的聯合國軍 司令是來搶奪自己頭上的榮譽桂冠的。
麥克阿瑟目前難堪極了。中國軍隊打到三八線時，為推卸責任，他已經叫嚷得全世界都知道由於杜魯門捆住了他的手腳，所以朝鮮戰局必敗。沒想到現在李奇微居然打退了中國人，世人會怎麼看待他呢 ？驚慌失措，言過其實……
難道一世的英名竟成了全世界那些俗人的笑柄了嗎？
為了撈回臉麵，麥克阿瑟在東京向新聞界吹起了隻有他才敢吹的牛，他說美軍以前的後撤是“一種巧妙的戰略行動”，“拉長了中國人的後勤線”……
似乎他不是被彭德懷打退的，而是為了取得新的戰略性勝利才故布疑陣！
然後，他一下子就把李奇微的一切努力成果歸功於自己這項子虛烏有的、為拉長中國人補給線而故意撤退的巧妙的戰略行動。他說：
“現在的局勢證明了我的戰略的有效性！”
為了讓世人看到他所稱的巧妙戰略行動的成果，麥克阿瑟再次提出一係列報複中國的措施。他要轟炸中國本土，要鼓勵蔣介石進攻大陸東南沿海，要封鎖中國的一切海上交通。最聳人聽聞的是，麥克阿 瑟向世界宣稱，他要用核廢料在中朝邊境設置一條放射性廢料區，把朝鮮和滿洲隔開，用什麼核廢料他都想好了，鈷！
麥克阿瑟已經發瘋了。這個七十多歲的老頭是給自己的虛榮心逼瘋的……
美國華盛頓的高官們怒不可遏地看著這個小醜的表演，艾奇遜挖苦道：“很難設想還有任何人能做出比這更可惡和更愚蠢的聲明了……最明顯和最傻氣的企圖，想硬說我們通過在朝鮮半島上的一路撤退 ，真的騙過了中國人，真是荒唐透頂。”
接著，麥克阿瑟又把戲演到了朝鮮。滿腔憤怒而又無可奈何的李奇微心酸地看到，這個老不死的家夥當著他的麵一把搶走了他頭上的榮譽！
十多年後，李奇微憤恨之情、鄙視之心依然溢於言表：“在第十軍的戰術指揮部裏，我靠著後麵的一張桌子，麥克阿瑟麵對十來名來訪的戰地記者，鎮定自若地說：‘我剛命令恢複進攻。’盡管沒有特 意強調人稱代詞，但言外之意顯而易見：他剛從東京飛抵這裏，審時度勢，並就這個問題與下屬進行了商討，然後命令第八集團軍發動進攻。”
麥克阿瑟就是這樣當著記者和李奇微的麵，將進攻的功勞歸於己有的。而事實上，第八集團軍所有的軍官都知道，進攻與麥克阿瑟根本無關。集團軍敗退到三七線的時候，麥克阿瑟隻顧向記者發聲明宣 稱失敗與自己無關，何嚐關心過部隊的死活？現在倒好，要反攻了，功勞就全成他的了，連以前的敗退也成了他的功勞了！
第八集團軍的官兵們用不可思議的謾罵詛咒這位親手將他們送進戰爭地獄的聯合國軍司令官……
麥克阿瑟表演一番又飛回了東京，機場上，強做歡顏前來送行的李奇微望著遠去的飛機在心裏祈禱：“讓這個老不要臉的自戀狂掉下來吧……”
因為虛榮心和表演欲得到滿足，再次歡愉起來的麥克阿瑟愉快地接見了一批從美國國內趕到東京的貴婦。他滿以為這些婦人是因為傾慕他的英姿和史詩般的經曆而來，沒想到這些貴婦卻當麵指責他不該 讓自己親愛的丈夫、兄弟、子女陷入戰爭。美國國內的反戰情緒已經上升到很高的程度了！
當一位女士指責麥克阿瑟“要為無辜青年的死負責”時，那些隻見過男人溫文爾雅一麵的貴婦們終於見到了男人醜惡的一麵。
麥克阿瑟跳起來了，他毫無紳士風度地大罵：“尊貴的太太們，你們放心，我會照顧你們的親屬的，明天我就親自上前線，我會關照你們的親人的，也就是說，我會命令他們的長官，把你們的兒子或丈 夫，統統派到第一線上去！讓他們去衝鋒！去踩地雷！明白嗎？”
被嚇得花容失色的貴婦們何曾見過這等場麵，她們連滾帶爬逃離了麥克阿瑟的會客室，號啕大哭響徹了美國遠東司令部……
