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蝙蝠洞開路越爛,到處是泥坑、積水。我怕把“小娘”摔了,提議讓他自己走著,我慢點開。“小娘”說越是這種路,越要快開,開得慢了,反而更容易摔,讓我坐到後麵去,他來帶我。我才醒悟,怪不得他剛才那麼鎮定,敢情他開得比我猛多了。什麼水坑、泥潭、石頭塊,都不當回事,一擰油門全過去了。
顛了一路,終於到了蝙蝠洞,進洞前每人還要租盞應急燈提在手裏。有個尼泊爾人問我們需不需要請向導,我們婉言謝絕了。
進到洞裏,發現尼泊爾的洞窟和國內景點完全不同,裏麵一盞燈都沒安,也沒有任何人工修鑿的痕跡,完全純天然狀態。
起初,蝙蝠洞讓我很失望,因為洞裏既看不到蝙蝠,也沒有穿著燕尾服的吸血伯爵,隻見遍地黑乎乎的蝙蝠屎。應急燈的照射範圍太小,我們走錯了兩次路都沒找到出口在哪。幸虧有對胖胖的印度夫妻帶著三個孩子進洞,還雇了剛才那個向導。我倆就跟在他們後麵走,直到見著了岩縫中透出的天光,我倆才自顧自走在了前麵。反正不知道向導講的是尼泊爾語還是印度語,嘰裏咕嚕一句聽不懂。
洞口在頭頂斜上方,岩石錯落堆疊成各種扭曲狀,使得出口十分狹小,而且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十分不好攀爬。“小娘”瘦小得跟隻猴子似的,還費了老大勁才攀到洞口,停在上麵等著拉我一把。我比他個高腿長,他用的落腳點,我全部踩不到,因為洞窄到我無法曲腿,試了好幾次都上不去。最後隻好放棄用腳,身體懸空,純靠手臂力量一點點攀出了洞口。
“小娘”說自己學過一點攀岩,教練曾經強調過,我剛才那種攀法是最危險的,因為一旦手部力量不夠,或者著力點石塊滑落,就會整個人掉下去。我滿不在乎,說洞裏石頭挺結實。可我低頭一看,身上穿的黃色T恤,已經成黑色的了,也不知道上麵沾的泥裏有沒有混入蝙蝠屎。
我們研究完地圖,決定下一站去看世界和平塔。
開到和平塔所在的山下,發現這裏的山路比蝙蝠洞附近的路還難走,路麵滿是大小不一的碎石塊,而且坡度很陡。我提議把車停山下,腿兒著上去。“小娘”拍胸脯表示這種路是a piece of cake,讓我放心坐後麵。我抱著懷疑的心態上了摩托,開了沒多會兒,心情馬上變成了忐忑,繼而轉為惶恐。路麵不時出現小而深的溝,“小娘” 為了保持平衡,把雙腳垂下踏板,擦著地麵。車來回地晃著,他還一點不減速,嚇得我在後座上哇哇亂叫,罵“小娘”是瘋子、神經病,把剛才穎姿和孟璐說我的話全都用上了。
這種情況下,“小娘”居然還能分出心來跟我說笑,我騎川藏線,騎到怒江七十二拐的時候,看到路邊有個警示牌寫著“前方100米處已死亡13人”。我騎得太快,騎過了才反應過來,還特地倒回去拍了張照片。
我恭維“小娘”是個偽娘炮,真悶騷。
連著幾個大於90度的急彎,我的小心髒受不了了,一通狂拍“小娘”後背,嚷嚷著自己走上去,死也不肯再坐他開的車。
我讓“小娘”一個人先開上去,自己在後麵慢慢走。
走到半山腰時,拐過一個彎,一道彩虹悄然出現在眼前。佇立山邊,出神凝望良久。腦中響起一首歌,反反複複總是那一句:“總要有些隨風,有些入夢,有些常留在心中。於是有時瘋狂,有時迷惘,有時唱。”
“小娘”又折返回來,說到山頂的路還很長,還是坐他的車吧,我不肯。他說我走得太慢,待會兒還要去魔鬼瀑布,如果不快點,就趕不及還車了。又說路上遇到幾個奇怪的小子,怕他們是犯罪分子,不太放心我一個人走,堅持讓我坐車,我就從了。一路又是各種泥坑、水窪,我坐在車上,一點不比走著省勁。還好到了最後一段路都是台階,隻能用爬的。
