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和張弛在一家藏餐館裏吃飯。
剛吃完,老爸打來電話,問我何時回家。
我說不知道,先回拉薩,可能再去青海。
老爸說別瞎折騰了,趕緊回家吧。
爸,你不知道,我總覺得自己的旅行才剛剛開始,後麵還有好長一段路在等著我呢。
付完麵錢,我兜裏現金隻剩5塊。決定不去取錢,就用這5塊錢,從樟木回拉薩。
我背著滿滿一登山包的“尼泊爾貨”,準備回到拉薩去擺地攤。
我的背包估計有20公斤重,整個樟木沒一段路是平的。持續的上坡路讓我不得不靠嘴喘氣,停下來休息的間隔也越來越短。張弛的包很小,隻有35L,走得比我輕鬆得多。我問她那麼小的包夠用嗎,她說東西隨用隨買,沒用了的就立刻丟掉,絕不背著累贅。
她比我灑脫多了。我這個臭美大王,出門前收拾行李時糾結死了,一次次把放進去的衣服又拽出來。其實明白,為了減輕負擔,必須帶最少的衣服。可畢業的這三年裏,我已經習慣了把大部分工資換成最新款的衣服,每天出門前花很長時間站在鏡子前搭配鞋和包,圍巾、帽子一大堆,甚至手套都有七八雙。假如一天當中上午采訪,下午約會,晚上去健身房,我甚至會回家從頭到腳換兩次衣服。
經過這段時間的旅行,我才發現,其實我真正需要的隻不過是一件外套、兩件T恤、兩條褲子、兩雙襪子和兩條內褲而已。過沉的背包,會讓我變得懶惰,阻礙我走得更遠。
還是裝在腦子裏的東西好,讀過的書、看過的風景、感動過的故事……可以走到哪帶到哪,而且沒有50L的限製。
不過,有攜帶的限製,恰好也是身外之物的一大好處。妨礙我們知道更多東西的不是未知,反而是已知。如果可以像掏空背包一樣掏空腦子裏那些自以為是的知識,也許我就能越走越輕鬆了。
走了好像有幾個小時那麼久,一直沒有合適的車出現。我有點絕望了,張弛說沒事,不行就再走回去,住一宿,明天接著搭。我差點沒一屁股坐地上,走回去?我背著那麼沉的東西好不容易上來了,回去,明天再來一遍?這是天將降大任於我了嗎?
我說張弛,對不住。我拖累了你,要不是我,你沒準早搭上車了,要不你自己先走吧。她說是朋友就別說這種話,出門在外,都不容易。我頓時覺得老天待我不薄,老派特仗義的貴人來幫我。
就在我感謝老天爺的時候,一輛黃色的工程車停在我們身旁。副駕操著一口四川口音主動問我們去哪,張弛也用四川話答他。副駕說正好,他們也要回拉薩,可以捎上我們。但是得去前麵的電站檢查完才能回去,讓我們坐路邊上等等,大概半個小時後回來接我們。要不是怕高反,我早把包扔地上歡呼了。
她說搭車就是這麼件“前一秒地獄,下一秒天堂”的神奇事情,我們不用分段搭車,直接就能到拉薩。
等了半個多小時,工程車果然回來了,但是車裏隻剩司機一人。司機說電站出了點問題,今天肯定修不好了,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拉薩,讓我們再找別的車吧。司機人真好,特地回來通知我們,還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
這下變成前一秒天堂,下一秒地獄了。
我們繼續往前走,發現路邊停了兩輛大貨車,還有幾個司機模樣的人站在路邊抽煙聊天。我趕緊走過去問其中最年輕的一位師傅車去哪裏,得到的就是期待的答案——拉薩。又問師傅能不能帶我倆一程,師傅說他的車沒地方了,還要坐他媳婦,其他的車還有地方。旁邊圓圓臉的司機立馬招呼我上車,我說我還有一個同伴呢,司機說沒事,他們是一個車隊的,有些車還在下麵卸貨,一會兒就上來。
張弛突然竄上圓臉司機的車,關車門前的一刻甩了句“你坐後麵的車吧”,然後絕塵而去。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是剛才那個特仗義的張弛嗎?
我坐在路邊等車等得水都喝幹了,就去旁邊的派出所裏管警察阿姨要水喝。我把背包卸到地上,跟警察阿姨說,我能接點飲水機裏的水嗎?警察阿姨說當然能,涼的熱的都有,隨便接。我坐在椅子上,掏出水瓶拿在手裏,然後居然坐著睡著了。
我被年輕的司機師傅叫醒,說車卸好貨,上來了。我一看時間,自己已經睡了兩個小時,趕緊去接水。警察阿姨說:“前兩天也有兩個女孩背著跟你一樣的大包,來這裏要水,然後也坐在那兒睡著了。我問她們包那麼沉,幹嘛不用拉杆箱。她倆說要體驗生活,就是得吃點苦。你也是來找苦吃的?”