一向極其注意公眾形象，喜歡賣弄紳士風度、騎士精神的麥克阿瑟已經要失控了……
不可一世的麥克阿瑟並不知道，他已經成了華盛頓最討厭的麻煩製造者，他的“英名”已經同於“小醜”這個詞了。而隨著李奇微的勝利，在白宮和五角大樓看來，他的價值已經越來越低了，現在他們 隻關注李奇微這個新寵兒的攻擊作戰……
二十一
美國軍史學家不知所雲地寫道：屠夫行動作戰緩慢。由於敵軍在聯合國軍部隊進攻前早已撤退，因而在行動中很少遇到敵軍……”
沒有敵軍阻擊卻進展緩慢？美國人實在是被中國人打怕了……
二月二十四日，美九軍軍長穆爾少將登上直升機飛到漢江上空，觀看他的部隊渡江。
“真是壯觀哪！”穆爾興高采烈。
一陣狂風吹來，直升機左搖右晃，穆爾東倒西歪……
因直升機失事，穆爾軍長成為繼沃克之後又一名殞命朝鮮的美國高級將領。
接著，南韓名將、深得美國人青睞的南韓一軍軍長金白一少將也在視察前線時從三千米高空墜下，落了個灰飛煙滅的下場。事後，南韓軍方想收殮一點金白一的屍骨為他料理後事，可惜拿著放大鏡百般 搜尋，都找不到金白一曾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點實物證明……
在李奇微“霹靂”作戰進行時，又一支中國部隊已悄悄進入朝鮮向前線集結。這是楊得誌的十九兵團。周恩來說要三楊（陽）開泰，他要讓楊得誌、楊成武、楊勇三位聞名遐爾的楊姓虎將到朝鮮去接受 現代化戰爭的洗禮……
可惜手頭兵力捉襟見肘的彭德懷隻能在地圖上看著正在道路上奔波的十九兵團吞口水……由於原始的運輸手段，楊得誌至少還要兩個月才能到達前線。
美軍進攻正烈，中國軍隊的統帥彭德懷卻在這緊要關頭掉頭回國。
急火攻心、燒得滿口燎泡的彭德懷決定非回國一趟不可了。
一定要向主席說清楚朝鮮戰場的真實情況，一定要為誌願軍爭來必需的增援，部隊打得太苦了。
二十日，在“霹靂行動”開始的隆隆炮聲中，彭德懷戀戀不舍告別前線，心急如焚地啟程回國……
二十二
二十一日晨，在躲過美軍數次空襲後，彭德懷的吉普車終於駛進了中國的邊城安東。他沿途除啃了幾口炒麵外一頓飯都沒吃。
盡管身為統帥，對安東的情況早有耳聞，彭德懷還是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鴨綠江邊，糧食垛成山高，豬牛羊雞成群結隊，彈藥箱看不到邊，禦寒衣被上萬捆上萬捆地一堆堆碼在一起。彭德懷眼淚都 快掉下來了，多少戰士就在離這些物資一天車程內活活凍餓而死，在端著打光了子彈的步槍衝向敵人時被槍彈掃倒……
帶著滿腔憤怒，彭德懷查看了東北軍區一個後勤物資轉運站。進了轉運站大院，一陣惡臭熏得彭德懷幾乎要嘔吐，幾十垛的豬肉全部爛掉了！
一個正在吃飯的戰士一邊發牢騷：“又是他媽的這麼肥的肉！”一邊就把碗裏的一大塊肉扔進了泔水桶。彭德懷眼都紅了，一下衝上去狠狠揪住這個戰士的領口：“你這個敗類，前線的將士一個月都吃 不到一塊肉，你竟敢把肉扔進泔水桶！”
這是彭德懷十數年來第二次對一個普通戰士大發雷霆。上次是在太行山最艱苦的一九四一年，他的馬夫在饑荒中摘了老百姓的兩顆柿子，隨後在與班長的爭執中折了兩棵樹枝，盛怒的彭德懷甩手打了馬 夫兩個耳光。百姓就靠那些柿子樹保命哪……
吃飯的戰士們搞不清怎麼回事，嚇得扔下碗遠遠跑掉，那個扔掉肥肉的戰士幾乎恐懼得暈過去，如果不是彭德懷拎住他的領口，隻怕已經癱倒在地了。彭德懷拎著這個戰土高叫：“叫你們管事的混蛋滾 出來！”