有群尼泊爾人圍在一起不知道在幹什麼,趁“小娘”鎖車的功夫,我跑去圍觀。原來是有條蛇爬到路上,顏色很豔麗,估計是條毒蛇,山民捉到後,把它打死了。
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毒蛇,我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蛇鱗。就在我的手碰到蛇鱗那一瞬間,圍觀的幾個山民居然同時跺腳嚇唬我,我趕緊把手縮了回來。他們看我被嚇到了,都咧著嘴笑啊笑的。其中一個小子還把蛇拿起來,放到我眼前晃,假裝它又複活了。敢情開玩笑在尼泊爾是十分大眾的娛樂項目。那個拿蛇嚇唬我的小子往山上走了一段路,然後用木棍挖了個小洞,把蛇埋了。埋的過程中,他還時不時地嚇唬我玩。他說尼泊爾人是不吃蛇的,問我中國人吃不吃。這種時候當然不能丟份,於是我違心地說了句我們當然也不吃,因為蛇是人類的好朋友。
和“小娘”往山頂爬,有三個小孩一直纏著我們要糖吃,我們說了好多次沒有糖,還是向我們不停地伸手。我模仿“No money, No honey”的句式對他們說了句No Rubi, no candy!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聽懂了,居然就此散了。
當我踏上最後一節台階,凝視世界和平塔全貌時,一縷陽光恰好透過雲層的縫隙灑在這座白色的鍾形塔上。刹那間,一路的燥熱與瘋狂化為清涼與安寧。
登塔後,可以與佛祖釋迦牟尼的金像一起俯瞰整座博卡拉城和費瓦湖,湖對岸就是我們住的湖濱區,遠處是被鬱鬱蔥蔥的綠色覆蓋著的安納普爾納群山。
久久地站在塔下,當山頂有微風拂過耳畔時,我感到自己變成了這鬱鬱蔥蔥中的一棵,跟著風的節奏輕拍著樹葉,伸展著枝椏。
原來不僅是樹,我們也長了根,在一個地方越久,越難以離開的原因正在於此。也許,隻有離開我們原本生長的土地,遠離鋼筋水泥的叢林,撥開遮擋在眼前的囂鬧,暫時拋卻那些附著在我們身上的標簽,隨著那吹拂山頂的風遊走四方,才能與自己的內心對話。
“小娘”突然不合時宜地打破這寧靜,叫了聲:“快看,魚尾峰!”
傲世獨立的雪山從雲縫間露出了真顏,雖然隻有那麼短暫的幾分鍾時間,卻比派拉蒙影業公司的片頭還高清。想起拍照時,它已經重新沒入了雲端。
下山時更加危險,“小娘”怕速度太快,就空擋滑行,但是遇到大一些的石塊就會被卡住,隻能擰著油門開。比我在平路上開快車刺激多了,我坐在後座上嚇出了一身冷汗。
在去魔鬼瀑布的路上,重遇穎姿和孟璐,她倆剛從國際登山博物館出來。
晚上去還摩托的時候,我很心疼。真是難為了這輛小踏板,一圈下來都快接近報廢了。
大家都吃膩了咖喱,選了家中國人開的餐館。館子裏有個學生模樣的中國女孩作服務生,我開玩笑說,不會是你旅費用完了,才留下來打工的吧?沒想到還真差不多,她說自己在國內旅行了四個多月,在尼泊爾想多停留一段時間歇歇,順便體驗尼國人民的生活,就續簽了一個月,留下來打工。她沒有工資,隻有免費的吃住,但是賬單上明碼標價的服務費不經過餐館,直接進到服務生的口袋。
晚上,在加德滿都認識的女孩曉雯到了博卡拉,約我們去酒吧坐坐。她找的那家酒吧二樓,可以欣賞到夜色中的費瓦湖。