我說:“差不多吧,我是來較勁的,跟自己較勁。”
那位年輕的師傅姓馬,帶我到了一個姓郝的司機跟前。郝師傅五十歲上下,方臉,個兒不高,好像不大願意搭我,馬師傅跟他說您就帶上她吧。最後郝師傅衝我伸出兩根手指,說能不能給二百塊錢車費。我一愣,馬師傅推我上車,說他就那麼一說,不會真管我要的。我心想先上了車再說唄,沒準聊著聊著就把車錢這事給忘了。
下午5點20,我終於搭上一輛開往拉薩的大貨車。
我跟郝師傅一路神侃,從車上運什麼貨到他有幾個孩子問了個底兒朝天。郝師傅是個回民,祖籍青海,普通話說得一般般,好在我已經有了和藏族人、尼泊爾人溝通的經驗,對於郝師傅的奇怪口音已經能自動翻譯了。郝師傅說他運的是服裝,行話叫“白貨”,每三天來一次樟木,往返於318國道上。我問他多久休息一次,他笑著說撞車了才休息。他最小的女兒和我同歲,已經有了一個8歲的孩子了。
我掐指一算,如果按照他們17歲就生孩子的速度,那麼再過9年,郝師傅就能看見他的曾孫子出世了。我老爸40歲、老媽35歲那年生的我,假如我和我的孩子也35歲生孩子的話,那麼在我爹地110歲、老媽105歲時,他們還是有機會看到四世同堂的。
我搜腸刮肚地想各種關於回族的話題,說北京有條牛街,也有清真寺和開齋節。回族的小吃特好吃,我最愛吃牛肉灌湯包。還說自己特愛看金庸的武俠小說,其中有一本叫《書劍恩仇錄》,裏麵講了回族部隊如何驍勇善戰,回族首領霍青桐如何智勇雙全,巾幗不讓須眉,在黑水河打得清軍屁滾尿流。
說得郝師傅眉開眼笑,說信奉真主安拉的,都是勇敢的好人。
我點頭如搗蒜,說是啊是啊,一聽您這姓就知道,您肯定是好人。其實我的潛台詞是,既然是好人,那就甭收我車錢了。
聊天聊到後來,實在沒的可說了。我說自己是中華移動小曲庫,給您唱歌吧,郝師傅說我就喜歡聽歌。我把張惠妹、孫燕姿、王心淩、S.H.E唱了個遍,郝師傅就說了一句:“聽不懂。”我頓時泄了氣,讓郝師傅放點回族歌曲,結果又換我聽不懂了。
聽著每首都差不多的回族歌曲,我出神地望向窗外。突然發現,天黑得好緩慢。從陽光轉紅到逐漸暗淡,再到太陽翻過遠山,似乎是個每一幀都清晰呈現的慢鏡頭。也許是大貨車車頭的視線好,也許是平時從沒仔細觀察過日落。北京的日落總是在擠公交、逛商場或者吃飯時被我忽略掉。
翻越嘉錯拉山時,山上下起了雪,隨後變成了小冰雹,劈裏啪啦打在車窗上。幸虧郝師傅車上有毛毯,不然非凍死我不可。
視線越來越模糊,郝師傅不得不把霧燈和遠光燈都打開。黑夜中的車燈,隻能照到前方十幾米的地方,卻可以讓車行使幾千幾萬公裏。即使看不到整條路,有什麼好怕呢。隻要不斷往前走,就可以看到更遠的地方。我看不到未來的樣子,又有什麼好怕的呢。
夜裏十點,終於到達新定日,郝師傅、馬師傅和他老婆帶我進了一家回族餐館。馬師傅的老婆像所有傳統回族婦女一樣,頭上裹著頭巾,不大會說漢語,隻知道一個勁兒地讓我多吃點。我是第一次吃到回族風味兒的正餐,一大碗白麵條裏什麼作料都不放,把它當米飯似的就著炒菜吃。
吃飽後,我和郝師傅又一路聽著回族歌曲,頂風冒雨往拉薩開。
夜裏兩點,郝師傅實在太困,就把車停在路邊眯了會兒覺,又喝了一罐紅牛,才接著上路。
前一天在加德滿都,我和靜子整夜聊天,隻睡了2個小時,本來一直挺著不睡,也還挺得住。可郝師傅睡覺時,我也睡著了。睡得正熟時,卻要起床,真的好痛苦啊。我一路不停地打瞌睡。
郝師傅說了好幾次:“你別睡了,我看你瞌睡,我也犯困。”
我也知道為了行車安全,我應該強打精神跟郝師傅聊天,可睡魔實在強大,我道行不夠。
早上7點多,天已轉亮,離拉薩也越來越近。郝師傅突然跟我說:“我跟你商量個事。”
我在半睡半醒狀態下完全條件反射地回答:“什麼事?”
“我跟你打個炮怎麼樣?”
我一下就醒了,但表麵上依舊保持迷迷瞪瞪的狀態,假裝聽不懂。
郝師傅又重複了一遍,我再裝就太假了。轉過頭去,瞪著郝師傅,一字一頓地說:“不、怎、麼、樣!”
郝師傅態度輕鬆地問我:“為什麼?”
我從牙縫裏擠出一句:“因為您女兒跟我一邊兒大!”
郝師傅又問:“那我要是很年輕呢?”
我說:“那也不行。”
郝師傅樂了:“你還困嗎?別生氣,我就是想嚇嚇你,讓你別再打瞌睡了。” 這個辦法也太彪悍了吧!
郝師傅問我怎麼一點也不害怕,我說我怕什麼,一路上經過那麼多檢查站,每一個都登記了咱倆的身份證和您的駕駛證、行駛證,我出了什麼事兒,您也跑不了。而且您要是想下手還用等到天都亮了?況且您說過,信安拉的沒有壞人嘛。
郝師傅哈哈大笑,說一開始不愛搭我,是怕別人說閑話,其實他們大貨司機最不願意搭的就是單獨的女孩,然後又跟我說了很多他們在路上運貨的故事。
一直到我下了車,郝師傅沒再提過車錢的事,還叮囑我一個人在外注意安全。
回到拉薩,我兜裏那張5塊錢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