負責幹部跑過來了，看著渾身泥水、肮髒不堪的彭德懷輕蔑地說：“你是誰？幹什麼的？竟敢在這裏放肆！”
彭德懷鬆開那個戰士：“老子彭德懷！”
那個幹部立刻渾身篩糠：“彭總……”
彭德懷惡狠狠盯著這個幹部罵道：“前線餓肚子流血打仗，你們燉肉吃還嫌肥，良心喂了狗！”
彭德懷邊罵邊流眼淚。
那幹部頭都不敢抬，喃喃說道：“實在沒法子呀彭總，肉放在這兒送不出去，全爛了，不吃更浪費，昨天發了三十台車過江，剛過新義州全炸了，隻有三輛跑過了封鎖線，站裏一部車都沒有了……”
“唉！”彭德懷仰天長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他放棄了在這裏吃頓飯的想法，餓著肚子又登上了去北京的飛機。他要闖宮。
飛機在沈陽加油，前來迎接的軍政首長們請他吃飯休息，彭德懷站在飛機邊發呆，隻說了一句：“我不累，不要管我，我不吃也不睡。”
飛機加油後立刻起飛，聞訊趕來的高崗隻看到遠去的機影……
當日下午一點，彭德懷一下飛機就驅車直奔中南海，毛澤東的秘書田家英告知主席在西郊玉泉山靜明園，趕到時，毛澤東正睡午覺，秘書和警衛攔住彭德懷不許進。毛澤東身患嚴重的失眠症，入睡艱難 ，睡著後誰都不敢打擾。
彭德懷急了，眼一瞪，一伸手把工作人員全揮到一邊去了：“你們他媽的又不是太監！我有急事向主席彙報！”言畢不由分說，推門而入。
毛澤東已被外麵的吵嚷鬧醒，不由一陣惱火，可轉頭看見彭德懷的樣子立刻就心軟了。
彭德懷胡子拉碴，麵色青黃，眼窩深陷，眼泡浮腫，嘴唇上全是燎泡，身上那件破棉衣四處開花沾滿泥水，活像個剛從戰壕裏爬出來的班長。
毛澤東歎口氣：“也隻有你彭德懷才在人家睡覺的時候跑進來提意見。”
聽說彭德懷從指揮所到北京一路沒吃一頓飯，毛澤東揮手：
“去吃飯，你不吃，我不聽意見。”
彭德懷一麵咀嚼著最後一口飯，一麵開始向毛澤東反映戰場上的嚴酷事實，仔細闡明了不能速勝的觀點。
毛澤東聽到戰場上的情景動容了：“身在後方總不能有前線的切身體會哪。”接著，他說出了彭德懷最想聽的話：“能速勝則速勝，不能速勝則緩勝，不要急於求成。”
彭德懷一聞此語不禁長出一口粗氣。隻要毛澤東轉變觀念，許多事情就好辦了。但是，還有一件更為難的事得向毛澤東開口。
彭德懷語調沉重：“主席，岸英犧牲了，怪我沒有保護好他……”
毛澤東將香煙吸得“滋滋”響，長時間沉默後才歎息一句：“打仗總是要死人的……”
二十三
辭別毛澤東，彭德懷找到住處，朱德聞訊前來探望，這兩位在中國軍隊中人稱“慈總嚴副”的元帥有著極深厚的戰友情誼。
看到彭德懷滿身征塵，溫厚的朱德說：“洗個澡吧，苦了你了。”
“洗什麼洗呢，連換洗衣服都沒有。”彭德懷直愣愣地回答。
朱德坐了片刻起身離去，這位十大元帥中年事最高的一位，每天晚上九點前都要按時休息，否則這一晚上就再也睡不著了。
當晚兩點，彭德懷在處理了一些雜務後終於進了浴池，起身時，彭德懷伸手去拿自己那件積滿汗汙的內衣。繚繞的水霧中，一隻手伸了過來，他拿過的是一件雖然破舊卻洗得幹幹淨淨的衣服。朱德站在 池子邊問道：“是我的，合身嗎？”
彭德懷點點頭：“蠻好的。”
第二天，彭德懷就開始找各方領導商討支援前線的問題，回到住處又吃了一驚，心細如發的聶榮臻元帥將他的夫人浦安修從西安接來了……