她把在新疆搭車時認識的香港男孩Alvin介紹給我們,大家都沒什麼酒量,點的都是軟飲。我點了杯Dreaming,一邊喝,一邊聽他們講述搭車和騎行時的故事,聊到杯幹仍意猶未盡。
“小娘”回屋不洗臉不刷牙,甚至鞋都沒脫,倒頭就睡。從拉薩到尼泊爾,這段時間的相處,我已經把“小娘”當做了妹妹,完全無視他本來的性別。
外麵下起了小雨,卻絲毫沒有減少博卡拉的悶熱。
我躺在床上,全身都快散了架,卻怎麼也睡不著。“小娘”、曉雯、Alvin,還有中餐館裏遇到的打工女孩,他們都比我小,去過的地方卻比我多。這段日子裏,我每天都會遇到不同的人,越是聽聞他們的旅行,就越顯得自己落魄——來自眼界和內心世界的落魄,甚至是窮困潦倒。
“小娘”已經發出微微的鼾聲。真羨慕他們這麼年輕就可以到處走,而且毫無壓力,是真正的輕鬆上路。我卻帶著一身的迷茫與困惑,沒有越走越輕鬆,反而越走越沉重,甚至開始懷疑出來的意義何在。終歸是要回去的,回到北京,我應該選擇一份什麼樣的工作,生活又會有什麼樣的改變,各種各樣的問題還是要麵對。
雨隻下了一陣,便停了。反正睡不著,索性去露台吹吹風,沒想到雨後竟是夜闌天澄,月朗星明。
我知道怎樣找到北極星。我知道阿基米德螺旋線和漸開線分別怎麼畫。我知道汽車發動機用水來做冷卻劑,因為水是自然界常見物質中比熱容最大的。我知道苯環上有兩個氫原子被其他基團取代時,有鄰、間、對三種位次。我知道巴洛克和洛可可的特點和差異。我知道talk with 和 talk to的區別。我知道燕王朱棣是朱元璋的第四個兒子,他奪了自己侄子朱允炆的皇位。我知道瀾滄江出了國境就改名叫湄公河。我知道土豆絲臨出鍋時放點醋會更脆。我知道周迅不止是李亞鵬的前女友,還是他前前女友的現任男友的前妻的堂弟的前前女友。我還知道牛頓第一二三定律、基尼係數、保護證人組WPU、祖母悖論、宇宙全息論……
可是知道這一切對於我的人生沒有半點幫助,我依舊不知道該選擇什麼樣的生活。知道得越多久,反而越迷惑。曾經一度堅持認為,必須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三觀體係,它需要強大到能夠迎刃而解自己遇到的任何問題。
物質貧乏時,我還小,腦子裏同樣空空如也。物質豐富了,我也長大了,腦子裏卻被自己塞滿了各種有用沒用的知識、八卦、信息、想法、觀念、經驗。因為小時候家長都沒拿多動症當回事,所以我上躥下跳,把自己搖晃得腦子裏一團漿糊。
拍畢業照那天,我曾經躲在宿舍裏哭鼻子,那是我大學四年裏唯一一次哭。當時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不知道該選哪個,因為無論選哪個都像把自己判了死緩一樣難受。如今回過頭來看,我是因為不知道自己想過怎樣的生活,所以才決定不了選哪個工作。
曾經很喜歡巴西作家保羅·柯艾略的小說《牧羊少年奇幻之旅》。裏麵有段話,我至今可以背誦下來:“每個人,在他們年輕的時候,都知道自己的天命。在那時候,每件事都清晰不昧,每件事都有可能。他們不會害怕做夢,也不畏懼去渴望生命中任何會發生的事物。然而,隨著歲月流逝,一股神秘的力量將會說服人們,讓他們相信,根本就不可能完成自己的天命。”
如果“完成自己的天命,是每個人一生唯一的職責。”那麼我的天命是什麼呢?我又該如何在被說服前完成自己的天命呢?
突然發現,黑夜中的自己總是清醒過白晝,卻是越清醒越迷惘。
不能成眠的人才覺得黑夜漫長。入睡前最後一次看手機,尼泊爾時間,淩晨4點10分。