第三天，彭德懷直接找到蘇聯駐華軍事總顧問沙哈羅夫大將，希望蘇聯能向誌願軍提供空中支援並大規模掩護誌願軍後勤補給線。
沙哈羅夫如何敢做主，重彈了一遍斯大林“蘇聯不宜介入朝鮮戰爭”的老調，彭德懷憤怒已極，大吵一頓後掃興而去。
第四天，二十五日，周恩來主持召開了軍委擴大會，與會的軍委各總部、各軍兵種和國務院有關部門的領導，共同討論如何有效支援誌願軍的事宜。在彭德懷介紹了朝鮮前線的戰況後，一些領導開始強 調自己部門的困難。
“後勤保障要錢，先來錢吧……”
“國內的機構才剛剛建立，困難重重……”
彭德懷拍案而起：“這也困難，那也難辦，你們整天幹的是什麼？我看就是你們知道愛國！難道幾十萬誌願軍戰士是豬？他們不知道愛國嗎？你們到朝鮮前線看看，戰士住的什麼，吃的什麼，穿的什麼 ！這些可愛的戰士在敵人飛機坦克大炮的輪番轟炸下，就趴在雪地裏忍饑挨凍，抗擊敵人的猛烈進攻。美國兵在雪地上鋪條毯子趴在上麵開槍，我們的戰士赤腳在零下四十度追擊敵人，腳都凍黑了，用 手一扒拉，肉就掉下來露出骨頭，他們不是為了保衛國家嗎？”
全場肅然。隻能聽到彭德懷語帶哽咽的怒吼：“整個北朝鮮由於戰爭的破壞，物資糧食根本無法就地解決，現在第一線的部隊缺糧缺菜缺衣的現象相當普遍，其艱苦程度甚至超過紅軍長征時期……難道 國內就不能采取緊急措施了嗎？”
全場鴉雀無聲。這些人全都經曆過長征，現在前線竟比長征時還苦，他們被深深震撼了。
片刻後，周恩來輕咳一聲打破沉寂。周恩來明白，彭德懷這番話是罵給他這個主持國內工作的總理聽的。他語調嚴肅平靜：“誌願軍在彭老總領導下，在那樣困難的條件下，取得許多勝利，值得我們後 方的每個人學習。我們後方的工作做得不夠好，要繼續克服改進，有些具體困難前方同誌不了解，這是我們通氣不夠，說明不夠。”
然後，周恩來從國家全局的困難講了三總部所遇的困難，所做的努力。當彭德懷聽到國家已將財政收入的百分之六十以上都用到了抗美援朝上時，彭德懷動容了。
除了講述客觀情況，周恩來沒有一絲一語責怪彭德懷大發脾氣，要知道，周恩來是中國共產黨建黨黨員之一。論職務，論資格，彭德懷隻是他的小輩。
在講完客觀情況後，周恩來將彭德懷的要求逐項專人落實，然後問彭德懷：“彭老總，這樣安排滿意了嗎？”
心懷愧疚的彭德懷連聲答道：“我代表誌願軍的將士感謝大家。”
散會後，周恩來的軍事秘書雷英夫回到總理辦公室專門囑咐工作人員：“今天彭老總發了火，我們不要再惹總理生氣，大家注意了。”
周恩來回到辦公室卻一切如常，工作人員悄悄問雷英夫：“是不是情報不準哪？”雷英夫長歎：“總理大度，宰相肚裏能撐船！”
彭德懷大鬧北京城，毛澤東知道後隻淡淡說了一句：“大將衝冠怒，驚醒夢裏人，不是壞事！”
三月一日，彭德懷重返前線，他的這次回國促使中央迅速做出了一係列增援朝鮮前線的決定——補充西線部隊的五萬新兵七千老兵立即前往朝鮮；補充東線的十九兵團的四萬多兵員隨身攜帶三個師的蘇 式武器拔營起程；楊得誌的十九兵團迅速趕往前線；陳賡、王近山的三兵團立即出川趕往東北；空軍到朝鮮修機場；炮兵立刻出動一個高炮師、一個戰防師、三個火箭炮團和兩個榴彈炮團；五千五百輛 即將到達中國的蘇製汽車分給誌願軍四千輛；東北準備十萬張病床收治傷員……
車過大榆洞，彭德懷看到大批部隊和炮車將公路擠得水泄不通時，喃喃說了一句：“楊得誌來得好快……”
想起寬厚的周恩來，彭德懷罵了自己一句：“你這個臭騾子脾氣，唉……”
九日，彭德懷安抵誌司，立即布置撤守漢城。他要保存實力，大踏步後退，縮短補給線，等待援軍上來，待李奇微北進深入後狠狠砸他一棒子，一舉拿下全朝鮮。
繼“屠夫行動”、“霹靂行動”後，李奇微又發動了“撕裂者行動”等一係列攻勢向北推進，隻是進展依舊緩慢。當麵的中國軍隊很明顯是在邊戰邊退。三月十五日夜，一支南韓巡邏隊發現漢城已經沒 有中國軍隊了，南韓第一師進入了已成一片廢墟的首都。戰爭爆發九個月，漢城已第四次易手，中國軍隊占領南朝鮮首都的時間為七十天。
漢城棄守，金日成想不通。彭德懷聞訊歎氣：“我也想不通，我要有飛機大炮，有糧食彈藥，我會放棄漢城嗎？誰叫他當初盲目樂觀的……”
二十四
戰線在慢慢向三八線逼近，中國軍隊的士兵們依舊在頑強戰鬥。
在四十二軍，吳瑞林決定換下已斷糧兩天仍據守中元山的三七八團，接下來的事讓吳瑞林震驚不已，這個團的幹部戰士全部奄奄一息地餓倒在陣地上，已經沒力氣下山了！吳瑞林流著眼淚把軍部所有的 炒麵收集起來，讓軍作戰科長侯顯堂、組織部長李樂之、保衛部長曹共和率部火速送上去。吃了這點炒麵後，三七八團才有勁下山，但包括吳瑞林在內的軍部所有人員卻為此連餓三天……
三十九軍軍長吳信泉在指揮所把地圖看來看去，發現華川有個因築壩發電而形成的一個很大的湖。吳信泉鷹一樣的眼睛死死盯住這個人工湖，良久，他召來了偵察科長蔡愚：“你立刻帶上聯絡員到華川 水庫去偵察，去把大壩閘門和蓄水量的情況摸清楚，然後給我立刻關死大壩的所有水閘，提高水庫水位！”
吳信泉要來個朝鮮版的水淹七軍。
四月八日，一一五師作戰科副科長沈穆來到華川大壩上，眼前的情景讓他高興不已。經過十多天蓄水，水庫已經裝得滿滿當當的，湖水都快漫到大壩頂部了。沈穆知道這湖平靜的清水中蘊藏著多麼可怕 的能量……如果突然炸開大壩，這萬頃波濤一瀉而下，會給美國人造成多大的損失……沈穆戀戀不舍地放棄了這個想法，為了朝鮮人民的利益，中國軍隊決定隻開閘放水算了，不過，即便這樣也夠美國 人受的了。
四月九日淩晨四時，巨大的“咯吱聲”在華川大壩上響起。中國軍隊將十個閘門一起提起，積蓄已久的華川湖水怒吼著轟鳴而下，奔流的河水瀑布一般洶湧澎湃，直撲正在渡河的美國海軍陸戰一師。當 夜，吳信泉在軍指監聽機旁樂得合不攏嘴，報話機裏美軍大喊大叫一片慌亂，這兒被衝垮了一個炮兵陣地，那兒被衝跑了人員帳篷……
吳信泉哈哈大笑：“這叫水淹美國海軍陸戰隊！”
連李奇微都對中國軍隊的古老戰術印象深刻：“四月九日，我左翼和右翼部隊抵達進攻出發地。突然，敵人打開了華川水庫基部的好幾個水閘……江麵一小時內便上漲可達幾英尺，衝垮了我們一座由工 兵架設的浮橋。並迫使我們把另一座浮橋拖回岸邊，以免衝垮。進攻暫時停止。我們立即派出一支特遣部隊去奪取大壩，關閉閘門。但是由於能見度很差，地形崎嶇，敵人頑抗，以及登陸工具不足，這 次嚐試沒有成功。……直到四月十六日，範弗裏特接任第八集團軍司令官後，華川大壩才落入我們手中。”
中國軍隊的古老戰術將最現代化的美國軍隊抵住了整整七天……
一個消息讓彭德懷大為振奮。四十二軍一個叫關崇貴的戰士被敵機炸得受不了，舉起機槍，十四發子彈就打掉了一架超低空掃射的P51戰鬥機，美國飛行員跳傘時落到被自己炸斷的樹樁上給戳死了。作戰 處長為難地問彭德懷：“怎麼辦呢？按規定這個戰士要受軍紀製裁……”
原來，誌願軍有一條鐵的紀律，不準用輕武器對空射擊打飛機。這條紀律是血的教訓，輕武器射擊很難打下敵機，反而會招來美國空軍大規模的報複。
彭德懷已經感到老是挨炸不是個辦法，關崇貴的做法證明輕武器可以打飛機，那為什麼不還手？
他皺皺眉頭：“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這個戰士立了大功，以後部隊可以打飛機，隻是要注意戰術！”
正惶惶不安、準備蹲禁閉的關崇貴一下成了“一級戰鬥英雄”！
這下他的勁頭更足了，在接下來的阻擊戰中，他帶一個班掩護大部隊撤退，打到最後就剩了他一個人，而大部隊已經走遠了。
孤獨無依的關崇貴一個人在陣地上用撿來的敵軍槍支作戰兩天兩夜，上百名英軍倒在了他的槍口下，美國數百架次轟炸機為這一個中國戰士炸了三天三夜。軍長吳瑞林聽到敵軍後方槍炮聲不斷，實在放 心不下，派兩個營又打回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圍著已經餓得站不起來的關崇貴，看著他身邊堆著撿來的三十多支敵軍槍支，兩個營、幾百個身經百戰的中國英雄們也感到極大的震撼，這是真正的鋼鐵鬥士！這是無畏勇士的楷模！
彭德懷聞訊激動了：“真正的英雄啊，提拔三級使用！”
一級戰鬥英雄、副連長關崇貴胸前又添上了一枚朝鮮政府頒發的“一級戰士榮譽勳章”……
彭德懷可以打飛機的金口一開，前線戰士立刻掀起了打飛機的熱潮。
其實，在前三次戰役中，中國的步兵們已經用槍彈打下了十七架敵機，可是考慮到誌願軍的那條紀律，打下飛機的戰士算是將戰功折了犯紀律的過失，不賞不罰。
現在打飛機可以立功，中國步兵們立刻展開了學技術與打飛機競賽，竟搞起了群眾性的“打飛機運動”，看到敵機就摟火。頓時，這些神槍手們就創造了一連串奇跡——重機槍手楊德貴十發子彈打下了 一架中型轟炸機！
不過，耗彈最少的是高射機槍手屈秀善，他隻來得及射出了三發子彈，就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架敵機一頭栽在地麵上炸成粉末。飛行員連傘都沒跳，肯定是給那三發子彈打死了！這也許是一項世界紀錄… …
最會打飛機的野戰軍是剛開始入朝的三兵團十五軍。這個將要名滿世界的鐵軍的一三三團兩天就打下了五架敵機，四天之內全軍擊落敵機十一架。到班師回國時，這個軍的步兵們竟擊落擊傷八百八十二 架敵機！
中國特色的步兵打飛機運動很快就迫使美國空軍不得不提高飛行高度，美國空軍對中國地麵部隊的轟炸精度立即開始下降了。
中國軍隊擊落敵機數則開始逐日上升，整個四次戰役共擊落擊傷四百八十五架敵機，平均每日打掉五至六架敵機……隨著李奇微的北進，戰局又在開始向中國軍隊有利的方向轉變。
就在這時，一個消息震動了世界……
二十五
一九五○年四月十一日，李奇微陪同陸軍部長佩斯視察前線，兩人正在說笑時，一個記者突然莫名其妙地詢問李奇微：“將軍，是否接受我的祝賀？”
李奇微不知所雲，那記者笑笑不再做聲。
當晚雷電交加風雨大作，佩斯忽然接到一封電報，天空中又響起一陣炸雷，佩斯連吃兩驚。趕緊叫來李奇微：“馬修，總統撤了麥克阿瑟的職，你已經是盟軍總司令、聯合國軍總司令和遠東美軍總司令 了！”
李奇微也大吃一驚：“天哪，總統為什麼要這樣幹？”
杜魯門當然得這樣幹，再不撤掉麥克阿瑟，這個混蛋就要跳到他頭上拉屎拉尿了！
杜魯門以後回憶：“我從來沒有忘記：美國的主要敵人是蘇聯，隻要這個敵人還沒有卷入戰場而在幕後操縱，我們就決不會浪費自己的力量。”
美國的國策已經確定：“美國決不可陷入亞洲的一場持久戰，消耗掉原應部署在歐洲的軍事力量。而這很可能正是克裏姆林宮希望的。”
美國的軍政首腦們憂心忡忡。朝鮮戰場上打得熱火朝天，惟一能與美國抗衡的蘇聯卻按兵不動，無意卷入這場戰爭。美國飛行員數次有意無意地轟炸了蘇聯的機場，斯大林竟連氣都不吭一聲，這更使美 國戒懼萬分。英法等盟國也看出了其中的奧秘，蘇聯是在利用中朝和美國拚消耗，自己正好養精蓄銳休養生息呢。所以他們更加反對同中國擴大戰爭，主張同中國談判。
鑒於大戰略的需要，杜魯門不想在朝鮮戰場傾其所有。李奇微重返三八線，杜魯門覺得美國已經有麵子談和了。他已經數次躲躲藏藏地表達和中國談判的意願了，甚至擬好了一篇既明確表示希望中朝停 戰談判、但又充滿似是而非外交辭令的聲明。他期待這篇聲明談和的意願能夠被中國悟出，同時還希望在國際輿論上撈得幾分。可就在這時，一心要把戰爭打到底的麥克阿瑟造反了。
麥克阿瑟先發了個聲明，他在聲明中稱赤色中國這個新的敵人缺乏進行現代化戰爭的一切必要手段，中國軍隊數量上的巨大優勢抵消不了自己陳舊的戰爭機器的巨大缺陷。然後，他赤裸裸地威脅道：“ 如果聯合國改變它力圖把戰爭局限在朝鮮境內的容忍決定，而把我們的軍事行動擴展到赤色中國的沿海地區和內部基地，那麼，赤色中國就注定有立即發生軍事崩潰的危險……”
麥克阿瑟的聲明等於是向中國下了最後通牒——美國及其盟國將全力打垮中國！
如果按照麥克阿瑟的想法幹，這必定會爆發成世界大戰。全世界對這篇聲明罵聲如潮，連美國的西方盟國都稱之為向共產黨宣戰的“戰書”。
杜魯門氣得渾身發抖。參聯會報告總統：“這位聯合國軍司令官簡直再也找不到比這更有效的辦法來使總統勃然大怒了。”
艾奇遜臭罵麥克阿瑟：“這是個肮髒的農夫。”
麥克阿瑟的聲明徹底破壞了杜魯門準備從朝鮮抽身的計劃，憤怒的杜魯門告訴手下：“我從未低估我和麥克阿瑟之間的困難，……我曾指望他能尊重總統的權利，我認識到，除了解除這位國家的最高戰 場指揮官外沒有別的選擇了。”
事情到此或許還有最後一絲轉機，但四月五日，麥克阿瑟終於投出了炸死自己的手榴彈。美國眾議員馬丁在國會宣讀了麥克阿瑟支持利用國民黨軍隊入朝作戰的來信。麥克阿瑟的軍旅生涯到此為止了！
杜魯門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麥克阿瑟又通過馬丁扔出一顆政治的炸彈，這看來像是最後的致命一擊，卑鄙下流地抗命不從……”
在最後的時刻，杜魯門終於狠狠侮辱了一下麥克阿瑟，長出了一口積鬱已久的惡氣——他居然通過召開記者會的方式宣布解除麥克阿瑟的職務，而麥克阿瑟得知自己被解職的消息竟是因為妻子收聽到了 早間的廣播新聞！
四月十一日夜，李奇微赴東京上任，麥克阿瑟告訴李奇微：“一位傑出的醫學專家說過，杜魯門腦子裏有病！大概活不過六個月了！”麥克阿瑟不可思議地搖搖頭：“你知道那件事嗎？”不知所雲的李 奇微當然隻有搖頭的份。
“杜魯門的女兒開演唱會，樂評家保羅·休姆提出了尖銳的批評。杜魯門為此匿名寫信給保羅·休姆：‘我剛才讀了藏在次要版麵上你所寫的卑鄙下流的評論。看起來你好像是一個從來一無所成的倒黴 老頭兒，一個全身長了八個爛瘡的人……我從來沒見過你，如果見到了，你就需要一個新的鼻子和許多生牛排，或許下麵還得有一個護襠三角帶！’”
麥克阿瑟說到這兒時向不知所措的李奇微傾過身子，小聲說：“你瞧瞧，這就是美利堅合眾國總統杜魯門！”……同一時刻，杜魯門也在台燈下奮筆疾書當天的日記：“他總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物。他有 過兩個老婆，一個是他在四十二歲上娶的社會名流；另一個是他五十多歲時離婚後娶的田納西姑娘。”
這兩個美國政治軍事頂級人物竟像潑婦一樣互相攻擊起對方的私生活！
四月十六日，麥克阿瑟離開日本回國。他已離開美國十五年了。隻是，起飛前他又一次失望了。他滿以為他親手搭救的大戰犯日本天皇裕仁會來送行，可裕仁當時正在睡大覺，壓根就沒把保留了日本皇 室和自己性命的麥克阿瑟當回事……
麥克阿瑟回到美國，受到了反華好戰的美國國會的瘋狂歡迎，麥卡錫、尼克鬆等右翼議員紛紛為他說話。麥克阿瑟輝煌了最後一把。他狠狠報複了杜魯門。他作為證人，將美國國會“變成了一所把杜魯 門政府的臭襪子、髒襯衣和帶血汙的內衣褲抖摟一地，讓人展覽的中國洗衣店”。但也僅此而已。從此，麥克阿瑟步入了淒涼的風燭殘年，他很快被時代遺忘，被後世嘲笑。
一九六二年五月，世界名將麥克阿瑟最後一次出現在公眾場合，他在戎馬生涯的起點西點軍校演說了一篇名作《老兵不死》，這是他最後一次出風頭了。
兩年後，他病逝於華盛頓陸軍醫院，終年八十四歲。杜魯門的政治生涯也因為他終結麥克阿瑟軍事生涯一事而大受挫折。第二年，鑒於參選必敗，杜魯門體麵地宣布不再競選連任總統，從此退出政壇。 這兩個人的爭鬥終於以兩敗俱傷而告終。
麥克阿瑟的最高軍銜五星上將相當於其它國家的元帥。
美國元帥麥克阿瑟是被中國元帥彭德懷打垮的。
二十六
在誌司的礦洞裏，一盞昏暗的油燈下，彭德懷接受了二十多個中國記者的采訪。
一位記者問道：“不久前杜魯門撤了麥克阿瑟的職，彭司令員對此怎麼看？”
“首先是因為他打了敗仗。仁川登陸後，杜魯門怎麼不撤他，還給他授勳？正是由於我們的勝利，促使美帝內部矛盾激化才狗咬狗。”
“美軍能否登陸中國，戰爭會打多久？”
“能否登陸中國，還要看，不能肯定。我們勝利越大，敵人登陸的可能性越小；……戰爭打多久，很難說，要立足長期，爭取短期。……我們沒有大量飛機、坦克和炮，隻能采取削蘿卜的辦法，一次搞 掉他幾萬，不可能一網打盡……兩年打不完打三年，兩年能打完就不打三年。要穩，不冒險。如打得很疲勞，敵人來個登陸，還不是幾個跟鬥翻回來！咱不上當。當初漢城也是它不要才去占領的。”
“我們將來去不去釜山？”
“朝鮮是狹長的半島，兩邊一夾，不能不回，我們沒海軍，空軍也不行。超過美國，十年八年不要作這個幻想。前途是光明的，就是現在還不大好。將來吃西餐，現在還得吃小米，不吃就餓死，還吃什 麼將來的西餐？”
“敵人會不會采取登陸作戰？”
“有可能，但不怕！戰略上沒問題。在我們這一代把階級打平好不好？美國要敢冒險，我們就有拿破侖的雄心。中國從來沒有今天這麼強大，內部空前團結……要中國亡國，絕不可能！……英法看到這 點，怕戰爭擴大，陷在中國不行。蘇聯還擺在旁邊。路透社、法新社叫得最厲害……英國看得出，進攻中國就是戰略上的失敗。我們要加強信心，撤出漢城。放棄三八線是為了爭取主動……總之，朝鮮 戰爭很艱苦，困難很多，但前途是光明的，勝利要靠爭取，沒有便宜可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